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圖關 第45節
幸福就是這樣的東西, 有一點他就恨不得存起來。 后來見到陸詔年,他才知道一個人擁有的幸福竟然可以無邊無際, 揮霍不完。 而他心甘情愿,把僅有的一點給她揮霍。 第一次飛行時, 陸聞愷好似遨游在無邊的幸福感之中。他不禁想, 這感覺會接近陸詔年嗎? 透過上百、上千小時的飛行里程,陸聞愷發現了他骨子里的反叛與冒險精神, 冒險反而讓他能夠拋卻一切凡塵俗世, 感到安定。 這獨屬于他的自由與安定, 他不愿吝嗇。 陸聞愷把在空中的視野與感受裝進信封里,卻又一次次燒掉。 * 「三妹玉鑒: 五三五四轟炸之難,傷亡達五千人,兄難咎其責。 不敢奢求原諒,但愿家中安好。務必照顧好自己。 兄惜朝」 * 「三妹玉鑒: 今晨天氣晴朗,能見度達千尺,西北微風吹拂,抵不住機艙里的悶熱,引擎與螺旋槳的巨大轟鳴聲時常讓我以為快要失聰,很遺憾,我還沒飛到會得職業病的時候。我們訓練,經常變成戰斗,很奇怪,我對戰斗細節記得總不那么清晰,然祖國山川歷歷在目,甚于能在腦海里描摹出山峰河谷。中午十二時三刻,廿二隊追擊敵機,于云南空域丟失目標,我獨自迫降巫家壩機場。云南是我生長的地方,這里的云很美,奇花異草數不勝數,我想你會喜歡,希望有天能和你一起來此地游覽。2077有輕微磨損,還好有老朋友幫我緊急維修。我即將返航,望順利。 兄惜朝」 * 「三妹親鑒: 大哥來電,告知我家中一切都好,契爺亦應允你上學校念書。趙隊長家妹與你年紀相仿,在南開中學念書,聽聞學校屢屢遭遇盜竊,報警也沒有效用,還請保管好財務,萬事小心。 今早飛成都,試飛從美國訂購的鷹式單翼輕型轟炸機。早期的德式、意式轟炸機,美國馬丁公司的老式轟炸機、波音p-26和霍克iii,蘇產伊-15戰斗機,沒有我沒飛過的機型,沒有我飛不好的。連老美上校都承認,中國戰斗員的飛行實力遠在日本之上,然技術再好,寡不敵眾,何況目前仍沒有研發飛機的實力,花百萬美金從美國購買,美國公司欺瞞我們不懂機械工程,拿老舊零件搪塞。敵機來襲頻繁,飛行員白天飛,機械師晚上維修,不出十天,嶄新座駕即變成廢銅爛鐵,兄怎能不扼腕? 兄惜朝」 * 「三妹玉鑒: 驟聞噩耗,關季慶殉國。太太進村收拾遺物,發現他竟然只有幾件制服。其夫婦青梅竹馬,情深甚篤,因季慶兄常將“胖妹”掛在嘴邊,我們調侃他作“胖哥”。這位川哥豪情萬丈,時常請弟兄到鎮上下館子,幫襯家中經濟困難的戰友。我沒想到,他節儉如斯,把其余的錢都往家中寄,只為妻兒能過得好些。雖出身富戶,但兄弟姊妹眾多,成家分戶,每戶人家分得的糧食時常只夠飽腹。而今世道,何謂家國?小家之痛,何以慰藉? 今晚原是陶副分隊大喜之日,沒能舉辦儀式,弟兄們在他們屋里貼喜字、點紅燭,聊表心意。女方是下江來渝的女學生,剛做空軍太太便遇到這等事……。我陪杜恒多喝兩杯,思慮良多,望諒解。 兄惜朝」 * 「三妹親啟: 欣聞三妹考試取得佳績,兄……」 * 大霧籠罩,重慶進入了一年中晦暗而漫長的冬季,而今人們卻為這鬼天氣感到高興——敵機不會貿然來襲,他們可以安生一段時日了。 陸詔年把厚厚一沓《中國的空軍》刊物放到床底,接著把其他行李裝進皮箱。 像陸詔年這樣花錢進南開的學生不在少數,最后取得成績的卻不多。與陸詔年同宿舍的是軍長、委員和銀行家的女兒,她們一放假就被轎車接走了,幫忙收拾的是她們女用或臨時請的幫工,她們平日里的起居也有人照顧,還雇了洗衣工。 盡管學子們非富即貴,校園里盜竊之事仍層出不窮,老師與學生組成夜間巡邏隊,反而讓學生受了傷。可自打“舵把子的女兒在南開念書”的消息傳開后,學校竟沒再遭過賊。 那些原本嫌棄川東草莽的下江時髦名媛,無不崇拜起陸詔年。陸詔年本來待人親和,樂于分享,很快捕獲同學芳心。 陸詔年上圖書館,女孩們在圖書館喝下午茶;陸詔年打網球,女孩們來遞水的遞水,擦汗的擦汗;就連陸詔年跑空襲,女孩們也跟著她,好似專門的后援團。至于男孩們,暗自屬意陸詔年,卻礙于這幫兇神惡煞的后援團而不得接近,陸詔年無從得知他們的存在。 放寒假,陸詔年總算能落個清靜了。 南開中學在沙磁區,占地比西南聯大還廣闊,被譽為中學里的大學。南開距離陳意映的師范學院不遠,陸詔年每個周末都去找陳意映補課。學校放寒假,陸詔年也先去找陳意映,小陳老師會根據她目前的情況,幫她規劃寒假的功課。 陳意映偶爾還是會斥責陸詔年愚笨,卻無法不承認,陸詔年同她兄長一樣,有股狠勁兒在身上。