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我,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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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哥,你又在抽菸了對不對?」馬藤安斜臥在沙發上滑著手機,蹙起眉問道:「原本身上烤rou味就很重了,現在還要參雜上菸味啦,噁透了!」 「死囝仔!我看你和恩杰真的是好朋友,連說話方式都愈來愈像啦!」 「那是因為我們都很關心你的健康好不好?」馬藤安坐起身子,「我跟你打賭,你在十分鐘內絕對會咳嗽,沒咳我讓你打屁屁。」 「欠打欸你,你現在是在詛咒我……?咳咳!咳咳咳!」唐臺山氣惱的臉色轉為痛苦,用力地咳嗽起來。 「看吧!我和恩杰都說過幾遍了你就是不聽!」實在是勸阻過太多次,馬藤安已經不再對唐臺山抱有任何同情,「你這樣每天一直咳也不是辦法,找時間去看看醫生啦!」 「看醫生?我才不要!」唐臺山聽罷神色大變,一口回絕。 「山哥,你是小孩子哦?」馬藤安看著眼前這黝黑大叔像個老頑童一樣,內心不免莞爾,「該不會是害怕打針吧?」 「靠夭咧!怎么可能?」 「那干嘛堅持不去醫院?」 「哼!就是不去!」唐臺山堅持得緊。 「我看山哥你那牛脾氣,才是跟恩杰從同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咧!」馬藤安搖搖頭,顯得很是無奈,「唉呀菸味好濃好臭,不吸你二手煙了,我到外頭吹吹風去。」 馬藤安不理氣得吹鬍子瞪眼的唐臺山,自個兒來到別墅外頭,虎頭山清新的空氣灌入鼻腔,頓時讓他精神一振,忍不住多吸了幾口。 少年眺望著遠方的涼亭,回憶起當時與李恩杰、趙映璇共同在那躲雨,而后又誤打誤撞地來到這并結識唐臺山的往事,不禁大為感慨。 若當初沒有答應與摯友一起翹家,那現在肯定是完全不同的光景吧? 「不知道恩杰和映璇現在進展得怎么樣了?」馬藤安喃喃自語,拿起手機準備傳訊詢問。怎料先前在桃園市區感受到的視線竟再次襲來,少年內心一凜,肩膀聳起,警戒地四處觀望。 四下無人,馬藤安卻是不敢懈怠,再掃視了下周遭,實在是什么怪事也沒個影。本想進屋與唐臺山商討此事,可略為思索后,覺得應僅是自己思慮過頭,便暫且作罷。 再多確認了幾眼,馬藤安見仍無事發生,乃回到手機上繼續打字。說時遲,那時快,少年感覺到自己的雙肩被不知名的手掌撫上,他渾身顫慄,幾滴細微的汗珠從耳下滲出,并緩緩滑落。 馬藤安硬是強壓下懼意,迫著緊繃的肌rou動作,他緩緩轉頭過去,卻看到一個自己現時最不愿瞧見的臉龐。 原來今晚那名行蹤詭異、暗中窺探的人,竟是馬藤安的父親。 「爸!你怎么會在這里?」少年瞪大了眼驚呼,身板一震,朝后退了數步。 「我是你爸,難道我不能來探望自己兒子嗎?」馬父語氣有些凄涼,讓馬藤安不禁感到些許愧疚。 馬藤安默然不語,他還沒準備好面對自己父親,面對對方此番突然現身,他也不知道該做何反應。 「藤安啊,跟爸爸回去吧!」馬父近乎是懇求地說,隨后又像是獻寶般看著兒子,「自從你決定來這邊住后,我就再也沒碰任何一滴酒了。」 「等等爸,所以你今天是在跟蹤我嗎?」馬藤安忽思及這問題,略帶責備盯著父親那憔悴瘦削的臉龐,「這樣的狀況持續多久了?難不成……你一直都偷偷跟在我身邊嗎?」 「當然沒有!」感受到兒子的不信任,馬父趕忙搖搖手,斬釘截鐵地回答。「只有今天而已!因為太久沒見面了,實在是忍不住思念,所以才來看看你的。」 馬藤安定定地盯著父親,那已稍微謝頂的頭緣似乎又冒出了幾根銀發,少年轉而望向別墅,沉思半晌,說道:「爸,我還不打算回去,你還是請回吧!」 「為什么呢?」