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圖關 第27節
“所有人都在找你。”陸聞愷胡亂抓住陸詔年的手腕,“快跟我出去。” 他們從桌子底下爬出去,陸詔年撫了撫蓬蓬裙,狡黠道:“你猜我在干嘛。” “搗蛋啊。” “才不是!”陸詔年大聲道,而后又小心翼翼要陸聞愷低下頭來,伏在他耳畔道,“我在聯系同心結……” 陸詔年說,麥修老爺告訴她,在西方,鞋系在一起就代表“永結同心”。所以等大哥與大嫂敬酒之前,她要偷偷把他們的鞋子綁在一起。 “你愿不愿意幫我?” 陸聞愷琢磨這話怎么都像騙小孩的,可看陸詔年眨巴大眼睛一臉憧憬,便含糊地應下了。 待宴席開始,侍應生將一個三層高的奶油裱花蛋糕抬出來。陸詔年在陸聞愷掩護下,鉆進了主桌底下。 陸詔年不知新郎新娘一起切蛋糕只是象征性的,剛解開大哥的鞋帶,儀式就結束了,大哥與大嫂都挪開了腳步。 陸詔年探出手去,不小心讓大嫂看到,嚇了她好一跳。 “好哇,你們……”大哥朗聲大笑,將陸詔年一把抱起來。 “想吃吧?那第一塊蛋糕給你了。” 陸詔年捧著大哥給的一塊蛋糕往旁邊挪,紗裙勾到桌角,不慎跌撞在陸聞愷身上。 蛋糕被拋出一個弧度,他們一同摔到。 有人驚呼,有人哄笑。 * “你是大孩子了,不能再那么淘氣了,知道嗎?” 沒幾天,?????學校開學了,夫人親自為陸詔年換上了中學制服。 中學分男女部,女中與男中隔著好幾條街,陸聞愷與陸詔年的學校比之前離得更遠了,但陸聞愷仍然負責接送陸詔年。 陸詔年第一天帶著一袋進口糖果去學校,賺足人氣,可也有同學不愿拿她的糖果,更嗤之以鼻。 “為什么?”陸詔年纏著別人追問。 “平白無故為什么要拿你的好處?” “哪里平白無故,我們不是同學嗎?何況這只是糖果呀……” “只是?如果你覺得你人人都吃得起這糖果,也不會拿它討好大家了。” 說這話的同學叫陳意映。 陳意映對陸詔年第一印象是奇怪,很快,就變成了討厭。 陸詔年洋洋得意、目中無人,而她身邊每個人都是幫兇。 那天,陸詔年因為上課打瞌睡,放學后被老師留下來,陳意映放學離開,在校門口碰見接送陸詔年的兄長。 陸聞愷主動搭話:“同學你好。” 陳意映淡淡看過去,攥緊了帆布包的背帶。 陸聞愷道:“你和陸詔年一個班吧?我是陸詔年的哥哥,請問陸詔年放學了嗎?” “你好,”陳意映看著陸聞愷淺淺的笑容,莫名有點磕絆,“陸詔年被老師留下來了。” “怎么回事?”陸聞愷一下有點緊張。 “她打瞌睡,老師讓她到教室外邊罰站,她還偷偷吃糖……” 沉默了好片刻,陸聞愷道:“好的……老師請家長了嗎?” “應該沒有。”陳意映想了想道,“你要進去接她嗎?我和舍監說一聲吧。” “勞煩你了。” 陳意映把陸聞愷領進校門,趕時間離開了。她沒有住校,每天搭渡船回江北鄉下,幫家里做農活。 陳意映瘦弱,手指卻略腫,有著夏日種田,冬天用冰冷江水洗衣服的痕跡。她只有一身上學穿的旗袍,邊角洗得快發白了。 陳意映深知自己和少爺小姐們不同,她只有讀書這條出路,最好以后能當個老師,體面。 那個冬天很冷,農田收成不好,陳意映母親拼命似的起早貪黑干活,染了風寒,陳意映一家過年如過關。陳意映不得不一邊負擔農活,一邊到城里找事做。 陳意映原本想,以她的程度,可以幫人謄寫稿件,整理文書,事實是沒有事務所肯要她。最后經鄉親介紹,陳意映幫別人家洗衣服。 為了攢下學期的學費,陳意映很賣力。手長凍瘡,又烏又癢,她也能忍下來。 那天,陸聞愷和陸詔年上街看燈會,隨侍的有好幾個伙計。只聽到人群里爆發呼喊,陸聞愷便將陸詔年護到懷里,躲到街鋪屋檐下。 又綠打聽到,有一個歹徒在江畔逮了一個姑娘,往這邊逃了。 陸聞愷意欲帶陸詔年回家,陸詔年不大有上街的自由,好奇到底什么事,非要聽個明白才肯回去。 只見那歹徒挾持著一個小女孩從巷子里躥出來,陸詔年“哎呀”一聲,大喊:“陳意映!” 