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盛著冷漠與數不盡寒意，以及幾分熟悉的眼睛。

    腦海中的記憶突然開始倒流，回到了他堂堂嶓冢山鬼帝被一只手輕而易舉捏斷喉嚨的時刻。哪怕時隔近千年的時光，他還記得當時身體如墜冰窖的刺痛感，他像冰雕站在原地，那只落在他喉嚨上的手不比冰雕暖上幾分，明明手指修長清瘦，可觸碰上喉骨時便顯得格外強勁有力。

    那時他也是以一種錯愕、驚慌的眼神和湊近自己的眼眸撞上，他從對方冰冷的眼瞳里找到了自己的倒影。對方眼里的他睜著惶恐的雙眼，因為無法呼吸而不由自主地長大嘴巴，臉龐漲紅，整個人狼狽得像一條喪家之犬。

    不——

    根本比不上喪家之犬。

    他甚至不如螻蟻。

    如今，千年已過，對上這雙眼睛，那種感覺卻還異常的熟悉。

    席興業不自覺地后退了一步，手指捏著霧氣幻化成的武器用力得指關節都在泛白。

    他終于看清了面前人的長相。

    跨越千年時間都未改變的一張臉。

    ——“闕、闕臨。”

    那曾經無視酆都之主卞逍的懇求，輕易將他捏碎了扔到一邊的戰神，闕臨。

    此時此刻，席興業終于明白那一句“你是死了一次還不夠，想再死一次么”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的心中開始打鼓，條件反射般地想要逃竄。然而就在不停后撤之時，卻又驀地想到他現在已經得到了山瑤的能力，他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可以被宋離抬手就捏死的螻蟻了，他有必要這么怕他嗎？

    更何況……

    席興業的眼神似不經意劃過不遠處的惡鬼們。

    眼神閃爍間，無數的白霧已然朝著惡鬼們而去，并迅速在惡鬼中間擴散開來。

    耿寺在瞬間紅了眼睛，他的視線死死盯著不遠處被宋離護在懷里的封愈，斷了幾百年的手臂在此刻隱隱作痛。忽然，嘴角扯出陰森笑容，他的身影一閃立刻便竄到了封愈身前，身后無數惡鬼嘶吼著，狂躁不安地朝著半空中的兩人攻擊。

    尤拓和骨涌聽到那此起彼伏的嘶鳴和低吼預感不對，身體往前一探，看到了此刻混亂的場景。

    恰逢身后傳來急促的喘息，邵修一腳剎停，身后還跟著匆匆忙忙的明霜和江正初，“什么情況？”

    不等尤拓骨涌回答，眼前的一幕便落入了眼中。

    無數惡鬼聚成的千軍萬馬奔涌著，嘶吼著朝著既定目標而去，為首三大鬼帝皆是雙眼猩紅、青筋跳動的可怕模樣。濃郁的鬼氣化作無數尖銳的武器刺向封愈和宋離。

    尤拓和骨涌二人的瞳孔緩緩緊縮，猛地拔腿沖了出去。然而下一秒速度比他們更快的邵修一把拎著兩人的后頸將他們拽回來丟到了江正初的面前。

    “你干什么！老大他們——”

    “你擔心誰都不用擔心你老大。”

    “……什么？”

    邵修錯開一步，沒了他的遮擋，尤拓輕易便注意到了那沖在最前頭的耿寺被宋離踩在腳下，輕輕一碾，于哀嚎中煙消云散。

    堂堂羅酆山鬼帝，在地府也算一鬼之下萬鬼之上，就這么輕飄飄的沒了。

    尤拓突然呆滯。

    遠處，同行的李思和陳興潮被掌控著，完全感受不到害怕，哪怕耿寺就在他們面前死亡，但二人還是嘶吼著用鬼氣包圍了宋離和封愈。封愈深吸一口氣，覺得腦袋嗡嗡嗡的聲音逐漸消散，可以動手反擊時，一只手按在了他的后頸，宋離低頭皺著眉看他，聲音卻夾著幾分不容置喙：“傷患就該好好休息。”

    視線掃過不遠處探頭探腦的邵修，他緩緩開口：“過來接人。”

    明明是很輕的音量，卻輕易傳到了邵修的耳中。動作比腦子還快，等邵修反應過來時，他已經竄到了宋離的面前。然而視線觸及到李思那張放大的猙獰鬼臉，邵修只覺得心臟一咯噔。

    下一秒咔噠的聲音傳來。

    李思的尸體被無情地扔到了一邊。

    邵修：“……”

    所以說，尤拓到底有什么好擔心封愈的。

    邵修輕咳一聲，看到封愈還拽著宋離的衣服不肯撒手，而宋離垂眸安撫著他，那與場面完全不同的溫情讓他有點待不住，然后開始不停回憶封愈到底是什么時候和宋離搞一起的。

    沉思著，就聽見封愈皺著眉問：“就不能讓我跟在你身邊嗎？”

    宋離看著他，半晌才開口：“你現在的樣子不太好看。”

    封愈低頭看了看自己胸口的窟窿：“……”

    幾秒鐘后，封愈按著依舊微微抽疼的額頭，來到了明霜的面前。

    與此同時，身后驟然響起無數碰撞聲，已經湊到宋離面前的惡鬼一個個被撞翻。與那純白的霧氣有些許相像，無窮無盡的白霧以宋離為中心向四周擴散開去，將觸及到每一只惡鬼的身體時，霧氣像是有了自我意識，咻一下纏住了惡鬼的脖子，用力一扯。

