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圖關 第18節
“這是令媛吧?” “小女向來任性,跟野小子似的,讓你見笑了。” “哪里。”來人看向陸詔年,“不知陸小姐有何事?” 陸詔年便大膽走進去,把報紙拿給父親過目:“看!我空軍多么瀟灑!” 兩個男人都笑了,司令部來的人說:“陸小姐,我和陸老爺正說起此事。陸二少爺就在這空軍第四大隊服役,該是也參加了戰斗。” 陸詔年打量此人的模樣,道:“我記得你是陸軍,陸軍怎會過問空軍的事?” 陸霄逸略微沉下臉來:“小年。” “哦,抱歉抱歉!我閨閣女子,不大懂這些,這就不打擾了,告辭。”陸詔年飛快離開書房。 門外的又綠呼出一口氣,低聲道:“小姐,老爺這些天客人多,你這儀態還是收斂點好。” “為何?” “小姐……” 陸詔年狡黠一笑:“重慶城做了這戰時大后方的中心,丟顆石子兒出去能砸死一片高門世家,我們家算什么?這些官場的成天來家里,不過是想來‘拜碼頭’。沒有我父親他們一眾‘大爺’支持,他們的仕途在這兒哪鋪得開。我父親才不待見他們,可也不能真的翻臉得罪,我這樣耍耍性子,正好。” 又綠震驚,又點了點頭:“竟有幾分道理,我無言以對……” “那是有道理呀!”陸詔年展開報紙,微蹙眉,“可剛才那人說,陸聞愷是第四大隊的,不知有沒有什么……不行不行,我要寫封信去,慰問他。” “小姐……二少爺可從來沒給你回信。” 陸詔年皺眉頭:“幾時不擺架子,他就不是陸二少了!這關頭,我便遷就遷就他罷。”抬頭往自鳴鐘一瞧,她“呀”了一聲,“四點了,你趕緊幫我煎了藥,等我寫好信,正好給母親送去。然后我們就去寄信。” “知道了,小姐,你安心去寫罷。” 又綠語氣打趣,陸詔年睇了她一眼,提起裙擺上樓。 陸詔年起頭寫“兄親啟”,不滿意,換了張紙寫“陸聞愷”三個大字。她要讓他知道好歹,他,徹底惹惱他了!自那年一別至今,已有一年半載,他偶爾寫信回家,也從不提到她。 一開始,陸詔年失望了,打消了念頭,可戰事爆發,她沒法忍住不給他寫信。 母親知道這事了,把她叫上去說一說,已然沒法像原來那樣管束她了。她仍然給陸聞愷寄信,有時還大發善心,幫姨太太的一起寄。 陸詔年寫好信,在走廊上瞧見大嫂。 馮清如拿了一簍舊布縫的衣褲,大人小孩的都有。 前線戰況吃緊,現在連湖南湖北的人都往四川跑,下江人蜂擁,城里是熱鬧起來了,可也有許多住不起店,衣衫襤褸的難民。光是保育院和婦女兒童會根本接收不過來,教會安置一些,各地會館安置一些。馮清如常去幫襯著,把夫人那一份一起做了。 陸詔年道:“大嫂又去仁愛堂么?我正好要出門,幫你送吧?” 馮清如柔聲道:“外邊一陣晴一陣雨的,你出去作甚?” 陸詔年攏了攏手指,有點不好意思:“去郵局寄信。” 馮清如恍然地輕“哦”一聲:“那我便和你一道罷。” “大嫂也要寄信?” “我去看一看,有沒有你大哥的來信。” “大哥往常都發電報。”陸詔年看了看馮清如,有些羨慕似的,“不過偶爾也單獨給大嫂寫信,我們都沒得看呢。” “傻子。”馮清如笑。 