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他再也不可能醒來了
葉韻打車到了葉鶴亭公司樓下,在一樓大堂見到了等候她的吳助理。 五分鐘之后,她便在吳助理的引領下來到了葉鶴亭的辦公室。 葉韻剛走進一步,吳助理便主動退出,將辦公室的門從外關上了。 幾乎在踏入葉鶴亭辦公室的第一秒,葉韻就隱隱聞到一股煙草燃燒過后的余味,很淡,但是她的嗅覺很敏感。 “進來吧。”幾米開外,大而寬敞的辦公室會客區,葉鶴亭站在那里,向她揚了揚手。 順著葉鶴亭的指引,葉韻慢慢走過去,坐在了會客區正對面的黑色皮質長沙發上。而葉鶴亭沒有立刻坐下,而是一個轉身走向茶水區的大理石臺上,拿起一個玻璃杯,倒了一杯水,又走了兩步,彎腰將水杯放在她面前的茶幾上,然后習慣性地側身往拐角的單人沙發上一坐,蓬松的沙發墊頓時陷下去。他對葉韻說:“喝口水吧,外面天氣熱。” 葉韻自從在樓下見到吳助理,心頭便莫名生出一些慌張。此時她稍顯局促地坐在沙發上,望著那杯還在微微晃蕩的水,又看見茶幾一角,那煙灰缸里尚存余熱的一絲火星,漸漸地明白了她的慌張是從何而來。 此情此景的葉鶴亭,是她不熟悉的。 她見過不同場合下的葉鶴亭。穿著家居服走來走去的葉鶴亭,在荒野山頂汗流滿面的葉鶴亭,在學生宿舍為她掛起蚊帳的葉鶴亭……卻唯獨沒有真正見過他的另一面。現在,他們身處的這間商務氣息濃重的辦公室,是他所熟悉而自在的主場,而對她而言則充滿了陌生的距離感。這種距離感,讓明明前不久還自信滿滿的她,也不禁犯怵。 所以,即便只是為了一個吻來向他道歉,卻讓她生出一種,她要和他進行一場不平等的談判的錯覺。她就像一只假扮作老虎的小貓咪,那些稚嫩的勇氣和堅決,在他的沉著冷靜面前,通通被打回了原形。 終究她只是一個十九歲的小女孩。 葉韻傾身拿起水杯,喝了一口,看著茶幾上的煙灰缸說:“你剛才抽煙了吧?” “嗯。”葉鶴亭只哼了一聲。 “我記得你不抽煙?”說完又喝了一口水。 “在辦公室偶爾會抽幾根。” “哦。” 略顯拘謹的寒暄過后,葉韻放下水杯,終于鼓足勇氣抬起頭來,側身看向了葉鶴亭。 她目不轉睛,一絲不茍地看著他,直到她發現那張熟悉的英俊面孔上,染著極為明顯的疲憊。眼底是青色的淡痕,嘴唇微微泛著白,下巴上甚至還掛著淡淡的胡茬。霎時間,她才明白他此刻的鎮定,不過都是偽裝。 十九歲又有什么關系?雖然她才十九歲,但她能讓眼前這個三十七歲的男人,為了她失眠,為了她心神不寧,為了她丟失了他一貫完美的個人形象。 為了她,撒了謊。 剛才她問過吳助理,昨天晚上他是在哪里喝的酒,而得到的答案當然不是什么商務應酬,而只是一家朋友聚會的私人酒吧。而今天,他什么也沒做,只不過是為了等她出現在這里,等待她的解救。 想到這里,葉韻心頭的膽小和怯懦已經全然消失。但是她依舊露出一副小可憐的模樣。 “葉鶴亭,我、我是來向你道歉的,因為我做了一件錯事……” 終于進入正題。葉韻收回目光,微斂了眉眼,坐在沙發上并攏了雙腿。 “剛才你在電話里說過,只要我承認了錯誤,你就會原諒我……你沒有反悔吧?”她緊接著說,同時將兩只手握成小拳頭,放在膝蓋上。 葉鶴亭的一只手臂彎曲著,抵靠在單人沙發的扶手上,身體微不可見地僵直:“沒有。” “那你要先保證不準生氣。”葉韻抬起頭,瞄了他一眼。 “我不生氣。”葉鶴亭也抬起頭,兩個人的視線撞到了一起。 葉韻又趕緊低下頭去,吞吞吐吐地說:“那我可說了啊……其實我……其實我昨天晚上不小心偷偷親了你……” “只是親了一下,我發誓。”她又抬起頭,對著葉鶴亭的目光,趕緊補充。 葉鶴亭的瞳孔漆黑而幽深,像藏著一片廣袤的茂密森林。葉韻與他對視著,不知不覺便慢慢被吸引而去,仿佛又在誘惑著她,成為昨晚那貪婪的獵人,不擇手段地奪取關于他的一切。 如此想著,她的目光便情不自禁緩緩下移,移到他此刻顯得蒼白的嘴唇。仔細看的話,那唇縫間甚至還有一絲破裂的痕跡,更不知在那看不見的深處,現在是什么樣的景象……不過,她還沒來得及多加肖想,那嘴唇已經動了動,吐出幾個嚴肅的字來: “小韻,承認錯誤的前提,是要做一個誠實的孩子。” 葉韻自喉嚨里溢出幾聲尷尬的笑:“呵呵……性質都差不多啦,反正親一下也是親,多幾下也是親……你就不要計較那么多嘛……” 葉鶴亭很明顯地在克制著情緒。明明在她來之前,他已經做好了心理建設,以為她會正正經經地認個錯,他再恩威并施,小作懲戒,就算解決了問題。但是此刻瞧見她那一副油嘴滑舌的模樣,心里便涌出一股無名的火氣。那火燒著他,不僅讓他心痛,連帶著口腔都在撕扯著痛了。 