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圖關 第42節
董太太平安回到公寓,叫施芥生收拾東西,到歌樂山去找。 歌樂山在關外,那里有機要官員的府邸,暫時安全。 施芥生專門跑了趟陸公館,發現已人去樓空。 民國二十八年五月四日、五日,陸詔年記不清是怎么度過的了。 只記得在船里睡了片刻,夢見母親罵她,哭個屁,家里沒死人,哭喪給誰看! 南岸鄉下,山林清幽,翠□□滴。 陸詔年站在院子里,看著這景色,感到無可名狀的悲哀。 鄉村宅院原是陸老爺為夫人避暑養病而修筑,沒有落成,夫人就離世了,如今成了一家人的避難所。 宅院里原本沒通電,只能燒油燈、點蠟燭。 一家人搬來后,陸聞澤派人來通了電,安裝了一部電話,直接走軍用路線。 當晚,陸霄逸打電話到梁山機場,聽到父親和陸聞愷對話了,陸詔年想也沒想便沖上去,沖著話筒詰問: “為什么,為什么沒把轟炸機攔住?!” 第二十九章 聽筒霎時被奪走。 陸霄逸大怒, 甩了陸詔年一巴掌。 “滾!” 陸詔年垂頭走出客廳,攥緊手指不讓自己哭出來。 “她嚇壞了……” 陸詔年聽到父親和電話那邊的人說話,想回去解釋, 可畏懼父親。 見麥修走進宅院,似乎有要事同陸霄逸商談,陸詔年才不得不回了屋。 陸霄逸幾句話掛斷電話,和麥修一同坐下。 陸詔年躲在門后聽。 日機攜燃燒-彈,連續兩日狂轟濫炸, 殃及大使館、教堂及洋行, 他們在懸掛各自國旗,用油漆刷在墻上。 麥修建議陸公館也這樣做,無論英國國旗還是德國國旗,他都能找到人為此作擔保。 陸霄逸不同意。 “我們是重慶城的人, 我們是中國人。” 從父親這番話里, 陸詔年忽然開始懂得父親的進退與抉擇。 * 沒有人確切知道, 轟炸機什么時候會來, 但日子還要繼續過。 該做生意的要做生意,店家照舊開門迎客, 小販走街竄巷。 甚至嗜打麻將的仍打麻將,香煙燒不止, 麻將牌稀里嘩啦,留聲機里還在唱靡靡之音。 陸家幾乎是最早一批搬遷鄉下的人, 大宅院就在山上, 離江岸不遠,宅子又通了電。城中其他人家陸續搬過來, 就都上陸公館玩兒。 有些是陸聞愷的朋友, 但大多時候都是姨太太招待他們。 晚上, 陸詔年看見青煙往麻將桌上的吊盞盤旋,拿放象牙麻將的手涂染丹蔻,戴珠寶首飾。有次陸詔年看到了黃鉆,指甲殼那么大一枚。 早晨,天蒙蒙亮,陸詔年起來背書。下樓一看,地上散落果皮瓜殼,推車里放著不知道是宵夜還是早餐的點心,太太姨娘們還在搓麻將。 下午,太陽不那么曬的時候,陸詔年到后山上去讀書,以避開家中喧鬧。 又綠同她一起,有時撿松針,拿回去墊在蒸籠里蒸包子,有時挖竹筍,有時候干脆趕著大鵝去接山泉水,再回來。 老爺和大少爺更多時候還在在城里住,他們回鄉下的時候,家里的牌局散得早些。 馮清如一向顧全家族和睦,不讓用人向老爺透露平日的實際情況。 陸詔年更沒心思告狀,她只想父親同意,讓她搬回城里。 陸霄逸以為她還顧著玩,怒道:“日本人的飛機一天到黑都來,不曉得啥子時候,炸彈都落在你頭上了,你耍錘子耍!” 陸詔年癟嘴:“可是……” “你以為老漢進城是去耍的?這么一大家子人,都要吃飯。” 