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還不清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但對于封愈和溫成濟的對話，在場唯二見過戈沭本尊的明霜緩緩開了口詢問，抬起了手機。

    出現(xiàn)在溫成濟面前的是一張照片，但照片的實質(zhì)是一張手繪圖。圖是明霜閑暇時畫的，她總是在用這樣的方式回憶曾經(jīng)。而這張圖上，站著的一共有六人，五位神明加上天道戈沭，除此之外樹梢上掛著一只朱雀幼崽，地面上趴著白虎幼崽，明霜這頭小神鹿正與另一只幼崽打架，毛發(fā)亂飛。

    指尖抵在其中身穿黑袍的年輕人身上，溫成濟的視線瞥過去時，立馬便點了頭。

    明霜回頭看向封愈：“是戈沭。”

    封愈眼瞳的顏色由黑轉(zhuǎn)為暗紅，沒有再猶豫，當即便問明霜：“神都在哪兒？”

    對上明霜的眼睛，封愈的聲音冷得好像冰碴：“戈沭告訴宋離，這一切都是新生的天道為了吞噬他而搞的鬼，又告訴他新生的天道如今就在神都。”

    明霜臉色一變。

    …

    神都。

    神都位于懷鶴山，而懷鶴山與昆侖相接。

    宋離許久未來此地，青年清瘦的身影站在懷鶴山上，緩緩閉上眼睛，似有濃重的霧氣從他腳邊緩緩向四周延伸出去，周圍冷寂得幾乎能將人冰封的空氣逐漸變得溫柔，每一縷氣息都帶著淡淡的花香，顯得極其好聞。

    宋離睜開眼，眼前從皚皚雪原變成了鳥語花香的草地。

    與妖都，有幾分異曲同工之處。

    宋離在神都的神殿是個很普通的木屋，與韓天的神殿相鄰，在懷鶴山的最高處。韓天選擇此地純粹是因為位置高，更利于星辰的觀察和推演，宋離則是幼年時期喜歡跟在韓天的屁股后頭，所以連神殿都選擇在韓天身旁。

    推開門，即便是幾百年未住，但木屋內(nèi)的一切卻嶄新無比。

    宋離的指尖劃過桌面，木質(zhì)的桌子是懷鶴山上的千年神樹送的，老神樹說他身上的樹干千年不朽，用來做桌椅最好不過。年幼的宋離皺著眉拒絕，說著老神樹會疼，但最終那塊木頭還是被韓天接了過來。

    沒幾天之后，戈沭來找韓天，一眼便瞧見了放在宋離小木屋里的神木，當即嘖嘖兩聲：“原本我還以為這老神樹隨著年紀上去便越來越摳，如今一看倒也不全然是這般。他對闕臨還是蠻有心的。”

    說著語氣又不免染上了幾分抱怨：“你是不知道，我前幾天跟他要一段木頭，他差點氣得用枝條抽我，還好我跑得夠快。”

    韓天聞言也忍不住失笑，調(diào)侃他：“你這樣子有半分身為天道該有的姿態(tài)嗎？”

    戈沭卻只是瞥他一眼，滿臉不在意：“天道該有什么姿態(tài)啊，現(xiàn)在這樣不挺好的嗎？還是你喜歡我板著臉裝模作樣？那你自己裝去，我可沒這興趣。”

    恰逢班蒼推門進來，聽到這話揚了揚眉，笑道：“你可別說，韓天平日里確實也裝得像神棍。”

    戈沭的笑聲當即從木屋內(nèi)傳到了外頭，連那棵老神樹都聽到了。

    宋離的后腰抵在木桌上，視線從木桌前的窗戶朝著外面望去，屬于戈沭的笑聲正在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對方低沉疲憊的嗓音，在自嘲一般說著自己即將被新生的天道吞噬的遺憾。

    宋離收回紛雜的思緒，轉(zhuǎn)身離開了神殿慢悠悠地繼續(xù)往前走。而就在下一秒，他腳下的步子微微一頓，視線緩緩落在了正前方。

    山頂之上，一道小小的身影盤腿坐在地面上，是個看上去只有七八歲的孩童，身上卻穿著極其老氣的袍子。

    宋離視線中的男童繃著張白凈的小臉，表情嚴肅。

    這張臉……對于宋離而言是極其的陌生。

    而令宋離更覺得意外的是，這個陌生的男童竟然會出現(xiàn)在神都。

    事實上自幾百年前宋離察覺到自己即將隕落時，他就徹底將神都給封起來了。所以，照理說，除了他之外，本該無人可踏神都。

    宋離垂著眼眸看他半晌，在男童顫抖著睫毛緩緩睜開眼時，終于開了口：“ 天道？”