葉韻敏感地察覺他的嘴唇不自然地抽動了一下,臉上悄悄染上一絲得逞的笑。 “葉鶴亭,我知道我錯了,我以后再也不會了。”她藏起那絲得逞的笑容,一邊討饒,一邊從沙發上站起來,輕輕走了幾步,到葉鶴亭坐著的單人沙發前蹲下身,抬頭可憐兮兮地望著他,“我這么做是有理由的,你聽我說完,就原諒我好不好?” 葉鶴亭低頭,望著蹲在他面前矮了一截的葉韻,瞧見她眼睛里乞求的光,一時間竟開不了口。 葉韻又朝著他討好地笑,然后將她的小腦袋擱在他的膝蓋上,臉朝著側面的方向,像只蹭著主人大腿的小貓咪。只聽她說: “其實我只是好奇接吻的感覺啦。我身邊好多同學都交男朋友了,就我一個人沒有,她們總是笑話我,說我長到十九歲,都沒有跟男生接過吻。還有那個唐優優,你知道她的吧,她說我之所以看不上別的男生,是因為你長得太帥,導致我對男朋友的要求變高了。她就這樣一直在我面前念叨你,所以我就自然而然……就想到了你。我就想,我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男朋友,而你又交過那么多女朋友,肯定跟很多女人接過吻,可能也不在乎多我一個……所以我就……就偷偷親了你。” 葉韻一邊說著,一邊對葉鶴亭動手動腳。先是用手去拉他放在沙發邊緣的手,拉住了,又伸出自己的一截細白的小拇指,去挑撥他的小拇指。悠悠地戳,緩緩地撓,見他一時沒有縮手,便又悄悄地輕輕勾住,然后一點點往自己身邊拉……她的這些小動作,既像是一個無意識的沒有目的的游戲,又像是一只小螞蟻,在不動聲色地,把食物據為己有。 “葉鶴亭,其實說起來也要怪你呢,你如果不喝那么多酒……”說到這里,頓了一頓,“所以,你也有錯,我也有錯,你就不要跟我計較好不好?” 葉韻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一直是側著的。等她話音落下,空氣中便瞬時安靜下來,葉鶴亭一時沒有言語,她也只能靜待著他的反應。 煙草燃燒的余味早已消散,葉鶴亭深深吸入一口氣,像是剛從昨日的醉夢中清醒過來。 他慢慢抽回了葉韻勾著的他的手,轉而將手撫在了她的臉上,輕輕一用力,便將她的臉轉過來,讓她抬頭直視著自己。 “小韻,你看著我的眼睛。你剛才說的,是真的嗎?” 如果只是你出于好奇而實施的一場惡作劇,那為什么你要在門外站那么久?當你那么做的時候,你到底在想些什么?那個苦澀的笑容,又是為什么……葉鶴亭在心里問她。 “小韻,你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說,不要騙我。因為我是你爸爸,也是你在這個世界上,最值得信任的人。” …… 葉韻望著葉鶴亭,仰視的角度將他的憔悴一覽無余。他就像是一個溺水的人,正在向害他溺水的始作俑者,投來求救的眼神。她冷硬的心似終于被他俘獲,眼里漸漸也籠上了一層幽光,她緩緩輕啟嘴唇: “我剛才說的,只是一部分原因……我覺得自己現在可能得了一種病,也可能只是一種世人所謂的‘戀父’的情結……但是我在網上查過,我這種病很快就會消失,而且很多在我這個年紀的女生,都有過這種情結。所以我相信,我的病只是暫時的。要不了多久,我就會交一個很好很好的男朋友,把你都比下去那種,然后我的病就會好……” “所以在我的病好之前,不要推開我好嗎?葉鶴亭,我們就當什么都沒有發生過,未來也再不會發生什么。我們還像以前一樣相處,你是我的爸爸,我是你的女兒,我不會再讓你困擾,你也不要讓我對你產生負疚感,好嗎?” 葉韻一邊說著,一邊用小手握住葉鶴亭放在她臉上的手,然后牽著他的手,慢慢站起來,從側邊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一片褪了色的、花朵形狀的紙片,輕輕放在他掌心。 葉鶴亭的眼睛已經失去了焦距,他像個僵硬的木偶人,先是被她擺布,被迫看著她的一舉一動,然后又慢慢望向她放在他手心里的紙片。 葉韻趁他失神的空檔,輕輕放開了他的手,轉而走了幾步繞到沙發后,張開雙臂從后面圈住他的脖子,將下巴抵在他的頭頂:“葉鶴亭,你不原諒我也沒關系,這是我人生中擁有的第一朵小紅花,是我最珍視的東西,我用它來交換那個吻。這樣,我們也就扯平了,好嗎?” …… 過了許久許久,葉韻等到了她要的回答: “好。” 葉鶴亭說完,慢慢閉上了眼睛,感受著葉韻的鼻息拂在他的額頭,像一種古老的法術,將他一點點催眠。 他想,他再也不可能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