她要鉆研的事情,沒人能攔得住。 她要考大學,目標便是最好的大學——西南聯大。 “意映意映,你說我是考醫學部呢……”陸詔年冥思苦想。 陳意映輕輕彈陸詔年額頭:“你先夠到聯考的門檻再說罷。” “你為什么選擇?????社會學部?” “想要改變現狀。” “只是這么簡單?” “若是簡單的事,也不會有人棄醫從文,或棄文投戎了。你慢慢考慮吧。” 又綠拿來一袋干凈的米和香皂等日常用品,隨補課費用一起給陳意映。 陳意映難為情道:“真不好意思,問你要這些……我們實在不容易買到。” “你們別去黑市,危險,下次再管我要就是了。” 陸詔年背起重重一袋書,和又綠一同離開。 回南岸鄉下的路上,又綠說:“我上次回公館,聽到大少爺同幾位老爺談論說,重慶人口激增百萬,物資供應根本不夠,何況長官們用的那些東西……全都是用道格拉斯運輸機從昆明運來的。他們真可恨,讓百姓憑票買糧食,一斗米,一半都是砂礫,甚至還有老鼠屎。上次我碰到石森,連他一個記者都領這種‘八寶飯’呢!” 陸詔年嘆息:“上回我請陳意映他們幾個下館子,他們竟然把油湯打包回去,還有胡辣殼,說能佐兩頓飯吃。我回到家里怎能不難受?那些個太太小姐,沒完沒了的打麻將,抹進口香水,穿昂貴的絲綢洋裙,好多黑市花錢都難買到的東西。” “像大少奶奶那么勤儉持家的,確是不多。”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那些黑市背后沒有幾個舵把子撐腰,哪里敢做起來?我目前能做的,也就是得了好處,別得意,別聲張。” “又綠明白了,一定把嘴巴管緊了。” 陸詔年笑了,“且希望少來幾個愛做媒的太太,她們介紹的公子哥兒,不說油頭粉面那樣貌了,開口文化閉口藝術,裝得滿肚子墨水兒——呵!” “依我看,還是施少爺同小姐談得來。” “芥生真真兒有趣,他們網球隊一幫朋友都好,可惜我念書,都沒什么時間一起玩兒了。” “眼下放長假,小姐可以請他們到宅子里來,省得宅子里天天烏煙瘴氣。” “你說得對!我還可以向芥生請教功課呢。” “那更好啦。” * 二人到碼頭等候渡輪,碰到了勇娃子。又綠原本不想招呼他,可見他神色匆忙,不得不攔下問詢。 果然是家中出了事——陸聞愷受傷了。 陸詔年手里的書嘩啦啦悉數掉落在地,又綠也嚇著了,慢半拍才去撿。 “這幾日重修電路,陸公館和辦公室的電話打不通,司令部的電話打到大宅,大少奶奶瞞著姨太太,讓我進城——” 又綠責備道:“管你!二少爺哪里受傷?嚴不嚴重?” “說是做了手術,空運回來……在醫院。” 頃刻,陸詔年臉色煞白。 又綠忙喚“小姐”,讓陸詔年回神。 “哪家醫院?你去通知老爺他們,我先去醫院。” 陸詔年管也不管又綠和那一袋笨重的書,使出全身氣力往前跑。靛藍色百褶裙飛揚,驚詫路人。 一縷午后陽光穿過蟹殼青的積云,將石板長巷角落的青苔映得閃閃發光。從孩提時代起的一幕幕,好似朦朧皮影戲,伴著稚童腔調,在她腦海里不斷浮現。 陸詔年闖入醫院—— 她不怪他了。 她不該怪他。 消毒水的氣味充斥鼻腔,陸詔年只見人們從眼見走過,她還沒站定,胡亂逮住一個穿制服的人,近乎質問: “陸聞愷,我找陸聞愷——” “空軍飛行員!” “我……我是他meimei!” 陸詔年惹出的動靜引來護士長,護士長了解了情況,柔聲道:“陸小姐,請不要激動,病人已脫離生命危險,正在靜養。” 陸詔年平緩呼吸,跟著護士長來到病房。 說是病房,實際是專門收治戰爭傷患的一層樓。光一眼看過去,陸詔年就感到了那種生理痛。 陸詔年盡量用客氣的語氣,同護士長表明身份,要求將陸聞愷轉移到單獨的病房。 護長道:“醫院床位緊張,送過來的負傷士兵都在這個房間。” “我哥哥是中尉!立過功勛的!” “抱歉,陸小姐……” “你信不信我——” “陸詔年。”陸聞愷睜開眼睛,咳嗽起來。 陸詔年連忙俯身,拍撫他背脊。 “陸小姐,他背上……” 不用護士長說下去,陸詔年也感覺到了,陸聞愷背上纏著厚厚的紗布。 “輕微燒傷。”陸聞愷勉強轉過身來,卻用一幅毫不吃力的神情面對陸詔年。 陸詔年咬住下唇,不讓自己哭出來。 “對不起……”可她一說話就忍不住了,她不得不蒙住眼睛,“都怪我,都怪我,你不要丟下我……” 陸聞愷忍痛,伸手拉起陸詔年的手:“怪你什么?” “你分明答應給我寫信,可就一封——那通電話過后,你再也不理我了。” “怎么這么傻。” 陸詔年抹去眼淚,看著陸聞愷,又淚眼婆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