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香心急，立刻把夫人半扶起來。

    陳菲菲長了一雙格外嫵媚的眼睛，此刻眼尾上演，又帶出一點(diǎn)冷漠，只見她打量著主仆二人的抱頭痛哭，等她們哭聲漸小，這才繼續(xù)問道。

    “你們郎君平日里可有仇家？”

    袁成敏搖了搖頭：“我夫君與人和善，從不與人結(jié)仇。”

    “那他可有相好的？”陳菲菲挑眉，反問道。

    袁成敏身形一僵，隨后怒視著陳菲菲，質(zhì)問道：“你這是什么意思？”

    陳菲菲下巴抬了抬另外一具被白布掩蓋著的尸體，淡淡說道：“與你夫君死在一起，一個女人，花柳巷人士，不知你夫君可曾尋過大夫……”

    “你，你……”袁成敏倏地一下站起來，手指顫抖，指著陳菲菲，雙眼通紅，“你，你好生無禮，我要去……”

    她太過生氣，便連后面那半截話都?xì)獾谜f不出來，整個人都在發(fā)抖。

    “夫人不要生氣。”陳菲菲后退一步，認(rèn)真說道，“不過是例行詢問，這具女尸還未有人認(rèn)領(lǐng)，若是找了出來，才能更好找到殺害您夫君的兇手。”

    袁成敏怔怔地看著她，目光沉默而痛苦。

    “我，我不知道。”她垂眸，沙啞說道，“我，我與我夫君，感情甚篤。”

    陳菲菲眼睛朝著屋內(nèi)看了一眼，隨后聲音倏地溫柔下來：“魯夫人節(jié)哀順變，此事北闕一定會給您一個結(jié)果，呂哥，送魯夫人回去吧。”

    一側(cè)的呂平安這才站了出來：“夫人這邊請。”

    魯夫人怔怔地站了好一會兒，隨后用帕子擦了擦眼淚：“我夫君，夫君何時能回家？”

    陳菲菲規(guī)規(guī)矩矩說道：“等唐少卿簽了單子，案子結(jié)了就能送回魯府了。”

    這話也不知袁成敏到底聽進(jìn)去沒有，最后只是隨著呂平安幽魂一般出了北闕大門。

    正房門后，沐鈺兒繞了出來。

    “符合這具男尸的特性嗎？”她問。

    陳菲菲伸手掂了掂那半截小腿：“我查過一百三十四具完整的尸體，被截肢的尸體七具，按照我的計算，一個成年男子的腿大概是體重的五分之一，套用在這具支離破碎的尸體上，如果魯寂真的在一百二十斤上下，那這條腿應(yīng)該在二十四斤左右，但這里半截大小腿加起來卻有近十五斤。”

    “所以這人不是魯寂？”沐鈺兒驚訝說道。

    “不過這些都是不準(zhǔn)的。”陳菲菲放下尸塊，“有些人胖一些，有些人瘦一些，有些人愛走動，有些人不愛動，腿和身體的占比就不會這么準(zhǔn)。”

    “那你與我絮叨這么久做什么！”沐鈺兒不解。

    “覺得這位魯夫人有些奇怪。”陳菲菲笑，可眉眼間卻又沒帶上笑意，顯出幾分譏笑的冷漠，“人都是有好奇心的，你若是聽聞你夫君可能有一個花柳巷的相好，你會如何？”

    沐鈺兒木著臉，直接舉手，做了一個手起刀落的手勢。

    “你瞧，你會憤怒。”陳菲菲用皂角慢吞吞洗手，“這世上除了不愛自己的夫君，大概沒有人能開開心心看到自己夫君納妾，心中有其他的人吧。”

    沐鈺兒點(diǎn)頭：“唐不言說魯寂和夫人恩愛多年，膝下無子也不曾納妾。”

    “這樣的人怎么會對聽聞夫君在外面有一個相好這樣的事情無動于衷。”陳菲菲說，“我說那具尸體可能是魯寂的相好，她卻沒有第一時間去看那具尸體，反而只是罵我。”

    “也是覺得你胡說八道。”沐鈺兒作出設(shè)想。

    “大概吧。”陳菲菲笑說著，“可人難道沒有好奇心嗎。”