陸聞愷定睛一看,歹徒用刀柄抵著的脖子的人,正是陸詔年的同學陳意映。 陳意映臉色蒼白而驚慌,看到熟人的時候,露出了獲救的希望。 “放開那姑娘!”有勇之士大喊道。 “有人已經報官了!” “我呸!”歹徒發狠道,“老子怕嗎?” 歹徒穿著破衫,褲腳和草鞋濕透,一看就是逃難來的。 陸聞愷試探地講了一句袍哥間的黑話,歹徒一下看了過來,可他并未接腔,反而更加警惕地揮舞大刀,劃開人群,拽著陳意映進了一家茶館。 茶館門口懸紅燈籠,掛義字牌,是陸大爺的碼頭。 茶館堂倌出來讓門口的人散了,垂下門簾。人們議論這歹徒說不定是惹了事的江湖人士,沒有人敢闖進去。 這時,陸聞愷叮囑伙計看好小姐,快步走進茶館。 茶館里一片混亂,歹徒搶了茶碗,擺茶陣,堂倌與樓上的兩位袍哥卻不為所動,要歹徒放了姑娘,不得在此鬧事。 場面劍拔弩張,陸聞愷忙道:“各位哥兒,且慢!” “小子,快滾出去!” 陸聞愷鎮定道:“那哥兒腰間似別了白片。” 二樓兩位袍哥對視一眼,同歹徒道:“若是同袍弟兄,何不出示白片?” “我不相信你們!”歹徒道。 陳意映被箍在歹徒懷里,不得動彈。 陸聞愷道:“你再不放人,將事情鬧大,上了報紙,到時候弟兄們有心保你,恐怕也難。” “我要見陸大爺!” “陸大爺豈是你想見就見!若你是同袍兄弟,有什么難,弟兄們自然助你,你快放了這姑娘!” “我沒那么傻!你們有人收了黑錢,要置我于死地,我見不到陸大爺,是不會放人的!” 陸聞愷思忖片刻,道:“在下陸聞愷,拜陸大爺為契爺,我可以幫你引薦。” “哪來的小子,一派胡言!” “我現在就讓人去請,你把姑娘放了,換我做人質。就算我說的謊話,對你而言也沒有損失。” 陳意映驚訝地張了張嘴,可喉嚨澀啞,發不出聲。 歹徒騰出一只手,取下別在腰間的白片,片上無字,只右下角有香燒小洞,插雞毛:“都看見了!我是來拜碼頭的!” 袍哥們都知道,片上看似無字,實際取明礬以清水浸泡就會顯現。 會采用這種投片方式,要么是密令在身,要么是拜兄報仇。 見歹徒情緒激動,唯恐他亮白刃傷人,陸聞愷再次提出交換條件。 陸聞愷緩緩走近歹徒,歹徒霎時踢開條凳,將他拽過來。陳意映隨之跌落在地。 “快走!”陸聞愷道。 陸詔年在茶館門口張望,看見陳意映跑出來,想往里擠,被又綠一把抱住了。 “讓我去,我小哥哥在里邊!” “小姐,他們已經去請老爺了,想來是大事,我們就不要去添亂了……” 陸詔年轉頭,恨恨瞪著陳意映。陳意映一身狼狽,紅腫的手還微微發抖。 陸詔年才不管這些,怒道:“都怪你!” 陳意映忍著要哭的勁兒,低頭道:“對不起……” 原來,挾持陳意映的歹徒是鄰縣的袍哥,他的堂口大哥被弟兄殺害,他對大哥忠心無二,也難逃一劫。 人們早聞川東陸大爺俠義公道,他為此翻山越嶺,涉江而來,拜碼頭為兄報仇。不少袍哥堂口接到懸賞他的酬金,欲殺之,他到一個落腳點,甚至不敢找當地袍哥借盤纏。 如此一路逃亡到城里,他一下船就險些喪命,不得已挾持一個人質,將事情鬧大。 后來陸老爺請弟兄們吃茶,為這位弟兄主持了公道。 陸詔年不知道究竟是怎樣解決的,只知父親對陸聞愷的表現很高興。 父親賞了陸聞愷一支萬寶龍鋼筆,告訴他,往后不要過問江湖事,要做人才。 * 春去秋來,秋老虎卷滿山銀杏金黃。 陸公館的廚房炊煙裊裊,伙夫取出最后一塊湘西臘rou,乍看黑漆漆一塊,洗凈切開,黃色外皮襯著鮮紅的rou,在指腹留下油脂。 和著辣椒與蒜葉炒,香得陸詔年直往門口探。 “吃飯了!”姨太太招呼一大家子落座飯廳。 陸詔年用湘西臘rou下飯,幾乎要一個人占據一盤。 “慢點吃。”馮清如笑。 “不知道上回給二少的臘rou吃完沒有?最近我看到他們在茶館做買賣,有人專賣這些家鄉特產呢。” 陸詔年咀嚼著臘rou,含糊道:“誰知道他呢,和志愿團女學生如漆似膠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