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妻難追 第54節
、 辰時才過,十余位屬將便從主帳內議完了事,接連拜別離去。他們品階各異,平日里亦是明爭暗斗,只是這一回臉上神色倒是差的不多,幾乎都帶著些頹敗慨然。 待主帳內安靜下來,段征轉過一架木質粗糙的折屏,眸色溫和地望向臥塌邊坐著的女子。 “你要交權,叫我將這些都聽了去,是何意?”趙冉冉率先開了口。 也不知是方才聽了太多機密,還是對他的懼意已經深入骨髓,問話的時候,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怯怯的。 他朝桌案旁走了兩步,懸腕磨起了墨,只說:“阿姐是聰明人,文章辭藻皆好,是我要煩勞你寫一封上表。” 叛軍的事解決了,今早上見他時,趙冉冉便能明顯地覺出他心頭枷鎖忪了,連語氣都顯見的輕快了。 一面想著方才聽到的事,她起身才踏了半步,一只手便攬上肩頭。 她下意識地就縮回了身子,見他空著手面色怔了瞬,便又解釋道: “原不過是小傷,醫官的藥好,這兩步路并沒什么疼的。” 忍著踝間未消的兩分酸痛,她疾步到書案旁,又問:“這封上表…并不好寫,你若信我,就把同陛下的過往再細細說一遍。” 趙冉冉不知道,就是自己神色間的一點凝重,就將他方才的空茫失落轉換。 自從想明白了自個兒的心意后,段征才發覺,自己真的是錯過了太多。 亂世飄零,他既動了心,本該是回護珍惜,卻因了他的魯鈍莽撞,竟叫她如此怕他。 即便她已經相信了,他不會再傷她,這種烙印在魂魄深處的懼意怕也不知要多久才能徹底放下了。 見她撐著手還立在案旁,段征提了張椅子快步過去,他將椅子放在她身后,自己隔開兩步,負手立著,略想了想,便將三年前同陳璟的第一面說起。 半個時辰后,外頭伙房飄來中午的飯菜香。 筆鋒收尾,趙冉冉卻突然將上表用的箋紙揉作一團,她無意間抿嘴輕咬記下唇,沉聲道:“這份表,還是你自己寫最穩妥。” 從她唇畔飛速移開視線后,他隨口道:“怎么說?” “這位人主雖則好殺,卻是個極會御心之輩,或許還有些婦人之仁。所以,這封表你只消具陳心中所想,他縱是不念過去,也會想起同你一樣的勛舊。你寫它時,只要當作故舊辭別之信,陛下只要還顧忌人心,你便無礙。” 聽她說完這一串繞話,段征點點頭,是認同了她的想法。 可他并不急著動筆,只是挑眉望著她,而后狀若不解地問:“這又是轉了幾重心思?想的這般周全,莫不是……” 赫然放大的俊臉,叫趙冉冉幾乎有些倉皇的想要退開。 然而她腳踝到底傷患未愈,才半起了身子,后仰時就在交椅腿上絆了一下。 低呼聲尚抑在嗓子里,后背就被人穩穩托了把。 但見那人笑吟吟的,就這么俯著身體,似是絲毫沒有為她的動作所擾,反倒接著玩笑似地問:“這般用心,這么怕我不得善終么?” 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哪一朝功臣宿將不懼?可這人揣度著自個兒的命數,便譬如是在說牛羊雞犬一樣,十足得兒戲。 數寸之外,他眉眼含笑,眸間熠熠蘊著挑動揶揄,顯得整個人有些痞氣。 然而仗著好顏色,這等痞氣卻愈發顯出他眉宇間驚心動魄的深邃秀雅來。 他一向都是行動多過言辭,鮮少有這樣豐富的表情。 