捧霜雪 第10節
喻五娘走了兩步,和喻九娘面對面:“至于你剛才提到的意外,有寧王世子在,我不怕,十二娘也不怕,九meimei怕是多慮了。” 她緩緩說:“你說要是有朝一日十二娘清醒過來,記起來傷害她的兇手,她會如何對待那個人。” 十二娘治了這么多年,脾氣越治越差,越來越瘋,腦子沒有半點好轉。 喻九娘根本不把喻五娘的威脅放在心里。 她也知道今天有喻五娘在,是見不到喻沅了,笑著讓人把食盒拿出來:“既然祖母和五jiejie都這么關注十二娘,那咱們就走著瞧。這盒糕點就請五jiejie和十二娘吃吧,如意茶樓的山楂桂花糕,五jiejie要是嫁出去,吃一次少一次了。” 第12章 今日徐府客似云來,人多眼雜,知府大人臉色突變,甩下全場客人匆匆離席,請來大夫的事情想瞞都瞞不住。 這事不大不小,偏偏發生在徐府,將江陵喻府和寧王府牽涉進來,看熱鬧的人多。不到半天時間,寧王世子孟西平到訪江陵府,且被喻十二娘重重咬了一口的消息鬧得滿城風雨。 后知后覺得到消息,要去探望孟世子的人源源不斷趕到徐府,但孟西平謎一般突然出現,等喻家人離開后,他又從徐府神秘消失。 便是聽到下人來報,匆匆趕來的徐知府也只見了孟世子一面,等他去前院陪前任知府說了會話,處理完事情,回頭來看時,孟西平早就離開了徐府。 管家早前和徐知府說過,徐苓帶了位客人回來,徐知府沒仔細問,以為是女兒新認識的閨中姐妹。萬萬沒想到被徐苓帶回來,住在府中的是寧王世子,等他回過神來詢問孟西平的去處,徐苓是一問三不知,只說她意外見到孟西平,世子爺來是想見見喻沅,現在人見到了,他就走了,不知去向。 等到金烏西墜,天邊薄霞被染成一片光影寥落的橙紅色,瑰麗壯闊,晚霞如燒,河面寂靜無聲。 喻十二娘終于悠悠轉醒。 喻沅起初是裝睡,她知道親人長輩另有心思,她們的心思或多或少和孟西平有關,她精疲力盡,不想這會還要裝瘋賣傻,應付另有目的的喻五娘。 她蒙著被子,腦海里卻不斷閃現出孟西平的身影,本以為他帶來的壓迫感足以讓她保持清醒,沒想到聽著幾個丫頭們竊竊私語,睡意來襲,真沉沉睡了過去,還睡了整整兩個時辰,直至殘陽落日,秋風悄然入窗。 長長一覺醒來,喻沅神清氣爽,她下了床,雪白的足踏在地板上,腳步輕輕。 屋內無聲無息,丫頭們都知道喻沅睡覺時不喜有人在身邊伺候。瑩玉曾經有一次進房找東西,十二娘剛巧醒來,發現床邊站著個人,被瑩玉的人影嚇到發狂,在屋子里面躲了大半個月才出門。 半個月無人關心,周mama大著膽子悄悄請來大夫,這事被小院的人提著心瞞了過去,從此對十二娘更加憐愛。 喻沅早上只吃了一碗粥,后面水米未進,醒來肚子有些餓了。她剛準備叫人,發現桌上擺了兩碟精致小巧的糕點。 一碟山楂桂花糕和一碟山藥棗泥糕,看著玲瓏別致,各有特色,絲絲甜香撲鼻。 喻沅不喜山楂的酸甜,她拿起后者,囫圇吃了兩塊,入口便覺得驚喜,綿軟細膩,香甜可口。沒想到這江陵的廚子深藏不露,做出來山藥棗泥糕的味道,和寧王府的一模一樣,甚合她心意。 喻沅默默吃完半碟子糕點,才覺得這餓挺過去了。吃飽喝足,沮喪之氣全去,又有力氣重新謀劃。 她越想越覺得孟西平見到她時的態度有些奇怪,被她咬出血還笑得出來,眉目溫柔,讓人捉摸不透心思。 孟西平是個心思縝密的人,拖延時間的手段在孟西平那里根本不管用。喻沅自認為足夠了解他,一旦跟著他踏上去帝京的路,再想脫身就難了。 用力揮出的一拳陷入棉花里,既然這樣都不能逼退孟西平,喻沅別無選擇。 喻沅從床下的箱子里翻出個包裹地嚴嚴實實的小布包,里面放著幾張銀票和金葉子,這就是她目前的全部家當。 鋪子里面的錢是來不及去取了,手上這些錢足夠喻沅離開江陵。 孟西平上輩子欠她情,這輩子欠她錢。 喻沅扼腕心疼,早知道今早該狠狠咬他手腕,留下個永不磨滅的疤痕才好,偏偏還是心軟了。 