    與宋離擰斷李思脖子有點異曲同工之處，都格外的利落。

    沒幾分鐘，惡鬼便消散了大片。

    密密麻麻的黑黢黢像是壓境的黑云，被突然升起的日光驅散，只留下角落里瑟瑟發抖的鬼影。

    宋離眼皮都沒抬一下，只是冷然望著面色已經煞白的席興業。

    席興業已經快瘋了。

    他媽的誰能告訴他，剛才發生的一切是真實的嗎？

    明明大家都是神，可為什么神與神的差距會如此之大？

    “你……”

    席興業喉頭干澀，更是覺得腿部僵硬，連動都動彈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宋離一步一步朝著自己邁近。

    宋離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漆黑的眼中終于有其他情緒覆蓋了原先的冰冷，是肆無忌憚的嘲諷。青年緩緩挑起唇角，問他：“你這種廢物，也想成神？”

    席興業張了張嘴，恐懼籠罩著全身，他有種溺水之人瀕臨死亡的感覺：“我、我已經是神了！”

    “是嗎？”宋離輕聲反問，“那你未免有點太弱了。”

    這算屁的神。

    曾經，宋離雖被稱之為戰神，卻也只是殺傷力巨大。他和浮月對戰，能傷浮月無數次，浮月卻永遠不會死。他和韓天對戰，韓天能從萬千可能里找出打敗他的方法，五位神明互相制約。

    而不是像現在的席興業一樣，光是看到他就腿軟又呼吸不暢。

    他也配？

    “給你一個機會。”宋離唇角微動，“我數到三，你可以走了。”

    席興業一愣。

    宋離卻沒去關注他的表情和想法，只是淡聲開口：“一。”

    “二。”

    席興業反應過來。

    “三。”

    席興業的身影突然消失，朝著地府之外狂奔而去。

    宋離抬起手，白皙掌心間獨屬于戰神闕臨的武器長戟緩緩呈現，純正的黑色驅散透明，他瘦長的五指徐徐往里一收，繼而朝著前方扔了出去。

    噗——

    長戟穿過空氣，再次化作虛無，而本該空蕩蕩的空氣中卻逐漸勾勒出人形。

    身體被刺穿發出的聲音回蕩在耳邊，他下意識地低頭看去，只見胸口敞著血淋淋的大洞，心臟被戳得稀爛。

    呼吸逐漸停卻時，他睜著無神的雙眼回頭去看站在原地的青年。

    宋離勾了勾唇，眼底卻只有嘲諷，他溫聲道：“你看，不是廢物是什么。”

    …

    酆都城中。

    江正初、尤拓、骨涌滿臉呆滯地望著眼前一幕。

    此時此刻，他們的腦海中還回蕩著一句話——原來真的有人可抵千軍萬馬。

    尤拓像一臺老舊的機器一樣，咔噠咔噠地將腦袋往后轉，正在接受治療的封愈緊閉著雙眼，大概率沒有看到他男朋友的颯爽英姿。尤拓的腦子里亂糟糟的，似乎有很多話想說，又一時半會兒說不出什么，最后只能扔下一句：“老大，你是故意裝柔弱嗎？”

    封愈好不容易從治療中睜開眼睛，意識回籠聽到這話，突然覺得自己的腦子還在嗡嗡嗡地抽。他面無表情地看向尤拓，問：“你瘋了還是我瘋了？我在我男朋友面前露出個丑逼樣子裝柔弱？”

    尤拓：“……”

    雖然聽著很有道理。

    但是——

    他委婉道：“宋離干架的樣子好輕松，三個鬼帝連十秒鐘都沒撐過，席興業稍微強一點，撐了三分鐘。”

    言外之意就是極其懷疑那幾只惡鬼的作戰能力不行。

    江正初也湊過來：“席興業不是還說他成神了嗎？我們之前的猜測是對的吧？他就是那個鬼群自相殘殺的最終得利者，能夠取代山瑤，是吧？但是……真的弱了點，你剛是沒看到，宋離就那么輕松地扔過去一把長戟，就把人捅了個對穿，席興業一點反抗能力都沒有！這正常嗎！”

    “有什么不正常的？”邵修瞥了他一眼，“你問問明霜，這正常嗎？”

    明霜收回手，仔細瞧了瞧封愈的情況，現在她可以完全確認封愈就是宋離大人的對象，因此在治療方面絕對不可以馬虎。再三確認了封愈的情況已經好轉，她回過頭，沖邵修點了下頭。

    江正初大聲：“不可能！這里面鐵定有個人不正常，要么是席興業，要么就是宋離！”

    明霜的耳朵被他的聲音震得嗡嗡作響，抬眸間看到邁步走來的青年，眼底緩緩浮起了笑意，她輕聲道：“闕臨大人。”

    宋離的視線從封愈臉上轉移，看向了明霜，似乎并不在意她的稱呼，他只是問道：“封愈怎么樣？”

    明霜：“封愈大人沒什么問題，靜養幾天就好了。”

    邵修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道：好家伙，封愈都變成封愈大人了，這不妥妥找對了對象，走上人生巔峰嗎？

    交談中心的封愈抬手抓住了宋離的手指，一雙眼眸肆無忌憚地盯著他清雋的五官。有些回憶逐漸變得清晰——

    席興業見到宋離的臉時，那一句驚慌至極的闕臨。

    介紹明霜時，宋離說他上頭有兩個哥哥和兩個jiejie，明霜還自幼被他jiejie帶在身邊。

    還有剛才明霜的稱呼。

    無一不在告訴封愈，宋離的真實身份。

    自誕生初始就被譽為戰神的第五位神，闕臨。

    “闕、臨？”他口齒清晰地咬著這兩個字，聲音低沉。

    宋離低頭看他扣住自己的長指，另一只手緩緩拂過男人凸起的手指關節，上面已然看不見半點傷痕。

    他重新抬眼，注視著男人深邃的雙眼，露出淡笑：“我更喜歡你叫我宋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