趙冉冉被他瞧的莫名面熱,然而在那鼻尖就要湊過來時,她適時而巧妙地避了過去,順勢扶開他的手,又坐回了交椅上去。 懸腕磨墨,她很快又恢復了淡然模樣,反問了句:“偌大的功業,會不會舍棄的太倉促了?未到絕地,就先回頭,這并不像你。” 段征收起笑,只略想了想,便正色道:“并不是全為了眼下的猜忌危局,只是這風波并非是朝夕之間能結束的,莫說三年五載,怕是十年也未必能太平。這等刀山上的富貴我如今厭了,早些抽身,反倒穩妥。等詔書下來,我們就一起離開,同你一道去南洋,你去別的地方,我也跟著就是。” 這一番話說的仔細沉穩,對上趙冉冉略帶驚異慌亂的目光,段征又趕忙解釋道:“是我自己過厭了這種殺伐日子,待離了此地到域外,我是沒容身之處的,到時還得請你收留。” “你…要跟我去南洋?” “是。” “得了觀音山的那些東西,如何還要人收留。” “我說過,想同你過一輩子,往后不管如何,都絕不會再同從前一樣對你……實在不行,你只當我是兄弟親隨一般對待,不必顧慮。” 太過坦誠的對話,一旦對不上線時,便很容易陷入死胡同。 外頭適時傳來一陣伙夫放飯的梆子聲,段征還要去見尉遲錦,此刻碰了軟釘子,欲言又止的。 他似乎是急著走,便有些煩躁地脫口留了句:“阿姐怕是盼著以后都不見我吧,其實你我早同夫妻無異,我往后絕不欺負強迫你便是,左右只當我是個護衛豈不好?” 望著帳門落下,趙冉冉啪得一聲放下了墨塊,先前那些細微的悸動頃刻消散,她捏緊了拳頭,思索著晚宴時的計劃。 、 天色還未擦黑,士卒們便于湖岸邊一片開闊地帶,依次架起了篝火,很快就有rou湯野味的香氣彌散開來。一些人清理著獵物的皮毛,一些人則摘了野菜山菌去岸旁滌蕩。 他們常年征戰,吃食上向來粗放,此時能將菌菜并rou塊混著煮熟,再大鐵鍋沸騰之際,再撒一把粗鹽,已是足夠慶賀。 酒rou下了肚,各處便有人開始拉胡琴,亦或是口若懸河地說些亂糟糟沒首尾的軼聞。 這些人大多是苦出身,胡琴短笛吹得毫無技法,只是那些長嘯短吟的抑揚調子里,總叫人聽出些關山月冷的蒼茫來,或是泣血思鄉,或是豪邁壯闊。 有品級的將領都不在,這些人很快就幾十個圍作一堆,吵鬧推搡喧鬧震天。 當趙冉冉裹緊軍服,沿著湖岸假意尋人之時,突然有兩堆人大喝著起身退作一個大圈。她壓著提到嗓子眼的心,為怕引人注目,也只好擠在那個圈外,看里頭兩個漢子對戰。 隨著一聲聲攛掇叫好,其中一個年輕些的滿頭大汗得被撂倒在地。 趁著換人吵鬧之際,她轉身作勢離去,忽然胳膊一痛被旁邊一個士卒曳住。 “嘿!沒完呢,你快看!” 這人力氣極大,一只手鐵鉗似地捏在她手肘處,趙冉冉毫不懷疑那里應該是被捏青了,可她一聲不吭的,皺眉去瞧戰圈。 但見那被撂倒的年輕人忽然爆喝了句極粗蠻的臟話,‘噗’得吐出口里的血沫,他一下扒了自個兒上衣,狂奔著朝勝利者撲去。 可那中年軍人明顯要厲害許多,兩個回合下來,年輕人身上已然不知挨了多少拳腳。 “狗娃子,你兄弟死了,你把氣出老子身上算什么!” 在一眾哄笑中,但見那叫狗娃子的年輕人晃著身子再次爬起來,他忽然痛哭著仰天大叫起來,突然發狂似地沖上去一口咬在那中年軍人脖子上。 這一下,旁觀的幾十人驚呼起來,正混亂間,一支□□破空而來。 等眾人回過神,便看到戰圈中的兩人當胸被串在一起。 年輕人驀然睜大眼,幾乎是立刻斷了氣,那雙不甘憤恨的眼睛恰好對著趙冉冉的方向,好像是要說些什么。 “軍規第七,不得毆殺同袍。”側面的人群分開,一人玄色大氅,暗金祥云紋的袖口昭示著他不同尋常的身份。 這人一身酒氣,面相倒是極為年輕的,他轉著手中一把頗重的□□,領著幾個衣著華貴的侍從走到了戰圈里。 周遭頓時安靜下來,只在她近處傳來幾聲不屑的低嗤。 從那幾個隨從的軍服式樣上,趙冉冉有些猜出了此人的身份,便是當今外戚第一的尉遲家。她有些不忍地瞧了眼地上的兩具尸體,朝左右軍士身后縮了縮。 “都別愣著了,繼續吃喝吧!待本將回京,自有你們的封賞。” 待人群散開些,尉遲錦身側一個內侍笑著討好道:“奴已精心挑了三名少年,都在帳中備著了,這一回的性子烈,侯爺您莫吃太多酒了。” 尉遲錦重重地捏了下內侍的白嫩臉皮,正要笑罵時,一抬眼正瞧見不遠處低垂著腦袋一道清麗背影。 他眉梢挑了挑,將□□朝那娟秀內侍懷里重重一拍,用虛音喃喃道:“你的眼光太差,遣了那三個少年,本侯夜里不回來了,別來煩我。” 說罷,他打了個響亮的酒嗝,又威脅似地看了眼幾個隨從,便穩住步子悄聲跟了上去。 第69章 絕境生情2 山道陡峭, 夜冷露重。天上繁星明燦,夜空倒是深秋的高闊澄澈。 她一路攀著老樹枯枝朝山下走,腳下艱澀,心里頭也漸漸不安疑惑起來。 二刻前, 她見段征被幾個神色凝重的將領請去, 外頭又喧囂正起, 連猶豫都不曾,翻身而起便將早已準備好的軍服套在身上。 此時隱隱瞧見山下人家燈火, 倒是愈發覺著出來的太容易了些。 心口砰砰亂跳著,腳下步子也有些亂起來。 不過同前兩回到底不一樣,她已經知道,段征再不會舍得對自己下狠手了。 人的言辭固然善變,可那日提到她躺在冰湖旁的身子時, 他的神色騙不了人。 那般絕望傷痛的眼眸, 她平生從未見過。 或者說, 在那夜之前,她從未想過, 一個人會有這樣叫人不忍卒睹的眼神, 竟然還是他那樣視人命如草芥的。 星輝月芒為一片密林遮蔽了, 黑黝黝的伸手不見五指。 她腳下一個踏空, 曳住一叢荊棘喘息。 指尖刺痛傳來, 霎時叫她的心跳得更快了。 那雙眼睛, 侵略戲虐的、悲痛赤紅的、還有言笑晏晏的, 比陽春三月枝頭的嫩芽更多幾分春色明艷。 他說,他喜歡她。 她差點害的他被安上謀逆的重罪, 可他卻用那樣認真溫柔的眼睛告訴她, 他喜歡她, 從前不懂,錯待了她。 似是不懼痛一般,趙冉冉下意識地捏緊了荊棘,仰頭望了眼被遮蔽到漆黑的夜空。 她忽然想著了一種可能。 到頭來,在這世上,或許只有這么一個人,這個令她懼怕厭倦的人,會對她動真情了。 何其無奈諷刺。 年歲尚小之時,她就因半面胎痕受盡世人冷眼,便一直希冀著將來能憑著自己的才學,從寒門士人中擇一個懂她敬她的人。那人該是個滿腹經綸,同她一樣聰慧良善之人。 她不求同他富貴榮耀,但求相伴白頭,朝朝暮暮。 直到后來遇上了表兄…… 四周山道上黑漆漆的一片寂然,而遠處是山下人家依稀明滅的燈火,高懸的一顆心松了些,她甚至苦笑著自語了句: “再不來的話,我可要就下山了。” 不過是從掌間拔了幾根刺的功夫,趙冉冉便將過去的不安荒涼盡皆暫放了。 即便這世上再無一人真心待她,她也能自己善待自己。 正要起身邁步時,身后密林中突然響起一個男子半醉的聲音,驚得她頓時倒抽一口涼氣,足下生根一般僵立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