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妻難追 第64節(jié)
清淚無聲紛落。段征驀然收笑,只覺著那幾滴淚落在自己心口里一樣,燙得厲害。 時日愈長,這種觸動便越頻繁。 初時被囚,他覺著自己像一場笑話,只一心想著東山再起。 他不信,這世上會有無緣無故的好。 她與他重金延醫(yī)調(diào)理身體,同他日日相伴訴情,他都只是戒備著毫不入心。 他一直在等,這個女人露出真面目的一刻。 一直等到了今日大婚,他才開始轉(zhuǎn)變。 其實(shí)在她方才進(jìn)來之前,他便已經(jīng)偏向于自己一直不愿承認(rèn)的那種可能。 堂堂俞家主事,外人看不清,他卻覺著,是儼然有些失心瘋了。 “我沒有一字欺瞞于你。”趙冉冉落寞垂眸,指尖緩緩輕按去妝上殘淚,仰頭笑著去與他整理喜袍,“小征,你聽話些,晚些時候我?guī)阋妿讉€人。” 、 鬧紛紛一場宴罷,越過人語喧闐的庭院寂靜處,有王宮里使節(jié)來報,只說明國宮里來觀禮的大人們皆已回了,明國皇帝亦收回了婚書,只叫俞家放心。 趙冉冉禮數(shù)周全地說了些場面話,待那使節(jié)再問:“陛下有話,‘吾妹若歸,兄長會在京師舊邸掃園相待。’…姑娘可有話相贈?” 只是略頓了片刻,她莞爾搖首:“無他,但愿陛下安康長樂。” 表兄助白松攻滅舊楚,又篡奪大鼎一舉統(tǒng)攝下兵燹紛亂了數(shù)載的南北各處。這一項(xiàng)偉業(yè),她早在年前就知曉了。 落魄寒門,一朝翻覆乾坤,千百年來幾人。 只是她未曾料到,因俞家在呂宋聲勢日隆,那人探知消息,竟會遣使來下婚書。 也不知他只是一時興起,亦或是明國才定,幾無海運(yùn)的緣故,趙冉冉憑著同公主的交情,只是推了一回,對方也就未再強(qiáng)求了。 送走了使節(jié),她朝身后幾人笑著招了招手。領(lǐng)頭一人身形健碩,龍行虎步地帶著人過來,只淡淡同她頷首示意,面上并無幾分好顏色。 “閻大哥,這兩年明國海事緊了許多,你這次回來,先多歇些時日,往后…索性莫親自朝北邊跑了。霍丫頭呢,怎的還記著仇么” “勞您費(fèi)神,小蓉…月份有些大了,我讓她留島上養(yǎng)胎。生絲的事,大掌柜昨兒就來商議過,也說暫停了北邊的貨運(yùn),該去別地開園種桑……” 兩個人正一面議事一面朝主院走時,藤樹陰影里,忽而走出一人。 見了他,閻越山本能地瞇了眼手按刀柄,及至趙冉冉熱絡(luò)地奔向?qū)Ψ胶螅胚尤皇Γ庾R到自己離那戰(zhàn)場已是經(jīng)年,遂大剌剌地朝趙冉冉支應(yīng)了句,便闊步領(lǐng)著人朝內(nèi)院去了。 “我恰去閩地巡查,陛下才著我來送些東西。”呂宋同明國并不算交好,薛稷連夜就要趕回,此刻雖有心敘舊,亦只是嘆笑一聲,擊掌令從人過來:“陛下已立四妃十二嬪,只后位還空著。” 他將一把七弦抱到她懷里,又從衣袖里摸出一方錦盒,一并遞了過去。 “若愚弟未記錯,段將軍祭年三年不滿,jiejie就同新人永結(jié)白首之契,好生薄情啊。” 薛稷有些微微發(fā)福,圓臉上一雙眼靈動,眼風(fēng)倏然朝兩旁從人飄了記,將那‘薄情’二字說得風(fēng)致有趣,其刻薄好事的模樣,竟同戚氏像了個九成。 陳年舊事頃刻涌入腦海,她忙用力眨了兩下酸澀眼睛,可她明白他的意思。 當(dāng)著幾個隨從的面,她先打開了那方錦盒,將一沓信箋拿了出來,似乎是早有預(yù)料一般,都未曾有片刻遲疑的,兩步走到庭院里的一座蓮花石燈旁,揚(yáng)手就把信箋盡數(shù)丟了進(jìn)去。 將空盒遞給兩個面有異色的宦官,朝他們客氣道:“這木盒用料珍貴,煩請兩位大人帶回。” 而后她又掀開那水墨江山圖包裹著的七弦。 