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圖關 第54節
“二哥?”這個稱呼讓陸詔年感到陌生,“你認識我二哥?” “陸惜朝啊。”周耕順頗有點驕傲似的。 陸詔年也不禁“啊”了聲:“你是順兒?” “你知道我?” “我聽他們提起過你,在昆明做機械師?!?/br> 二人拾起散落的東西,塞進行李箱,陸詔年請他進了房間。 陸詔年的房間在三樓靠樓梯的里側,窗戶朝南,采光不錯。房間已經收拾好了,陸詔年放好行李,把飛機模型放在了書桌上。 “我就說早上怎么就有人來打掃,原來是你要來。”周耕順道。 “你不就是管事?”陸詔年道。 周耕順靦腆地笑了下:“前幾年我來昆明,二哥就把這房子借我住了。我一個人哪兒住得了,休息日過來歇會兒罷了。哦,我叫他二哥,是因為我們拜了把子……去年他和杜恒來昆明,見著我,喝多了。” “他在昆明?”陸詔年別的什么也聽不見。 “他們調到昆明,有不同的任務?!敝芨樝肓讼?,同陸詔年講實話,“委員會組建了一支美國志愿隊,二哥被選中,跟著去緬甸訓練了。” 陸詔年急忙找出那張來自緬甸的明信片,“我回信,都不知他能不能收到……” 德國進攻波蘭,隨即英、法對德國宣戰,第二次世界大戰全面爆發。去年,英法聯軍于敦刻爾克大撤退,英國岌岌可危,急欲保衛輸出資源的遠東殖民地。英國希望能夠借住東亞力量支援其在東南亞的軍事戰局。而美國考慮到全球戰略,需要中國牽制日本陸軍主力,以避免這股力量涌入東南亞和太平洋 。 中國同樣需要大后方的物資來支撐前線抗戰,與中國接壤的緬甸與印度則是重要的物資運輸通道。中美秘密簽署協定,中國用鎢礦、桐油等資源換取美國航空援助,共同阻止日本占領緬甸,控制連通云南與緬甸的滇緬公路。 顯然,緬甸是戰場,而非訓練學校。 “他很好,我保證。”周耕順寬慰陸詔年。 陸詔年意識到自己驀然陷入憂慮,有點尷尬,佯作輕松道:“你叫他二哥,你是老幺?” “嗯,杜恒老三,我老幺?!?/br> 陸詔年愣了下:“那么老大呢?” “走了?!敝芨樒届o道,“第五大隊的大隊長閻孟雙,民國二十八年轟炸漢口,走了。” “埋在昆明郊外空軍墳,那晚上我們去看他,拜了大哥。反正他再沒法跳出來罵我們孫子,杜老三做了主?!?/br> 周耕順說著又笑了,陸詔年竟從他神情中瞧出一點陸聞愷的影子。 “然后他們就去緬甸了?” “二哥帶廿二隊去了,老三駐防昆明,到處跑。他今天從成都回來,我們約了晚上喝酒,你也來?” 陸詔年頓了頓,抬手掩笑:“那我當你們給我辦迎新會了?” 約定了時間,周耕順離開房間。陸詔年撐著桌面轉過身去,落淚。 * 石火電光之間,陸詔年的大學生活開啟了。 或許說工學院的學生比別的同學幸運,因為學科的實用性,他們容易找到工作,幾乎從三年級開始就到各個公司、工廠與機場做事了。陸詔年憑借周耕順的關系,大一就進入軍事基地與壘允的中央制造廠觀摩學習,本來由于工學院唯一女同學的身份備受關注,這下更是引起了同學的議論。 那些悠閑的富家子弟聽說陸詔年的兄長是飛行員,都很好奇。他們籠絡陸詔年加入“大辣小辣”的咖啡社,以學術探討為由,帶上陸詔年去和美國大兵聯誼。 頭先幾次,陸詔年還覺得新奇,多幾次便忍不了了。她藏起來的小姐脾氣,甫一發作便遭到譏誚,他們說她假清高。出身門第不過爾爾,裝出一副有學問的樣子,就知道悶頭讀書。 在過去,陸詔年有的是辦法收服人心,可如今陸詔年不想耗費時間做這些。她寧愿和學長約會——起碼他們能夠就升力原理討論一下午。 有時候陸詔年隱隱覺得,她變成了她以前討厭的模樣。 她渴望為這變化正名,每當這時,她就凝視著她的“lady l”。 