陸詔年記著母親的中藥,來到廚房。還沒走進去,就聽見又綠和大嫂的使女拌嘴。陸詔年原本也不想聽,可一下聽到“大少”、“二少”,又聽了兩句——兩個人竟為兩位少爺爭風吃醋。 陸詔年朗聲道:“藥好了沒有?”裝作遠遠過來的樣子,快步走進去。 又綠和卻紅皆是一愣。 陸詔年道:“我和大嫂現在就要出去,又綠,你讓張媽去送藥。” “哦……好。”又綠道,“小姐不要我跟著?” 陸詔年有所意味地笑了下:“我回來再跟你說。” 又綠忙到陸詔年跟前,低聲辯解:“小姐,我不是那個意思……卻紅來煲湯,說大少奶奶這幾日精神不濟,我便多嘴提了一句大少爺,這么久不著家,哪想到卻紅生氣了,反過來譏諷小姐總是給二少爺寫信,我自然,自然幫著小姐和二少爺說話……” “勇娃子在的時候吧,和勇娃子吵,不在了,就故意找個人吵?我是不是還要請一個人,專門和你吵架,這日子才過得下去啊。” “小姐……” 陸詔年重重嘆氣:“從前我和大哥去南京,大嫂沒能去成,現在他們相隔萬里,卻紅在大嫂旁邊看著,肯定怪傷心的。” “我知道,我這不是,我一想到大少爺其實在外邊……” “噓。”陸詔年急忙比起噤聲手勢,四下掃視一眼,小聲道,“大嫂在客廳等我呢。” 又綠捂住嘴巴,點了點頭。 陸詔年走到客廳,佯作什么都沒發生一般,和馮清如一道出門。 街上人潮擠擠,不時有剛從碼頭過來的下江人,劫后余生的難民模樣。 他們沿長江到武漢、長沙、重慶,到長江最上游。戰況愈演愈烈,船票重金難求,許多人蜷縮在貨船底層,吃喝拉撒只在一人寬的地方解決。 下了船?????,不難找一份工,或者一樁發財的營生。過不了多久,就變成老掉牙的茶館里,那個梳油頭、穿西服的先生。也不難見到摩登的下江女人,這個天氣也撐一把洋傘,戴一幅墨鏡。 沿著濕潤而狹窄的石板路走出小巷,青磚樓房鱗次櫛比,紅幫裁縫鋪、買玻璃絲襪的雜貨店、蘇州織錦商行……陸續開起來了,空氣里彌漫著香氛胭脂的氣味,整座城生機勃勃,恍如年會集市,讓人忘記今夕何夕。 到郵局寄了信之后,陸詔年和馮清如坐轎子去了七星崗的仁愛堂。 陸家不信洋教,馮清如以往也不來教堂,這兩年因為一些事務,和牧師、教徒來往,仿佛受到感召,她也成了教徒。馮清如和主教談話,陸詔年就在后排坐著,她喜歡看彩色玻璃窗,很有小時候看年畫兒的感覺。 回公館的路上,聽到報童吆喝,馮清如順手在報童兜里拿了份《南京晚報》。 雖說叫南京晚報,自打去年在重慶復刊后,刊載的多是山城大小事,不知不覺間,成了本埠人與下江人之間筆仗擂臺與談資。關于“紅燒rou”的做法,人們在報紙上吵了好幾天,最后也沒個結果。 馮清如在轎子上看報紙。過白象街,快進里巷的時候,陸詔年瞧見一個郵差。巷子里只有陸家一戶,陸詔年叫住他:“哥兒到陸家送信?” 郵差看了信上的名字:“馮清如。” 陸詔年欣然道:“大嫂,你的信!” 馮清如向郵差道謝,取了信。陸詔年等不及,催促她拆信,可想到這是他們夫婦間的私信,便打住了。 轎子在公關門口落下,陸詔年跨進大門,只聽駿馬一聲長嘯。 “哎呀,我的馬!”陸詔年沒有一刻是歇著的,牽著裙擺就往后院跑去。 