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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4章 珍珠怨

    死亡

    明明外面站滿了千牛衛(wèi), 可空氣中卻沒有一點聲音，連著駕車的馬兒都安靜地站在原處，警覺地動了動耳朵, 卻又一聲不吭。

    北闕的人不過零星十來人，圍著唐不言的馬車，不安得看著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千牛衛(wèi)。

    陛下為千秋公主安排了兩個千秋衛(wèi)郎將，郎將一般會下轄三個小隊, 每小隊二十人, 今日是陳策帶著三個衛(wèi)隊，整整六十人，把牡丹閣后院, 陽春街的半條街圍了起來。

    陣勢浩大，氣勢洶洶, 路過之人無不避而退之。

    唐不言雖然隱約覺得這次抓捕不會輕松，卻還是沒想到……

    ——公主殿下竟然親自來了。

    唐不言坐在馬車內(nèi), 耳邊是連蟲鳴鳥叫都消失不見的聲音，可即便如此, 依舊能清晰地感覺到空氣中彌漫著古怪的氣氛。

    “三郎。”馬車外, 瑾微的聲音突然緊張起來。

    “少卿。”很快，陳策的聲音艱澀響起, 空氣中驀地響起窸窸窣窣的動靜, 但很快又安靜下來, 窗簾上倒映出一個影子。

    “公主殿下想要和您單獨說話。”陳策的聲音隔著那層薄薄的簾子也能察覺到壓制不住的顫抖。

    一個對外不理俗務(wù)，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竟然為一個別人眼中的男寵出面，陳策心緒不穩(wěn)才是正常的。

    唐不言抬眸, 漆黑的目光冷沁沁的, 隔著車簾影影綽綽能看到不遠(yuǎn)處的那輛馬車, 輕輕嗯了一聲。

    “少卿這邊請。”陳策松了一口氣，連忙說道，“還請移駕殿下馬車。”

    唐不言下了馬車，乍起的秋風(fēng)瞬間揚起他的衣衫，他走了幾步，突然抬眸抬著牡丹閣的后院看去。

    只看到高高聳起的涼亭上站著兩人，大紅色的綢緞發(fā)帶在風(fēng)中搖曳。

    小貓兒許是察覺到他的視線，扭頭看過來，那雙琉璃色的眸子被刺眼的秋光一照，好似含著光，看不出半點怯意。

    唐不言收回視線，最后安靜上了公主殿下的馬車。

    大周紅妝相比較開國乃至前朝都已變化多樣，尤其是當(dāng)今陛下以女子身份登基，更是讓華麗雍容的風(fēng)格一夜高漲。當(dāng)年陛下自己就尤為愛美，由上到下效仿而來，民間都以金銀艷麗之風(fēng)盛行。

    千嬌百寵長大的千秋公主更是青出于藍(lán)勝于藍(lán)，金鳳銀龍，琉璃發(fā)簪，東海的珍珠珊瑚，佛家圣物，應(yīng)有盡有，不論何時都是滿頭瓔珞，華服錦繡，處處都透出尊貴傲氣。

    只是今日的殿下注定是要讓人吃驚的。

    她倚靠在一側(cè)的隱囊上，只穿了一件素白色的銀絲團(tuán)花長裙，外罩青絲容紗，頭頂發(fā)髻也不過簪了一朵大紅色的牡丹花，臉上妝容只那細(xì)長眉眼下的那點珍珠是唯一亮色。

    唐不言垂眸，跪坐在門口的位置，沉默不語。

    公主擅長制香，一側(cè)的牡丹爐鼎上冒出裊裊白煙，味道格外好聞。

    馬車內(nèi)，一人斜堂，一人跪坐，安靜地卻連呼吸聲都在暗香中消失不見了。

    “本宮與少卿做個交易如何？”千秋公主緩緩睜開眼，看著面前即將燃盡的熏香，淡淡說道。

    唐不言依舊跪坐在蒲團(tuán)上，脖頸低垂卻腰肢停止，青竹色的長袖安靜垂落在一側(cè)。

    千秋公主見他沉默，眸光微動，終于落在他臉上。

    細(xì)長上挑的嫵媚雙眼被朦朧的日光一照，那點溫柔被眼波模糊，只剩下一點高高在上的冷淡和矜傲。

    “永隆二年，那年我十六歲，阿娘為了選了一位駙馬，乃是阿耶的滴親外甥，城陽公主的兒子，我阿娘甚至覺得駙馬的嫂嫂出身不夠高貴，想要薛家休妻。”千秋公主笑了笑，“當(dāng)年應(yīng)該是你的祖父出面，這才打消此事。”

    唐不言依舊沉默，他就像一座安靜的玉雕，美麗而精致，神色冷淡，眉眼疏離，和唐家人完全不相似。

    “本宮一出生就被賜號千秋，食封三百五十戶，只是后來二郎出事后，阿娘為了讓我開心，破例封戶加至一千二百戶。”千秋公主身形微動，散落在一側(cè)的裙擺便好似花開一般動了起來。