陸詔年覺得昆明像熱帶,地質系的同學糾正她,昆明屬于北緯低緯度亞熱帶,由于受印度洋西南暖濕氣流影響,日照長,霜期短。 陸詔年自然知道,可是在夢境里,她希望這是熱帶?;蛘哒f,希望她在緬甸。 陸詔年努力讓自己不去想他,可是聽到空襲警報,看見美國的p-40戰斗機起降,甚至是工廠里螺旋槳刮起的一陣風,陸詔年不能不想起他。 “你好嗎?緬甸的天氣怎么樣?”陸詔年把信寄去緬甸仰光,有一次甚至拜托美國飛行員捎去信件。 至少這一次,陸詔年確信陸聞愷收到了信,可他沒有回信。 陸詔年恨恨地想,等見了面,一定要質問他,說的那些話是否都是騙人的,做的那些事……長巷街燈下他們的吻,是真的,還是夢境? 獨自度過春城的日與夜,陸詔年漸漸分不清了。 到底有沒有這個人的存在呢? * 十一月這天,陸詔年從校?????本部趕去工學院聽客座教授的講座,路上下起雨,陸詔年擔心書包里的圖紙被打濕,不敢用書包擋雨,反而緊緊抱在懷里。 道路坑坑洼洼,陸詔年大步往前跑,踩到水凼,鞋襪全濕了。 “陸詔年,來躲雨呀。”屋檐下的女同學喚道。 陸詔年回頭,看到女同學和一個美國大兵在一起,舉止親密。 陸詔年無意理會,正要收回視線,余光瞥見一抹身影。 她轉頭看去,透過酒館不大的茶色窗玻璃,看見花枝招展的妓-女和休假的美國飛行員。這場景不難見到,讓人意外的是,其中有張中國男人的面孔。 他舉手投足很有些美國范兒,嚼著口香糖,漫不經心聽身邊男女講話,偶爾露出玩世不恭的笑意。 對座的女人從美國飛行員身上摸出一個鐵盒,打開來,里面的煙絲與紙都散開了。 陸聞愷抽出紙,撫平,把煙絲放到紙上,手分別捏著紙兩端,卷成煙卷。 他低頭,輕而快地舔過紙卷縫隙,將煙完全卷起來。 陸聞愷把煙卷一端塞到嘴里,準備好火柴的女人便擦亮火花。他偏頭,吐出淺淺煙霧。 抬眸,撞上了陸詔年諱莫如深的目光。 第三十七章 昆明往西南方向飛行七百二十英里, 抵達英屬印度下轄的緬甸仰光。 空軍機械師們以工人身份入境,來到中美合作的飛機制造廠,他們曾在杭州、漢口和云南壘允組裝鷹式老戰斗機及各式轟炸機。 五月, 西南季風強勁得能刮掉機翼尖端的油漆。 為了掩去痕跡,制造廠雇傭當地印度人承擔碼頭的搬運活兒。 將幾噸重的箱子送到裝配區,幾十名印度人合力將箱子撬開,給地板鋪上鐵板,好讓機身隨箱子底板滾動到u型起重機處, 便于機械師們組裝。 此外還修了一條碎石滑行道, 以連接制造廠和機場的跑道,避免飛機陷人泥沿。每當機械師組裝好一輛飛機,便用液壓系統將飛機的輪子放下來,通過滑行道移走。 這些極度保密的艱苦工作, 是為了美國志愿航空隊, the ameri volunteer group, 簡稱avg。 早在中美正式簽署《租借法案》之前, 招募志愿飛行員的工作就開始進行了。國府開出豐厚條件,卻也沒能為上校招募到的飛行員到預期中的飛行員, 目前召集的一批人大多來自海軍或陸軍航空隊,飛過的戰斗機不多。 戰爭前期, 上校就為國府效力,是中國空軍的高級顧問。蘇聯航空隊援華期間, 上校仍在昆明帶他的飛行學員。 飛行員稱他為老頭子, 美國來華的飛行員同樣叫他“old man”,中美飛行員還未正式打交道, 便展現了默契, 盡管這很可能是唯一的默契。 和志愿隊一起來的, 還有別名“戰斧”的p-40戰斗機。 不過,戰斗還未開始,志愿隊便遭受了損失。第一箱開箱的飛機,就因缺失太多零部件,無法升空作戰而擱置。 另一架在運輸途中掉進了仰光海港里,打撈回來后,人們發現機翼上的鋁制蒙皮已經被海水嚴重腐蝕。 八月,緬甸進入了雨季,氣溫下降到三十五度,濕度攀升,飛行員們甫一來到棕櫚樹與龜背竹遮蔽的竹屋住所,便想調頭折返美國。 