喻沅簡單收拾出一個小包袱,看了看外面,赤色黃昏,今晚老天爺也相助她,天氣適合夜行。 她目光下移,發現窗臺上放著枝木芙蓉,拳頭大小的花朵擠成一團,開得熱烈,是這秋日里難得一見的好顏色,不過因為已經在窗臺上面放了幾個時辰,花瓣有些蔫。 看到這花,就想起轉著花枝的孟西平。 喻府中并沒有種木芙蓉,這枝條大概就是孟西平讓徐苓帶過來的。 他為人是極妥帖的,朋友與他相處如面春風,喻沅曾經被他的溫柔所迷,后來發現他不止對她這位正牌世子妃妥帖,對裴三娘,趙五娘等人也是一樣,對她并沒有什么特別。 她想了想,還是拿起那支花,帝京少女們曾以能拿到寧王世子的花枝為傲,聽說和扇公主曾愿意出千金,只為買下孟西平手上那支花,后來被他輕易送了出去。 那些傳聞自她進京起,便傳得轟轟烈烈,背后的女娘們引她故意去聽,想讓她知難而退。 喻沅笑著,隨手將木芙蓉花插在瓶中,花好看,不過太嬌弱了,送來的人也不對,她不喜歡。 “我剛去廚房,聽說世子爺正式下了拜帖,不日上門,要接咱們娘子進帝京呢。” 喻沅捏著的花手一頓,在窗下悄然坐下,聽著丫頭們聊天,裙擺像一朵盈盈綻開的木芙蓉花。 瑩玉興奮地說完打聽來的消息,便和周mama等人說著今天發生的事情。 去了徐府的兩個丫頭將孟西平夸得天上有地下無的,夸他在徐府對喻沅如何溫柔細心,開始暢想去了帝京以后,無人欺負的生活,險些叫喻沅懷疑她這一覺是不是錯過了許多事情。 不過,也不能怪年輕的小丫頭們,喻沅起初就是被孟西平的這張臉迷惑的。 她本想痛痛快快退了親事,回到江陵,第一眼見到他,她將打了一整夜的腹稿全部推翻。 喻沅緊緊捏著鴛鴦玉佩,一腔孤勇,等著嫁他為妻。 那時情景,歷歷在目。 帝京落了大雪,寧王府門口的石獅子變成了兩座雪獅子。 喻沅一個人尋上門。 她沒有亮出玉佩,含含糊糊和門房說想見見寧王世子。 每日求見府中世子的人多了去了,寧王府的下人們見怪不怪,說王府主人們外出寒山寺賞雪去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今晚或許會留宿寒山寺,請喻沅改日再來。 喻沅到了帝京,直奔寧王府。 她心里鼓著一口氣,沒見到人,哪肯輕易回去,她決定碰一碰運氣,在王府門口等一陣。 寧王府的人見她執意如此,也不再勸,給了她一個小手爐,躲回門房烤火去了。 大雪紛飛,北風狂舞,雪被吹落到屋檐下,喻沅的肩頭很快落了一層薄薄的雪。 她撐開傘,抖落上面的雪,拍散衣服上的積雪,輕輕跺了跺快被凍得沒知覺的腳。 天地一片雪白,渺渺茫茫,無人蹤跡。 喻沅想起她離開江陵前兩日,收到爹娘的信。 爹娘說她是撞了大運,才能和尊貴的世子爺定親,讓她惜福。可她從小一向運氣不好,等人這會,手爐失去熱氣,傘也破了,她堵不到寧王世子。 雪花肆無忌憚地落在她身上,帝京百年難得一見的鵝毛大雪,不一會就落在她眉間發梢,將她全身染白,像一尊玲瓏可愛的雪人。 喻沅嘆了口氣,準備將小手爐還給寧王府的人,明日再來。 突然雪花停了,一頂紙傘籠罩住她的頭頂。 與紙傘一同遞過來的,還有孟西平的眼神,他執著傘,穿著身黑色狐裘,飄然若仙,眼底含著一點亮光,替她抹去發上雪花:“你便是喻十二娘?” 喻沅抬頭看他,一眼陷落。 從此叫她飛蛾撲火,萬劫不復,從此再難翻身,心甘情愿罩上寧王妃的冰殼子。 喻沅后來才知道,孟西平這樣的人,就像是寧王府那兩尊雪獅子,內心冰冷,永遠驕傲,不會為了誰停留片刻。 第13章 窗外,丫頭們仍在嘰嘰喳喳地討論寧王世子的事情,祖母那邊好像又派了人來,成箱成箱的綾羅綢緞、翠玉明珠,源源不斷的送進院內,連久不問事的喻二夫人都送來了示好的頭面,喻十二娘的小院一下變得炙手可熱起來。 自喻沅生病后,小院還沒這么鬧哄哄過。 