陸詔年沒有辦法,只好道出實情:“南岸太遠,我沒辦法補課了。” “補什么課?” “我想考大學。” “你高中都沒有讀,還考大學?” “那是我不想讀嗎?” “補課的錢哪來的?” “同學,不要錢。” “哪來的?” “大嫂給的。” 陸霄逸讓人把大少奶奶請來,陸詔年以為他要訓斥她們,等馮清如乖過來了,陸霄逸卻問了典當行具體的細節,表示會把那對鐲子取回來。 陸霄逸托關系,把陸詔年送進了南開中學寄宿。 南開是南開大學校長南遷后,在重慶創辦的私立中學,名流子弟云集,較一般學校學費貴些。 一切比陸詔年想象的順利得多,原本擔心跟不上同學進度,但做了一套入學測試卷子后,她信心倍增。 起碼是及格的。 陸詔年來到中學校校舍,注意到的第一樣東西,是舍監mama手里那本殘缺的良友畫報。 不知道同學從哪撿來“孝敬”舍監的。 * 陸詔年是《良友畫報》的忠實讀者,尤愛翻閱的畫報那些清晰的影像寫真,有一期封面的讓她記憶深刻很久——影星蝴蝶穿馬術裝,和馬站在一塊兒。 于是陸詔年也想擁有自己的小馬駒。 那年暑假,陸夫人艾紉教陸詔年和陸聞愷騎馬。 夫人對姨太太所出的庶子不大關心,甚至有所抵觸,可架不住陸詔年撒嬌央求。 這幾年以來,陸詔年已經和這位小哥哥密不可分了。 夫人在院子里教他們,后來嫌施展不開,帶他們去馬場。 城里都是山,能跑馬的平地著實有限,跑馬場也挨著山。 陸詔年和陸聞愷覺得,不管是跑馬場柵欄以內的方圓也好,還是城中狹窄的梯坎也好,都不足以讓他們施展。 有一次,夫人沒有來。他們獨自練習。趁著照看的用人不留神,陸詔年慫恿陸聞愷,一起往城外騎去。 城關牌樓極其狹窄,一般人都要下馬,或是下驢,牽著車走。 陸詔年偏不,不聽陸聞愷講什么,讓人打開城門,呵斥小駿馬,飛奔而去。 就在低矮臺階路段,陸詔年沒控制好小駿馬步子,經馬連跨三級陡峭臺階,猛然從馬背上摔下來。 陸詔年痛極了,要哭不哭的時候,瞧見陸聞愷下馬來到她身旁。 陸詔年朝他笑了下。 “笨蛋。”他蹙眉,將她一把拉起來。 驀然擁入少年的懷抱,陸詔年怔住了。盡管不是第一次,卻有著與往常不同的感覺。 他身上氣味,他的溫度,他縈繞她的呼吸。 “痛。”陸詔年輕聲說。 烈日驕陽,陸詔年滿額頭汗珠,臉色煞白。 陸聞愷慌了神:“你到底有沒有事?” “沒有……” 少女學會了撒謊。 陸聞愷把陸詔年背回了家。夫人請來醫生診斷,陸詔年摔傷了,需要長時間靜養。 陸聞愷因此受到責罰。 可每每他來到陸詔年病榻前,并不敢多說只字片語。 強烈的寄人籬下的滋味在陸聞愷心中蔓延開來。 可這究竟是他的錯。 他沒有看顧好她,她受了傷…… 陸聞愷心里有種說不出的矛盾感,當愧疚占據了大部分時,他斗膽向夫人提出照顧陸詔年的事情。 夫人應允了。 那是一天的黃昏,余暉將公館染成金黃色,仿佛所有的回憶都會在這一天濃縮。 陸聞愷來到陸詔年的閨房,來到掛著應季圖樣的床帳前。 陸詔年像洋娃娃,童話里的精靈公主,黃昏會將她的睫毛變成蝴蝶。 時光會帶走她么,許是不能的。 假使歲月會在他身上留下痕跡,也不會改變她分毫。 他當時就是這樣想的。 陸聞愷把毛巾擰干,給陸詔年擦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