    她坐了起來，捋了捋鬢間的牡丹花，笑了笑：“這一殊榮，我如今是享福了，只怕以后是要被人罵得，只是人生苦短，哪管未來洪水滔天，三郎覺得我說的對嗎？”

    唐不言緩緩抬眸，注視著面前的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

    “自小，我阿耶，我阿娘，我的幾位哥哥都跟我說，只要是我想要的就都會給我。”千秋公主伸手，掌心向上，手指緩緩收緊，卻在最后只是虛虛攏著，嘴角笑意加深，“二郎是極好的人，長得好，脾氣好，讀書好，一手琴藝更好，成婚第一年，他為了建了一個牡丹園，他穿著那白衣在彈琴，我喜著紅衣在一側(cè)制香，當(dāng)真是琴弦和鳴的日子，只是可惜，二郎與我到底有緣無分。”

    千秋公主輕嘆一聲，原本虛握的手落在雪白的綢面上，手指撫摸著銀絲勾勒的暗線，眼波微動，聲音微低，笑說道：“三郎如今也不是一尊小玉人了，想來也該明白的我的意思。”

    唐不言沉默，最后又低垂眉眼，聲音平靜而冷淡：“薛駙馬德行高潔，品性無雙，自可惜被jian人所累，只是若薛駙馬知道殿下現(xiàn)在還如此惦記，一定是心中歡喜，殿下不必過于傷懷，傷了鳳體。”

    公主殿下手指一頓，嘴角笑意緩緩斂下。

    “本宮以為少卿……”千秋公主緩緩開口，目光緊盯著面前油潑不進(jìn)的小郎君，繼續(xù)說道，“知道本宮的意思。”

    北闕的衙役不過都是尋常手腳，千牛衛(wèi)可是皇家重兵，刀山火海里練出來的人，能走到公主身邊的，更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翹楚。

    千秋公主想要燦珍楊的命已經(jīng)是不容置喙的事情，可她如今還肯低下頭來和唐不言多說幾句，若是尋常人早就感恩戴德，順了公主殿下的話。

    可，偏偏面前之人是唐不言。

    若是當(dāng)年他肯在陛下面前低頭，就不會外放六年，直到去年冬日才終于回到洛陽。

    “按律法第二百五十八條規(guī)定：“諸謀殺人者，徒三年。已傷者，絞；已殺者，斬。從而加功者，絞；不如功者，流三千里。造意者，雖不行，仍為首，燦珍楊因一己之私殺貫韻香和裴眠，已是死罪，無功不賞，無罪不罰，燦巡官草菅人命，目無法紀(jì)，自然該嚴(yán)懲。”唐不言鎮(zhèn)定說道，口氣謙遜溫和，態(tài)度卻分毫不退。

    “律法之內(nèi)也應(yīng)有天理人情。”千秋公主淡淡說道，“貫韻香潛入行院，態(tài)度不明，燦巡官不過是失手罷了，至于裴眠，可有誰看到是燦巡官親自推的人，也許不過是裴眠自己膽小，摔下去呢。”

    唐不言不為所動，繼續(xù)說道：“守一而制萬物，法為止jian之禁，若是巡官真的是無意殺貫韻香，為何不是在殿下的別院，而是在西南面的小樓，分明是尾隨而至，蓄意為之，至于裴眠，他假借他人之明誘人上山是不爭事實，他冷眼旁觀裴眠摔落，說明也是故意為之，以上種種，燦珍楊殺人為實，按例當(dāng)斬。”

    千秋公主臉上的笑意徹底消失，只是冷冷地看著面前之人。

    唐不言姿態(tài)不卑不亢，毫無退縮之意。

    “少卿若是同意此事。”千秋公主緩緩?fù)鲁鲆豢跉猓p聲引誘道，“那你最近再查的那件事情，本宮可以完完整整告訴你。”

    唐不言垂落在一側(cè)的終于動了動。

    千秋公主笑了笑，繼續(xù)說道：“洛陽不安全，此事你自然也看得清，陛下年邁，東宮已定，卻不知這是最后一把火，虎視眈眈之人不再少數(shù)。”

    公主殿下整個人往后靠去，輕薄的紗衣散落開來，隱約可見大片大片的雪白肌膚。

    “這些年陛下確實修身養(yǎng)性，對著那些忤逆之人也寬容許多，可這不代表在涉及舊事后，陛下不會殺人了。”

    唐不言緩緩抬眸，露出一張冰白的臉，這張臉毫無血色，偏雙眸漆黑，成了唯一的顏色。

    “你我皆有心愛之物，為何不各自退一步。”公主殿下軟下口氣，輕聲哄道，“明日我就送會他離開，這輩子都不會回洛陽，裴家和貫家本宮自然也會大肆褒獎，用來彌補，少卿覺得如何。”