馬父一聽急了,雙手微張,卻又馬上克制住想要觸碰兒子的衝動。 「我不說,說了只會傷害你。」馬藤安垂著眼。 「沒關係你說!」馬父仍是按捺不住,一把按上兒子的肩,「爸爸會改,絕對不會生你的氣的!」 「放開我!」馬藤安滿臉驚懼,立刻用力撥開父親的手臂,并飛奔回別墅大門。「你就是這樣每次都動手動腳,我才不想回去的!」 「怎么啦?吵吵鬧鬧的?」唐臺山聽聞外邊的動靜,第一時間就走了出來,恰巧迎頭撞上正待進門的少年。 「我兒子已好久沒回家啦!我來帶他回去,你快幫我勸勸他!」馬父見狀趕緊邁了過來,想藉由唐臺山與馬藤安的交情來說服。 「是你?」唐臺山一愣,「如果你兒子想回去,我自然會送他回去的,你別擔心。」 「那怎么行?哪一個作爸爸的愿意讓孩子一直住在陌生人家,卻都不會擔心的?」 「我不同意,除非藤安他自愿說好。」唐臺山將少年護在身后,亦是態度堅決,寸步不讓。 「干你娘咧!指望你這傢伙果然沒用!」馬父氣得跳腳,并繼續走向唐臺山,指上對方的鼻子,「你不過就是個黑鬼,懂個屁啊?」 「你說什么?」嚴寒覆上唐臺山的臉龐,他語聲顫抖,隱隱間透著忿恨,「再給我說一遍試試看!」 「黑鬼就黑鬼!媽的不敢承認啊!」馬父已失去理智,口不擇言地痛罵,「我老早就該看透你,你只會把我兒子帶壞!」 「干你想再被我揍一次是不是?」唐臺山一把揪住馬父的衣領,略一使勁,一個旋身,便將對方身軀狠撞至墻。「我可是很樂意!」 「他媽的我這次沒喝酒,難道還會怕你啊?」馬父嘴上猶是不甘示弱,「管你天皇老子攔路,我就是要帶我兒子回去!」 「我已經說過了,我不回去!」佇于一旁的馬藤安瞬間爆發,高聲憤喝,「到底要我說幾遍啊?」 馬父聽罷先是一傻,一時之間竟是六神無主,他看了看兒子的怒容,再瞅向唐臺山冷冷的瞳,整個人不禁頹軟下來。「我……我只是想彌補我的兒子啊,難道這樣有什么不對嗎?」 唐臺山哼的一聲,放開眼前委靡無助的中年男子,稍稍斜身,向馬藤安問道:「你爸爸似乎有話想跟你好好聊聊,你打算怎么做?」 馬藤安瞥了父親一眼,輕咬下唇,卻是拿不定主意,又聽唐臺山說道:「沒關係,我們不勉強你。看你自己吧,想和他聊就聊,不想那我就先請他回去。」 見愛子猶疑了幾秒,馬父吞了吞唾液,時間竟彷彿凝結成了一個點,對他來說這是人生中最漫長的幾秒鐘。隨著唾沫入喉,脖頸緊縮而后又松下,再緩緩蠕動至胃,終于盼到少年看向自己說道:「好吧,爸我聽聽你的想法。」 馬父聞言是喜出望外,面容上的愉悅rou眼可見,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他轉頭對著唐臺山歉疚地說道:「呃……我剛剛說的……那黑什么的,都只是氣話,還請你不用放在心上。另外……謝謝你。」 「哼!我可不是為了你,我是為了藤安,若他與你聊完之后還是不愿回去,那你就自己好好看著辦!」看得出來先前馬父的話語終究還是刺傷了唐臺山的心,他眸中仍是激憤,瞪了馬父一眼后便姍然回房,留給他們父子倆人一些空間促膝長談。 「爸,你想跟我說什么?」馬藤安率先打破唐臺山離去后,留下的語聲真空。 「我……我不知道該怎么說比較好……?」到了這一刻,馬父反而不曉得該如何啟口。 「爸,你慢慢說吧,我都會聽的。」見到父親手足無措的狀況,馬藤安心中的牴觸反倒消逝大半。 馬父忽然間有了想流淚的衝動,他闔上眼深吸一口氣,再輕輕吐出來,說道:「兒子啊!是我辜負了你。你一直都是個善解人意的孩子,是我不懂得珍惜。這樣看來,我反倒是個不成熟的大人了。人都活到快五十歲了,卻還是一事無成,這讓我很恐慌。你mama去世后,我突然覺得再也沒人可以依靠,后來就染上了酒癮,每當發完酒瘋后我都很后悔,但總是戒不掉對酒精的依賴。我、我好孤獨!是酒讓我暫時忘掉痛苦,麻痺我的一切煩悶,但是那些現在都不重要了。我現在滴酒不沾,因為我明白,藤安,你才是我最珍惜的人,看著你成長的快樂,是遠遠超過其他那些傷痛。」 