    沐鈺兒眉尖一聳，突然發(fā)覺哪里不對勁。

    ——這位魯夫人好像確實(shí)沒有好奇心。

    唐不言的馬車大大咧咧的出現(xiàn)在魯府，她就把人引進(jìn)去，也不多問緣由。

    在她假裝道士上門，這位魯夫人也不會多問，甚至沒有去平黃觀打聽一二。

    在夫君遲遲沒有消息時，這位恩愛的妻子甚至沒有主動去道觀咨詢。

    今日她來認(rèn)尸，對可能是夫君相好的尸體甚至沒有任何探究之色。

    可這不應(yīng)該啊，現(xiàn)在失蹤甚至死亡的人是她年少在一起的夫君啊。

    年少夫妻，哪怕情誼變淡也不該如此面熱心冷。

    沐鈺兒心中一冽。

    “你去外面想，我要收拾這里了。”陳菲菲見她站在路中出聲，便開始趕人，順手從懷里掏出一張驗(yàn)尸格目，“簽單早點(diǎn)做唐不言簽字，快把鍋甩出去，免得那位魯夫人回過神來鬧事。”

    沐鈺兒心事重重地借過單子，嗯了一下。

    只是她剛出二道拱門，就看到瑾微正帶著一群仆人在打掃衛(wèi)生，眼珠子一轉(zhuǎn)，果不其然在廊檐下看到正束手站著的唐不言。

    今日天氣陰冷，唐不言肩上的大氅換了一身淺綠色的底色，淺灰色的銀鼠毛綴在邊緣，壓金錦繡在華麗的袍面上勾勒出一幅幅仙人長生的繡花，頭頂?shù)谋逃裆徎ü诰露鴿櫇伞?/br>
    他大概察覺到他人地視線，便側(cè)首抬眸看了過來。

    月照流霜，皎皎無纖。

    沐鈺兒呼吸一頓，眨了眨眼，這才繼續(xù)想起要落那只腳，朝著他繼續(xù)走去。

    西面的小角屋里，北闕一群人被趕在一團(tuán)，又好氣又害怕地張望著，看上去非常不爭氣。

    “少卿要打掃衛(wèi)生啊。”沐鈺兒摸了摸鼻子上前，“咳咳，任叔，快和唐家的人一起掃地。”

    唐不言垂眸看來。

    沐鈺兒無辜地眨眨眼。

    “你這北闕多久沒打掃了，廊柱子都是灰。”瑾微站在臺階下，嫌棄說著。

    沐鈺兒扣了扣下巴：“沒多久，清明時擦過一遍的。”

    “清明都過去了十多日了！”瑾微大驚，“十多日還不打算再打掃一邊嘛。

    “好了。”唐不言止住瑾微的大驚小怪，把人打發(fā)走。

    瑾微訕訕轉(zhuǎn)身，去盯著仆人打掃。

    唐不言抬腳朝著書房走去，沐鈺兒便跟在后面。

    “少卿怎么來了？”沐鈺兒隨后問道，隨后往屋內(nèi)看了一眼，瞬間倒吸一口冷氣。

    “我走錯門了！”她伸出去的腳收了回來，猶豫不安地說道。

    唐不言已經(jīng)在嶄新的烏木圓凳上施施然坐下：“不曾。”

    “那這些寶貝都是哪來的！”沐鈺兒驚訝地摸著煥然一新的大門，“是烏木耶，現(xiàn)在烏木門一扇要一百兩呢！”

    “司直對洛陽城的物價倒是清楚。”唐不言頗為驚訝。

    “那當(dāng)然，這要花不少錢吧。”沐鈺兒扭頭打量著煥然一新的屋子。

    墻面上多了兩家巨大的烏木書架，原本混亂的檔案書籍被整整齊齊籠在書架上，甚至還貼心的把沐鈺兒的話本傳奇放在單獨(dú)的架子上。

    擁擠的屋子頓時空出一大半，兩張簇新的案幾一張靠墻，一張貼窗，上面甚至還放著一瓶潔白的玉蘭花，筆架書本盡然有序地擺著，墻角處添了不少凳子。

    最出眾的還是角落里的左右各一個的人形花枝燭火臺，可以想象，一旦點(diǎn)起來屋內(nèi)該是如何亮堂。

    擁擠落魄的北闕書房頓時雅致整潔起來。

    “少卿這換個工作就得倒貼錢啊，還怪不好意思的。”沐鈺兒訕訕說道。

    唐不言睨了她一眼。

    “其余衙司不曾如北闕一般。”