    唐不言眨了眨眼，纖長濃密的睫毛在冰白的眼下留下一簇簇濃重的陰影。

    “三郎，我也算是看著你長大的長輩。”千秋公主低聲說道，“這些年與你阿耶也算是內(nèi)外有度，你就幫幫我這個忙，可以嗎？”

    驕傲的公主終于底下高貴的頭，柔聲說道。

    —— ——

    牡丹閣后院，那些黑衣人只是圍困這沐鈺兒，卻又沒有進(jìn)一步動作。

    燦珍楊一反剛才的反骨，只是安靜問道聽著外面的動靜，白衣翻飛，綢帶飄揚，飄然欲仙。

    “其實吳嫣兒手中沒有賬本。”沐鈺兒冷不丁說道。

    若是揚州那位長史有這等偷天換日的本事，怎么可能直接被人在獄中殺死，一定是有人詳細(xì)查過，這才敢動手。

    一個重要的賬本根本走不出揚州那張鋪天蓋地的網(wǎng)。

    “我知道。”燦珍楊笑了笑，終于收回視線，側(cè)首，似乎去看沐鈺兒，卻又失了準(zhǔn)頭，“只是想要再確定一下罷了。”

    沐鈺兒驚訝：“那你為何不借著暗道直接離開，反而讓那個日本人大費周章去吳家殺人。”

    燦珍楊沉默，并沒有說話。

    “你從暗道離開，我們根本抓不住你，此刻你也許都已經(jīng)離開洛陽地界了。”沐鈺兒不解問道，“但你偏要讓日本人去吳家一探究竟，何必這樣多此一舉。”

    “你小時候被人孤立過嗎？”燦珍楊冷不丁問道，“那些小孩欺負(fù)過你嗎。”

    沐鈺兒猶豫一會，小聲嗯了一聲。

    燦珍楊笑了笑：“我也是，他們騙我說帶我出去玩，卻把我推到一個荒廢的捕獸洞里，我看不見，還摔斷了腿，餓了三天三夜，甚至能感受到老鼠爬過我的手背，虎視眈眈地盯著我。”

    秋風(fēng)漸起，他腦后垂落的發(fā)帶幾乎要飛了起來，掙脫人間的束縛。

    “她救了我，把我?guī)г谏磉叄瑢ξ液苌伲o我衣服穿，給我東西吃，還教我彈琴，用帶子蒙上我的眼睛，告訴我，我這樣是你最好看的。”

    沐鈺兒眼皮子一跳。

    “七歲那年，阿娘死后，我嘗遍人間冷暖，她是對我最好的人，我就像那日骯臟的老鼠躲在黑暗處，覬覦著外面不屬于我的一切。”燦珍楊笑了笑，“她明明是最尊貴的人，所有人都說愛她，可所有人都利用她，我不過是想要她開心一點。”

    他終于‘看向’沐鈺兒，嘴角露出溫和的笑來：“貫韻香不自量力想要用我那見不得人的心思威脅她，我怎么可能讓她因為我為難呢，更不想離開她身邊，至于裴眠，不過是和我一樣的困在情愛中出不來的倒霉蛋罷了。”

    沐鈺兒心中微動。

    “揚州的安歇是都是我做的，科舉舞弊案不過是想讓姜家的人死而已，魯寂更是如此，東宮太讓我惡心了，我就想要當(dāng)年那些人付出代價而已。”

    沐鈺兒眉心一動。

    “澄明和明庭千也是我救的，你的好友琉璃也是我的人。”燦珍楊輕嘆一口氣，“只可惜了，東宮還在，姜家未滅，我卻不能再為她做什么了。”

    沐鈺兒冷哼一聲：“東宮和殿下未兄妹，要你做什么好人。”

    燦珍楊笑了笑，“你當(dāng)真以為東宮無辜嗎？”

    沐鈺兒嘴角抿起，輕聲說道：“但你這樣只會讓殿下為難。”

    “為難。”燦珍楊輕輕念出這兩個字，眉間微微皺起，無奈說道，“我怎么會讓她為難呢。”

    “她便是眉頭皺一下，我都覺得難受。”他目光看向外墻的位置。

    正是公主殿下的車輦位置。

    沐鈺兒眼皮子一跳，突然伸手往后擋了一下。

    一聲尖銳的鶴鳴聲。

    那個日本人不知何時竟然悄無聲息靠了過來，一身是血，滿臉狠厲。

    與此同時，燦珍楊手中出現(xiàn)一把匕首，毫無懼色地朝著自己胸口捅過去。

    沐鈺兒立馬用刀背把人拍下，隨后伸手去拉往后倒去的人，突然腦袋一暈，用刀柱住地面。

    ——那個迷香，是在這個時候發(fā)揮作用的。

    “長命鎖。”

    沐鈺兒在意識恍惚間只聽著燦珍楊最后一句話，呼吸驟然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