    男童的目光直視著宋離的臉，小臉依舊是冷冷淡淡的緊繃模樣，看不出多余的表情。但面對宋離的詢問，他有了回應(yīng)：“吾名朝晞。”

    視線落在宋離清雋無雙的五官，男童抿了抿唇，準確認出了宋離的身份：“你是闕臨。”

    宋離應(yīng)了一聲，抬步走到他的身邊，學著他的模樣盤腿坐下。

    一大一小兩道身影坐在高高的山頭，日光從他們身上越過勾出長短不一的影子。宋離望著幾乎能觸碰到的天空，忽而問道：“誰給你起的名字？”

    據(jù)他所知，天道誕生是沒有名諱的。

    戈沭這個名字也是后來才有的。

    這新天道顯然誕生不久，照理應(yīng)該是無名無姓的狀態(tài)。

    朝晞：“我自己起的，我翻看了韓天留在神殿內(nèi)的書籍，翻到了這兩個字。他還留下了很多書，有幾本上寫著‘贈予闕臨’。”

    宋離聞言，緩緩勾了勾唇。

    他低聲道：“我對星辰推演沒有任何興趣，他送我的那些書都是相關(guān)內(nèi)容，冗雜又無趣，還不如話本子。”

    “話本子好看嗎？”

    “現(xiàn)在不看話本子了。”宋離緩緩開口，“現(xiàn)在有電視劇，有小說，和以前不大一樣。”

    偏頭看了眼身旁的豆丁，宋離愈發(fā)覺得他有點像成了精的人參娃娃，不過他當年認識的人參娃娃比起朝晞，要活潑不少。

    “你可以去見識一下，蠻有意思。”

    這句話落入朝晞的耳中，讓他倏然扭頭，以令人看不懂的表情注視著宋離。宋離恍若沒有察覺，只是淡淡開口：“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最初就誕生在神都？但神都被早年的我封起來了，外人進不來，里面的人也出不去。所以——”

    他唇角的弧度染上了冷意：“戈沭應(yīng)該是走遍了三界的角落卻還是找不到你，才敢猜測你在神都。”

    朝晞張了張嘴，又很快將腦袋 扭回去，小臉依舊沒有什么表情，嗓音卻有點低：“我能感覺到他在找我，他應(yīng)該不愿意我取代他，所以他想殺了我。你是他派來殺我的，對不對？”

    …

    神都之外。

    宋離臨空出現(xiàn)，唇邊還殘留著一絲血痕。他斂著眼眸用修長的手指緩緩將唇邊的血擦拭干凈，抬眸之際戈沭的身影便已出現(xiàn)在了面前。

    戈沭看到他面色微白的模樣，伸手握住他清瘦的手腕，用自己的身體支撐著搖搖欲墜的青年，眉心陡然蹙起：“你沒事吧？那新生的天道竟厲害到這種地步，連你都拿他無可奈何嗎？”

    宋離嗓音微啞：“還好。”

    戈沭卻不信，能讓戰(zhàn)神闕臨以如此蒼白的臉色從神都出來，那新生的天道明顯有幾分本事。

    垂下的眼眸里染上陰沉，戈沭不動聲色，卻在陡然之間聽到宋離的一句：“你是不是挺失望的？”

    “……什么？”

    “我說，沒有借我的手將朝晞……哦，就是新生的天道殺死，你是不是挺失望的？”

    戈沭聞言先是愣了一下，隨即露出幾分無奈：“你為什么會——”

    這么想？

    最后三個字還未從嘴里蹦出來，戈沭偽裝出來的無奈在宋離反手握住自己的手腕時消散得一干二凈，他臉色驟然一變，身體卻被桎梏著無法逃脫。此時此刻，他終于意識到宋離的受傷都是騙人的幌子，眼神陰騭不再遮掩：“你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

    “很早。但，是剛剛才確定的。”宋離抬起眼看他，“你太著急了，戈沭。”

    “著急？”戈沭冷笑，“我等待得已經(jīng)夠久了，可我怎么也沒想到你竟然還活著。闕臨，你可真能藏啊。”

    宋離溫聲道：“謝謝夸獎。”

    伴隨著四字落下，宋離扣著戈沭手腕的手指驀地用力，白霧侵襲吞噬著戈沭身體時，對方卻露出了嘲諷的笑容，手起刀落間整個手臂被掙斷，一下竄出百米距離。也就在此時，一縷黑色的霧氣悄悄勾住了他的腳踝。