轉頭望向愛子,卻發現不知何時間,馬藤安早已捂住面,啜泣起來。馬父再也經受不住,眼淚跟著潰堤。他好想擁抱自己的兒子,身軀前傾到一半,卻又硬生生止勢。馬父擔憂少年會再次將他推開,如此一來,他肯定會完全心碎的。 啊!倘若真是這樣的話,那也是我自己欠下的罪孽! 「藤安哪!我……我可以抱抱你嗎?」馬父牙一咬,怯生生地問。 內心深處似乎被某種無可名狀的力量所鑿出一細微孔痕,一股暖流從中暈開,朵朵花蕊乘著名為諒解的泉水擺盪著,最終從少年的眼眸涓涓溢流而洩。馬藤安撲向自己的父親,嚎啕大哭。 畢竟還只是個國中生啊!哪怕他外表展現再成熟,內心都仍然只是個孩子,需要被細心呵護著。 馬父擤著鼻涕,胳膊在空中頓了下,接著一把擁住愛子,父子倆抱頭痛哭。此時此刻,一切盡在不言中,過往的怨懟,如今盡皆化成蒲公英的純白種子,綻散于虎頭山上的縷縷清風。 良久,馬藤安推門入室,見唐臺山背對著他坐于沙發上,他輕輕說道:「山哥,那我先跟我爸回去囉,謝謝你這段時間讓我住在這打擾。」 沒有回話,唐臺山僅是點了點頭。馬藤安看著黑人大叔的后腦勺,竟看似有些蒼涼,「那我就先走囉,山哥掰掰!」 再次搗了搗頭,唐臺山仍是不發一語。馬藤安無奈,便悄悄覆上門,與父親回他那另一個家。 聆著馬家父子的歡聲笑語逐漸遠去,唐臺山的肩膀與胸腹這才如卸除禁錮一般,開始緩緩顫動。兩行清淚簌簌滑落,悲慟的神情讓人為之動容,卻是不知為何而泣? 趴于一旁的彤彤見狀,趕忙跑去傻傻地舔了舔主人的手指。而這份細微的搔癢感,卻是讓唐臺山是愈哭愈傷心了。 唐臺山撫弄了下哈士奇的腦袋瓜子,起身,踮著落寞的步伐走向酒柜,輕輕拿起置于其上的母親相片。 「媽,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還是無法釋懷。臺灣人?黑人?我,究竟是什么人呢?不管我怎么試,到現在都還是毫無回音,爸爸他……我真的還見的到他嗎?」 好似呼問那已不再人世間的母親,又宛若是自言自語、孤影自憐。一顆晶瑩的淚珠啪的一聲墜上照片中母親美麗的容顏,并從其眼角徐徐滑落。過往的種種仍歷歷在目,一點一滴浮上心頭。 母親生前為嬰孩所唱的搖籃曲,是那樣的動人。 在病榻前見形容枯槁的mama最后一面,黑皮膚孩童慟哭著。 爺爺奶奶動輒打罵,責罰孫兒之時,總要加句「你這剋母的掃把星!」 家族親戚對黑膚少年投以疏離的眼光,嘴角卻是勾著一縷輕蔑。 有位同學糾眾辱罵其黝黑的膚色,被憤怒無處發洩的他一拳打落了門牙。 一名遠房堂弟對著自己喊著「雜種」,那天起青年再也沒有回去老家。 「你們美國人就是……。」某個公司部門的主管,總愛用這句話來取笑這位資淺的下屬。 心儀的女孩不斷向他致歉,只因父母不愿意讓女兒與黑人共結連理,對他們而言,黑人就是蠢笨,什么都不懂,只懂得運動。 看著一對男女用崇拜的眼神盯著白人游客,轉過頭來又嫌惡地對東南亞移工們指指點點,最后再冷冷地瞥了眼黑膚男子。 親耳聽見最好的朋友背地里在他人面前嘲笑他的膚色,輕蔑地罵道:「外國黑奴沒事裝什么臺灣人?平時對他稍微好些,他就真以為他是我們自己人了?」 有個醉漢撲過來脫下中年黑人的長褲,只因對方想親眼見識看看黑人的yinjing,是不是真的都如傳聞般碩大得異于常人。 「尼哥,來臺灣騙女生尿尿的地方喔?還不快滾回非洲?」為了這句話,他與五個流氓混戰,甦醒過來后人已身處醫院。 馬藤安的父親指著他的鼻子,齜牙咧嘴地怒吼:「你不過就是個黑鬼,懂個屁啊?」 唐臺山深陷那難以逃脫的回憶沼澤,無法自拔。霎時間掛于墻上的時鐘敲了起來,一連十聲,讓他颯地回到現實。唐臺山揉揉眉心,一把抱起彤彤,慢慢上樓準備就寢。 真累,先去睡好了。澡,就明晨再洗吧! 此時母親相片眼尾上的淚,已滑落到唇邊,形成一道剔透的痕,隱隱爍著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