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成人禮
泊川的春天兵荒馬亂,柳絮滿天飛,吹得人鼻癢。春風冷一陣熱一陣,刮在臉上,揉亂頭發,沒有什么柔和可言。 廖簪星順路送李商羽,后半程騎車獨自慢悠悠回家,嘴角不自知地上揚著。 她今天本來很開心的。 云亭莫名其妙欲言又止地問了她幾天題之后,晚自習忽然給她傳了小紙條示好——『別不理我』。 他的字平素端正大氣。這幾個卻寫得小心忐忑,像一種示弱。 這應當是會對那天的事守口如瓶的意思,她想。她對工具人的識相很滿意。 放學后她和方童去逛文具店。開在學校對面的一家,主營高中生喜歡的小玩意兒和教輔書。 方童沉迷最新的《花火》《愛格》,廖簪星扒翻了一圈《必刷題》《試卷匯編》《試題調研》,巡脧能讓她提起些興致的題目。晚自習后店里的學生和學校墻根兒底下夜宵攤的一樣多,大概人總會偏好見到熟面孔,接連打過招呼后,心情也一點點up起來。 等她倆心滿意足出來,李商羽也結束拖堂,正娉娉婷婷立在門口等她們。 她們仨圍坐在兩輛電動車上,分享了李商羽自己烤的小餅干,說是家里人教的。廖簪星見過她爸爸,一見便知李商羽的古典美貌遺傳自母親。那個叔叔是胖乎乎彌勒佛似的大廚,身上帶著好聞的庖廚煙火氣。 比她那個在南美洲舉著小鏟子小刷子挖泥巴的爸爸好出去不知道多少。 女孩子之間,即便之前不怎么認識,多聊幾句總能熟悉起來。方童眉飛色舞講雜志上狗血的愛恨情仇,逗得李商羽捂唇莞爾。 待她終于想起來再不回家就要被mama罵,急急忙忙跳起來跨上車,揣著李商羽分裝出來給她帶走的餅干。她們拍拍手上甜蜜的細屑,招手,互道明天見。 廖簪星今天本來很開心的。 手指上還殘留著餅干香氣,腦子里轉著題目解法,她步伐輕松地鎖車上樓,一步邁兩級。 她想,明天微機課要找機會sao擾云亭一下,尋點兒刺激的樂子。 門禁卡刷過,她進門,低頭。目光盯在那雙對于泊川的春天來說有些過分保暖的皮靴子上。 笑容是自由流淌的糖漿,被推進烘干定型的機器里面,凝成死板的面具。 她關上門,穿過寂靜的客廳。后知后覺,今天她忘記戴圍巾,春風很冷,吹在臉上又刺又痛。 她推開書房的門,見到那個已然陌生的女人。南極的狂風原來更冷一些,她看起來比上次見面更多了些皺紋,蒼老緩慢而無聲地爬上她的面龐,擠走了那些她熟悉的部分。 廖簪星輕輕開口,“mama。” 廖簪星有時覺得,自己也不過是這位生態學家的觀察對象。 智人,黃色人種,雌性,幼年生長期。棲息地是鋼鐵森林,可以家養,但野生也能把自己照顧得很好。 她以前有過一只可以監控生命體征的腕帶,總疑心是什么野外觀測動物用剩下的。 或許她和它們也沒有什么不同。被提著輾轉世界各處塞進當地的學校,隔一段時間抓出來估量一下沒大問題,就放心丟回去。 “我比你以為的更關心她!各項指標一直很健康!我都有注意!” 可是廖簪星早就把腕帶送給別的小朋友了。 成人禮比廖簪星想象中更冗長無聊。 cao場上擺滿了椅子。最中間是丑丑的紅毯和丑丑的拱門——他們俗氣地管這個叫“成人門”。 莊重動人的BGM中,學生們會依次走過去,領取賀卡和一本紅皮憲法,然后去自己班的區域,和家長坐在一起。 廖簪星和廖欣坐在各自的椅子上,沉默望著前方高臺,俱不言語。一個安靜看書,一個膝蓋上放著筆記本電腦,運指如飛回郵件。胳膊挨胳膊的距離,寬得隔著銀河。 前面的母女在親昵地頭挨頭;后面有幾個男生怪叫這紅本本好像結婚證,和大人討要手機想擺在一起拍下來,不出意料地被自己爹媽臭罵。 格格不入,有時候不啻于一種緩慢如凌遲的酷刑。 臺上領導發完言,就到了學生代表家長代表。他們飽含深情,贊頌親情,講述動人溫馨而普通美好的故事。 廖簪星完全無法共情。 她低頭看攤在大腿上的《細胞生物學》,慢慢翻頁。聯賽迫近,拿個省一比和mama聯絡感情更重要。 這是觸手可及的、她能把握的快樂,是她能掌控的、完全屬于自己的生活。 不要再流浪了。 成人禮進行到煽情環節,演講人哽著哭腔,提議大家擁抱身邊的家人。 是計劃好的節目。天上無人機在盤旋,要拍下這動人一幕。 廖簪星鐵青著臉,瞥了一眼朝她飛來的機器,深吸一口氣放下書,迎合上廖欣的擁抱。 好想死。 原來是這樣的,懷抱。 她神游太虛,想到那夜和云亭。 mama的懷抱原來是這樣的。 其實還不如云亭的更溫暖。 ……還是他更像mama一點。 熬著秒,她們分開。總是理性至上的廖欣或許是被觸動了塵封得年久失修的母愛,思索良久,低聲問道,“這本書有什么不會的嗎?” “沒有。謝謝mama。” “嗯。是競賽吧?加油。” “嗯。” 被翻來覆去煎到最后的放飛氣球環節,一千五百名學生,一千五百只氣球。色彩斑斕擠成無序的彩虹,像撬開蓋子砰地滋滋冒泡的可樂瓶,帶著酷夏涼絲絲的青春氣息。 今天天氣很好,確實是個適合做什么大事的好日子。 許多人在驚呼,在拍照,跑來跑去找朋友聊天,領著父母在校園里散步。這已經是壓臺的收尾,可以自由活動。廖簪星看見了云亭,他攙扶著一位顫顫巍巍但仍精神矍鑠的老太太,估計是他姥姥。他彎下腰和對方交談,一起往外走。 真好。 廖簪星合上書。廖欣正仰頭望天,皺著眉頭,頗不贊同道:“這個氣球太影響環境了,學校怎么想的?” “嗯。” 真好,她的酷刑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