古樸素雅的琴聲溫潤,一股子木香撲來,里頭裹著的,正是她九年前托人走遍江南,覓來的那一把枯木。 百年前的紋飾工藝,弦音若龍吟,尤是散音空鳴之際,似太古遺韻。 這把琴,委實(shí)難得。 這么多年來,她都未再有這樣的機(jī)緣。 略一沉吟,她還是決意留下此琴。 摸索著去琴頭鳳眼處,果然觸到了一個織錦荷包,正如她當(dāng)年贈琴時,在此處置入的銀票。 荷包里,藏了半塊墨玉玉玨,原是一對的,五年前她將一半擲還了他,如今卻又被用作信物送了回來。 “回去多謝你們陛下。”她將荷包遞回去,低頭抱琴來回查看,泰然道:“多謝他物歸原主,也算了我平生一撼。” 說罷,她好生將琴重包了起來,引著薛稷就要再多留他一晚,只是不知為甚,他并不肯留,只又道了兩句賀喜的場面話,便躬身告辭離去。 庭院里拂來一陣潮熱的夜風(fēng),有蟬鳴喳喳,趙冉冉抬手按了下額間薄汗,亦只好目送他,而后徑自朝內(nèi)行去。 在她轉(zhuǎn)身之后,卻未留意長廊深處,有一人緩步行至薛稷身旁,夜風(fēng)拂過他空著的半邊衣袖,接了薛稷交回的玉玨,視線卻始終盯著女子漸遠(yuǎn)的后背。 直到那如火紅衣蹩過庭院轉(zhuǎn)角,他眼中的光芒倏然淡了,揚(yáng)眉環(huán)顧了一圈周遭:“呂宋這處四季酷熱,實(shí)非長安之地。不必待明日了,今夜便啟程罷。” 、 朝外間隨手?jǐn)R放了名琴,夜風(fēng)實(shí)在潮熱的很,趙冉冉后背都有了些濕意,思巧正迎面過來,要與她擦手凈面。 顧忌著閻越山還未出來,她只用絲帕隨意按了下額角,便放輕手足朝里間去了。 才到門外,恰聽的一句: “管他真不真的!這實(shí)在是不成個樣子,大哥,只要你說一句,老閻我去想法子,今夜就送你出去,她若阻攔,一刀劈了又怕什么……” “不可!” 這一句不可,叫她聽的心暖亦氣餒。 本是想將閻越山送來同他見一見,即便是叫她先前哄他的話不攻自破,也不妨礙。她只盼著,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萬一哪里觸動了,他便能想起來呢。 然而經(jīng)閻越山一通繪聲繪色陳述下來,段征依舊是什么也想不起來。只是他信這兄弟,從閻越山嘴里說了好幾回,當(dāng)初自己怎么為這女人涉嫌送命的場景,他聽了只覺嘴里亦微微發(fā)苦,只猶如聽旁人的風(fēng)月般,亦是動容恍惚的。 一個曾經(jīng)珍重若生命的人,又怎么會連一絲一毫的記憶都沒了,這聽起來,就頗為殘忍。 何況,他竟是當(dāng)事人。 原來,她真的只是為了留住自己。 正思索間,門叫人一把推開,紅燭略一搖曳,但見女子纖弱身姿窈窈,叫正紅紗麗勾勒得一襲弱骨難支,如畫年華,半面玉質(zhì),她面上卻是罕見的冰冷狠色。 “明日往馬六甲有一趟船,閻越山,你跟著去一趟,把那頭幾處店家做熟,今年就不用回來了。” 閻越山一哽,而后哼笑著按了刀柄就朝門首旁逼去。 他身形實(shí)在高壯,又帶著武將的肅殺,此刻看著自家主事的神色,已經(jīng)是不屑中浸滿危險。 然而,不服威脅的話還未出口,鐵鏈碰撞清響,一道身影倏然橫梗在兩人之間。 兩個男人對峙著,著紅衣的雖是相對偏清瘦了些,卻不用開口,氣勢上全然壓了他一頭。 她眉眼閃爍地望著身前人寬厚高闊的背影,聽他低聲卻清晰地說了句:“姓閻的,你前一刻說這是爺豁出命也要守的人,下一刻你就要當(dāng)著我的面來動她?” 氣氛僵持一瞬,閻越山撇撇嘴,悶聲垂頭道:“俞大掌事要我去,又何敢不從?不過記得給閻某派兩個好些的醫(yī)官,以免小蓉在路上臨產(chǎn)。” 被他一提醒,趙冉冉語塞,只好收回方才的令。而她身前的男人只等她一說完,便對著閻越山做了個趕客的動作。后者氣哼哼地看了他兩個一眼,離開前倒是也未再多說什么。 