    他說話含蓄，點(diǎn)到為止。

    沐鈺兒立刻閉嘴，掏出兜里的紙，恭恭敬敬遞上去：“驗(yàn)尸單子，少卿看看。”

    “司直今日蒸尸了？”

    尸體線索少，他看得很快。

    沐鈺兒點(diǎn)頭：“剛驗(yàn)好，那具男尸被人捆綁過。”

    她把自己的推測又說了一遍，最后眼巴巴地看著唐不言：“之前叫少卿查的宮內(nèi)千牛衛(wèi)的事情查得如何了？”

    “初四那日確實(shí)有不少人入宮，但不曾有任何動靜，魯寂從嘉福門出來后一旦上了馬車，中間再停留就會被千牛衛(wèi)上前驅(qū)趕，且所有異動都會記錄，我查過當(dāng)日記錄，確實(shí)沒有任何記錄，說明當(dāng)時魯寂的馬車是直接出了宮城，進(jìn)入玄武大道的。”

    唐不言沉吟，看著確定的死亡日期：“我查過三月初到昨日的記錄，不曾有一輛馬車停留過，從千牛衛(wèi)守衛(wèi)范圍拋尸不可能。”

    沐鈺兒皺眉：“真的不能造假……”

    “千牛衛(wèi)隸屬陛下，如今的大閣領(lǐng)金鳳乃是陛下心腹，無人可以驅(qū)動。”

    言下之意，無人可以造假當(dāng)日的巡視記錄。

    沐鈺兒這才點(diǎn)頭：“那尸體一定是在安然橋附近拋尸的，人死后會格外重，所以在搬動兩具尸體時，肯定會有動靜，巡街的金吾衛(wèi)為何沒有發(fā)現(xiàn)。”

    “驗(yàn)不出再具體一點(diǎn)的死亡時間嗎？”唐不言看著紙上的跨度頗大的時間，蹙眉問道。

    沐鈺兒解釋著：“因?yàn)槭w被分割的太快了，又一直保存在水中，這幾日天氣一直回寒，洛水冰冷，就很難判斷出死者具體的時間。”

    “三月九日的戌時到三月十號的寅時。”唐不言沉吟，“也就是在暮鼓響后，晨鼓未起，都是路上無人的時候。”

    “對，剛才魯夫人來認(rèn)尸了。”沐鈺兒用腳勾了一張椅子，慢吞吞說道，“那具男尸身上有一個桃花模樣的胎記花紋，剛好在盆骨到腰那一節(jié)，魯夫人說魯寂腰上也有這樣的痕跡。”

    唐不言倏地抬眸，一雙黑漆漆的眼睛寒光冷冽。

    “魯寂……死了。”沐鈺兒抿唇，“他是被人捆綁后扔下去的，殺他的人……不為錢不為色。”

    唐不言緩緩?fù)鲁鲆豢跉猓闹奈淳怪Z。

    “此事少卿是打算就此了結(jié)，讓殿下重新?lián)Q人，還是……”繼續(xù)查下去。

    沐鈺兒輕聲問道。

    “那個女尸是誰？”唐不言在單子上簽下自己的名字，問道。

    沐鈺兒搖頭：“沒查到，但這女的四十上下，又有花柳病，大概就是南市花柳巷的暗娼，暗娼藏匿在大街小巷，自來就是無人在意的，只是魯寂怎么會和的人扯上關(guān)系。”

    唐不言蹙眉。

    “魯寂這些年一直潔身自好，在外連酒也不曾多喝幾口，更不參加同僚們的聚會，這樣的人怎么會有一個身為暗娼的相好，還死在一起。”唐不言手指點(diǎn)著桌面，“這人一定要查清楚。”

    沐鈺兒點(diǎn)頭：“張一的人一直沒有撤。”

    “那個……”

    唐不言停筆，看著落在自己面前的那根鮮紅的發(fā)帶。

    沐鈺兒趴在茶幾上，像一只趴在桌子上的小貓兒，用一雙明亮的貓眼兒直勾勾地看著你。

    唐不言抬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