中國飛行員似乎韌性得多,帶來的鞋子、皮帶甚至皮卡車的輪胎都漚爛了,他們卻一聲不響。 或者照陶申所說,他們沒有高達六七百美金的月薪,和擊落一架日機五百獎金的承諾,他們只有一條命。 陸聞愷沒有指摘陶申的言辭,他多少也有認同,他們有的,只是這一條命。 * 雨停之后,陽光普照,空氣悶熱而潮濕。早晨的起床號準時吹響,地勤人員開始干活兒,接著飛行員們走進機場控制臺的一間柚木教室上課。 上校用粉筆畫出日本零式戰斗機的輪廓,講述起他的理論:“俯沖壓向日本飛機,先用機首的大口徑機槍攻擊,一旦距離靠近了就用上機翼的機槍火力,隨之俯沖飛走,再重復這一過程。這是蘇聯援華時,在重慶領空才去的戰術,核心點在于取得制高點……” “老頭子,怎么好像你和日本戰斗機正面交戰過?” “噢,我的確親眼見過?!鄙闲7畔路酃P,招呼陸聞愷上前,“陸上尉所在的編隊與日本‘零式’有過交火,作為擊落過‘零式’的飛行員,不如請他來為大家講一講‘零式’的特點吧?” 懶散的美國飛行員各說各的,并不在意這位上?!皻J點”的中方人員。 “那么,就從編號開始吧,日機編號復雜,了解基本編號方式有利于幫我們辨認他們的作戰部隊,從而……” 陸聞愷一腔流暢口語吸引了飛行員們的目光,他咬字動聽,略帶一點英式吞音。 有人吹口哨,陸聞愷并未受影響,接著道:“以a6m飛機的編號為例:“a〞代表作戰機,“3〞代表日本海軍采用的第三款轟炸機,“m”代表三菱公司制造。a6m被命名為‘零式’,傳說中日本的第一任君主神武天皇在公元前 660年登基,該年即‘神武元年’,日本人很熱愛他們的傳說,嗯哼所以……” 早課之后,飛行員們來到機場跑道上進行實踐訓練。 由于空氣中過溢的水分,每次飛行前,必須立即排光油箱和燃油過濾器里的水。再晚些,等陽光大剌剌照曬他們的飛機,金屬部件溫度攀升,就會連地勤人員也無法觸碰了。 這個問題亟待解決,沒過多久,工作人員便建造幾座遮陽的草棚,如此一來,當人們需要在飛機上進行作業時,就把飛機挪過來。 中國飛行員雖然同美國人一樣接受上校指導,進行高級課程訓練,但美方不情愿讓他們駕駛“戰斧”戰斗機。 這是一種液冷引擎裝置的戰斗機,機首裝有兩挺點50口徑的機槍,機翼裝有兩挺點30口徑的機槍。柯蒂斯公司將其標記為 h-81型戰斗機,美軍編號為p-40,在英國皇家空軍中則被稱為 “戰斧”式。 他們的上校不喜歡液冷引擎,因為一顆子彈就足以造成冷卻液泄漏,從而導致飛機報廢。但“戰斧”的迎風面積和速度非常優秀,經過改良有了現在的p-40b。 中國飛行員沒有駕駛資格,只能開著破破爛爛的蘇產老戰機或別的教練機,配合美國志愿航空隊的訓練。 但比起這些,更多不適應源于陸聞愷的身體狀況。他后背的燒灼感被這里的氣候喚醒了,常常難以入眠。 伴隨著隔壁房間美國人與妓-女的歡愉之聲,陸聞愷通常只能整晚整晚地吸煙。 夜晚,這個國度令人感到陌生。奇異的佛塔矗立在森林之中,泥洼地里腐爛的水果散發著異象。 這香氣無形繚繞,盤旋著,令人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 * 美國飛行員一批一批抵達,還有他們的駱駝牌香煙和價值十美分的吉列刀片。 往返昆明的美國記者告訴中國飛行員,美國志愿航空隊的總部設在昆明翠湖旁邊,一座大學生聯誼會所里……有娛樂室,兵乓球桌、手搖式留聲機和喝不完的酒,后院還有棒球場與網球場,他們可以用低于吉列刀片的價格理發、刮臉,這對于旅華白人來說,是一項傳統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