紅燭搖曳,她遣退了本該服侍的喜娘,親自按漢人的規(guī)矩,將撒帳掃床的習(xí)俗一一做畢,而后又將鴛鴦交頸壺里的酒液朝兩只玉鑲金的杯盞里傾滿。 做完這一切,她便有些局促地將一頂輕軟紅綢朝頭上覆了,安然往桌前坐了。 段征手里被塞了桿喜秤,看著她一個人有條不紊地忙完這一切,想著方才閻越山?jīng)]有顧忌的渾話,他莫名覺著那道紅衣裊娜的纖麗身影十足得落寞。 落寞又如何,干他何事呢? 按老閻的話,只當(dāng)是送到嘴的肥rou,吃了又如何。 可為何他竟看得不是滋味,總覺得這屋子里少了個該在的人,瞧著倒像是她一個人在辦婚事。 而他,瞧著瞧著,更生了兩分感同身受的孤清落寞。 “鑰匙拿來,我不走了。” “我說過,待過了今夜。” 紅綢下的音色?婲柔婉卻堅(jiān)定,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他沒再爭辯,一下挑開那軟綢。 合巹之際,她似是頓了頓,說了句:“你不喜飲酒,不喝也罷。” 說完,她當(dāng)先仰頭飲畢,便要抽手放杯。 卻忽然被他勾在肘上,男人像是終下定決心,亦仰頭飲盡杯中酒。放下杯盞,他忽而挑認(rèn)真肅然道:“老閻的話我信,對不起旁人,爺也不能對不住自個兒。” 這意思便已是十分清楚了,他輕易不許諾,但一開口,卻從來不會收回。 “怎么,還不解了?”腳下晃了晃,他面上亦有些氖然。 及至身側(cè)人依然固執(zhí)搖頭,段征有些無可奈何地氣笑了,倒是徹底從被禁錮的屈辱不甘里抽身出來。 燭火下的女子半垂螓首,數(shù)屢散亂墨發(fā)濕漉漉地貼在瑩潤項(xiàng)側(cè),似是羞澀局促,有薄紅rou眼可見地爬上她欺霜賽雪的膚質(zhì)。 他看得心頭一晃,外頭蟬鳴愈發(fā)擾人,遠(yuǎn)處尚有大醉的賓客依稀喧鬧傳入。 富貴鄉(xiāng)溫柔窟,即便真是一場幻象算計(jì),又有幾人能不受誘惑。 更何況,眼前的一幕,他總覺著,冥冥中便該是他倦旅了一世的歸所。 他忽然挑眉輕笑,勾了她下頜故意道:“掌事的也該改口,若是真心,現(xiàn)叫聲夫君來聽聽。” 藥力涌開,趙冉冉噎了噎,她到底是蘊(yùn)藉之人。 良久之后,直到下頜處都被勾出了淺淡指痕,她才欲言又止地開口:“夫…夫君。” 薄紅爬上她雙頰,隱約間那微伏的身線亦起伏得急促了些。那一聲輕軟含怯的“夫君”,幾乎要燙進(jìn)段征的心魂里去。 他頭一回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的克制力,也可以被摧毀得如此輕易。 … 唇齒糾纏間,女兒香被藥酒催迫著溢滿鼻息,像是中了蠱,他抬手去觸她右半張臉上的淺淡胎痕,鬼使神差地蹙眉說了句:“很好看了,往后不必遮掩,那些粉膩?zhàn)拥降子弥皇娣!?/br> 而后他傾身過去,喘息著將人一把橫過抱起。 …… 一晌貪歡,燭影搖紅。 三月后,一場暴雨剛過,趙冉冉撐著棕櫚,扶著樹干吐了個昏天黑地。 才掩帕想吩咐思巧莫亂說時,身后一道高大身影翩然攏在她頭頂,一下將她攬進(jìn)懷里,語調(diào)焦躁憂慮:“這孩子將你磨成這樣,你還不信我,偏要自個兒去簽契。我聽幾個廚娘說,好幾家女孩兒都是生產(chǎn)時沒的,你如今才有了身子便難受得這般,依我看,打了不要也罷!” 聽了這一長串渾話,趙冉冉只是淺笑著搖搖頭。 這兩月來,雖遍尋名醫(yī)也未能恢復(fù)他的記憶,可日日繾綣相守,百煉鋼化繞指柔,他不僅未再提離開之事,甚至于主動去學(xué)西洋話,起居飲食亦是事無巨細(xì)地待她好。 歲月靜好,仿若那經(jīng)年戰(zhàn)火都只是夢魘一場,待黃粱作罷,世事成空,而斯人卻從那幻夢里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