    嘭！

    封愈突然出現(xiàn)在他身后，借著那黑霧猛地將他往神都的屏障上一甩，與此同時宋離傾身而上，白霧幻化成長劍刺進了戈沭的心口。

    噗的一聲。

    戈沭的身影如同爆炸一般，突兀消散。

    宋離皺了皺眉，目光落在戈沭消失的地方看了許久才回頭，纏著無數(shù)情緒的眼眸在注意到封愈時，已然變得平靜，他輕聲問：“你怎么來了？”

    封愈將發(fā)生在聞及身上的事兒簡單說了一遍，“他說當年殺他的人是戈沭之后我就匆忙過來了。”

    目光看向神都的屏障處，他問：“戈沭就這么死了？”

    宋離：“當然沒有。”

    宋離沒有撤回落在神都范圍之內(nèi)的神力，目光朝著遙遠的某處看了眼，仿佛還能穿過層層霧靄看到小蘿卜頭盤腿坐在山頭的模樣，他輕聲道：“戈沭謊話連篇，他身為天道的確在逐漸消散，但是消散速度遠不如他說的那么夸張。最起碼，現(xiàn)在他和朝晞對上，朝晞贏不了他。”

    “朝晞？”

    “新生的天道。”

    封愈哦了一聲，指了指戈沭消散的方向：“那他剛才是怎么回事？”

    宋離抿了抿唇：“或許是，我們殺的并非真正的他。”

    *

    第72章

    從神都離開的路上, 宋離與封愈并肩而立，低聲說了說自己在神都遇到朝晞的事。

    “還是個小孩呢，繃著臉裝成熟。”宋離回憶起小家伙用一雙水汪汪黑黢黢的眼睛望著自己, 嘴里卻說著‘你是他派來殺我的’的模樣 , 單薄的唇勾起了很淺的弧度，“但凡戈沭見過朝晞, 也不至于把鍋甩在朝晞的身上。”

    提起戈沭，宋離臉上的笑容又逐漸淡下來。

    仿佛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封愈抬頭揉了揉青年微亂的黑色短發(fā), 隨即手掌往下姿態(tài)隨意地攬著他的肩膀，低聲道：“戈沭在某些事情上顯然已經(jīng)計劃很久了。”

    光是按照聞及的說法，那都是近千年前的事情了。

    可以確定的是, 在慫恿聞及之前，石良一行人已經(jīng)歸順了戈沭，成為了戈沭背后的一股勢力。

    “大概是，看到了我們五人一個接著一個的隕落，讓他害怕了。”

    事實上宋離還能記起某一段時間戈沭與自己的對話。那時班蒼、浮月和山瑤已經(jīng)隕落，五位神明只剩下宋離和韓天。星光璀璨的深夜, 韓天獨自一人站在懷鶴山的山頂望著滿天星辰, 手指推動間是星辰的重新排列。

    宋離靠在身后的樹上，沒說話, 只安靜得看著星辰跌落在韓天的指尖, 又被他送入夜幕, 抬手之際滿目星辰隨他而動。這樣的畫面隨便落入人類眼中都要驚嘆上一輩子，哪怕是同樣能力強大的妖鬼, 見此也不得羨慕神明的能力。

    連星辰都能掌控于掌心。

    得多強啊。

    可是這樣的強大也得屈服于消亡的宿命。

    戈沭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了宋離的身后, 隨著宋離的目光望著遠處的韓天, 聲音顯得有點低沉：“韓天他算沒算到自己的隕落？”

    韓天的推演之術(shù)如此精湛，宋離覺得戈沭這話相當于白問。

    但他還是回答：“應(yīng)該算到了。”

    戈沭：“他就沒做什么補救？而且為什么你也這么淡定？這一點都不像是你的性格，就這么等待死亡嗎？”

    回憶至此，宋離想，原來從那個時候開始，戈沭的不安與固執(zhí)已經(jīng)悄悄有了苗頭。

    只是那時的宋離太信任戈沭，壓根不會想到天道也會有這么強烈的欲望。

    聽到他的話，封愈緩緩停下了腳步。男人垂眸看他，狹長的眼尾沾染上了幾分似笑非笑的調(diào)侃。宋離望著他的臉，不太明白是自己說了什么導致對方覺得有意思，隨后便聽封愈拖長了聲音，調(diào)侃道：“連這樣的神都有欲望，天道有欲望，不也很正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