張羅著收禮物的瑩玉吐了一口氣,雀躍地說:“世子爺來就是不一樣,咱們娘子有人撐腰,這府里風向立刻變了。” 周mama看著禮單,知道這點東西對喻老太太來說,只是手縫里漏出來的一點東西罷了,還沒喻九娘生辰時得的多。她穩得住,對幾個管事的丫頭說:“眼看著咱們娘子要去帝京,老太太重視起來了。最近東西該要的要,該告狀的告狀,可不能像以前一樣再讓人欺負到頭上,都挺起腰桿子來,給娘子好好壯氣勢。” 瑩心則憂心忡忡地看了好幾眼沒任何動靜的屋內:“好幾個時辰過去了,娘子怎么還沒醒,我去把藥熱一熱,再準備些好消化的食物,等會進去看看。” 喻沅這一覺時間太長,瑩心進屋內看了兩次,見她睡意沉沉,默默退了出來。 丫頭們的聲音低下去,提到喻沅突然傷人,又開始擔憂起十二娘的病癥,喻沅模模糊糊聽了個大概。 “十二娘好端端的,從前連臉生的人都不敢見,怎么會咬世子爺,你們說是不是撞邪了?” “喻九娘經常在外嚷嚷,十二娘咬人的謠言就是她傳出去的,說不定就是九娘子要害十二娘,以后更得小心。” 周mama偷偷摸摸說找了個治瘋病的偏方,想給十二娘用用,被瑩玉勸住。 “世子爺親口承諾,去了帝京要給十二娘請太醫,那偏方再好還能好過太醫,這節骨眼娘子可不能出事,管她九娘不九娘的,以后都比不過寧王世子妃。周mama您是我們的主心骨,先別cao心這事,不如趁機把院子清理一遍,收拾干凈。” 她們的對話戛然而止,腳步聲四散。 喻沅聽著外面的人說完,垂下眼簾。 她從一場短暫的鏡花水月里面醒來,心里仍想到帝京大雪的寒霜公子,孟西平就如今天所見到的那樣,溫潤如玉,內藏冰心,無情卻似多情,這個寧王世子妃的名頭,也沒什么好的。 暫時不想再聽到孟西平這個名字,喻沅小心落了窗,隔絕外界聲音。 這一世喻沅刻意縱容,瑩玉她們活潑許多,起初想在離開之前給她們都找好后路,現在看來,怕是時間來不及了。以后是禍是福,只能等喻沅自己先安頓下來,再想辦法將她們弄出喻府。 喻沅從桌上找出來本書,從夾頁里翻出一張被翻閱過很多次的地圖,用毛筆在地圖上圈了兩處,決定今晚就啟程離開江陵。 寧王府勢力極大,尤其是在帝京附近,找一個人輕而易舉,還有江陵周邊是待不成了,北邊還不太安穩,只能向南或者向東。 她看著被墨色圈住的兩座城市,去西南,還是去宜州。 西南蠻煙瘴雨,苦悶潮濕,一向是百族聚集之地,關系錯綜復雜。只要進了西南,便是如魚入海,難尋蹤跡,是喻沅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 或者從江陵順著江水直下,一路東行,過江州,到了入海口,便是宜州。宜州是東南沿海最繁華的城市之一,和孟西平成親時,喻沅曾經收到過宜州知府送來的賀禮,一整套的宜州窯青白瓷茶器,釉色青白,光照見影。 然后等事情平息后,孟西平回帝京娶妻生子,她或許會回到江陵再看一眼舊友們。 至于帝京,太冷了,適合孟西平那樣冷心冷肺的人。 喻沅在宜州兩字上重重點了一筆,揭開燈罩,將地圖丟了進去,她看著紙在里面扭曲變形,火星將紙燃燒殆盡,最后化為一縷裊裊青煙。 那雙霧蒙蒙的眸子終于云過天青,一片亮色。 腳步聲漸近房門。 喻沅忙吹散紙灰余燼,蓋好燈罩,她開了窗,起身走到房門口,搶先一步拉開門。 瑩玉剛要推門,門卻自己開了,門內露出喻沅恬淡的臉,她一怔,隨即歡快道:“十二娘,你可醒了,快把藥喝下去。” 往常要喝藥,喻沅總不配合,這次她拿過碗一飲而盡,眉毛都沒皺一下,輕輕悄悄地將空藥碗放在盤中,清楚地問:“還有嗎?” 瑩玉覺得睡醒的喻沅好像說話的語氣和神態都變了,可要說具體是哪里發生了改變,又說不出來。她和以前一樣,哄小孩似的回答:“剩下的明天喝,晚上十二娘想吃什么,我去給你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