前些日子,麥修姨父給麥麥訂一匹小馬駒,相中一匹將成年的駿馬,送給陸詔年作生日禮物。陸詔年再得駿馬,歡喜極了,可也就是那一會兒事,她心里掛記著別的,不怎么騎馬出街。 馬養在后院,新搭的馬廄里。陸詔年趕到院子里,剎住腳,定睛一看,站在馬廄旁的的不是她大哥還是誰? “大哥!”不顧那性烈的馬兒,陸詔年撲了過去。 陸聞澤回頭一看,朗聲笑起來。 “大哥,我們剛在門口收到你的信,你竟已經到家了……”陸詔年還像小時候一樣,抱陸聞澤的手臂。 其余再多的話,都因旁邊的景象噎住了—— 騎在馬背上的是一個陌生女人,穿著洋氣的褲裝,頭發盤起來了,有幾綹垂散下來,一看就燙了時興的鬈發,面若桃花,芳華正好。 “是你的朋友嗎?”陸詔年皺眉問。 馬兒最終被女人馴服了,她滿意地跳下馬背,走到陸詔年他們面前。馮清如邁著金蓮也到了,見到陌生女人,無端有幾分緊張。 稍加打量,馮清如便想起這是一張她見過的面孔。搶在對方作介紹之前,她笑道:“是趙小姐吧?” “正是。”趙小小淡笑,“太太沒忘,我也沒忘,貴府還欠著我一碗茶,所以今日來取了。” “你是趙小姐啊!失儀失儀。”陸詔年大大方方道,“你們辦事員也要會騎馬?” 陸聞澤道:“趙小姐興趣頗多,船上這些日子,多虧有趙小姐陪我打麻將。” 馮清如仔細看了看他,垂眸而笑。 “小如。” “嗯。”馮清如握了握陸聞澤的手。 “進屋去吧!”陸詔年安耐住一肚子好奇,引著趙小小進屋。 “大哥再不回來啊,恐怕家里就要吃馬rou了!” “你有這么想我?” “我想的人可多了,但我最想大哥。” “跟誰學的話?幾日不見,不知羞了。” 他們有說有笑來到客廳,又綠、卻紅張羅茶盞點心,那邊飯廳燈火透亮,用人忙后著,準備布菜。 “母親可好?”陸聞澤望向樓上。 馮清如道:“這會兒應該醒著,你去請個安罷,報個平安。” 想來母親的身體狀況不大好,陸聞澤立即起身上樓去。 趙小小坐在旁邊,默然不語。 馮清如不愿冷落了客人,搭話道:“你們坐船回來的?船上的日子可還好?” 趙小小道:“我和陸先生也是趕巧碰上了,在武漢上的船,原本他想去探望他在航校的二弟?沒來得及。船上條件不好,不過陸先生似乎在什么地方都能過得自如,倒也沒受太多苦,太太大可安心。” “哦,這樣。那你呢,一個女孩子,一個人走這么遠?” “習慣了,出來做事嘛,哪分男女,你能做才有錢賺。”趙小小笑了下,“我是個俗人,太太、小姐莫嫌棄。” “哪會呢,我們陸家啊,也只看老爺的面子。” 陸霄逸因官場上的飯局,在園子里聽戲,趕不回來。傳信的人一來一回,倒把陸聞澤叫過去了。 本來說吃了飯幾個人搓麻將,趙小小不便叨擾,也跟著陸聞澤走了。 他們離開后,馮清如稍微松懈下來,露出有點困惑的樣子。 陸詔年更看不懂趙小小和陸聞澤之間是什么關系,不敢多言,只勸馮清如早點歇息:“大哥這一回來,父親明天后天怕是要設宴,給大哥接風洗塵,你有得忙的。” 馮清如輕輕嘆息:“不管怎么說,回來了就好。” 陸詔年想,她若是男兒就好了,那么就不會是守在家里,苦苦等候的那個人。 * 那個正月間,他們因為“開山立堂”的秘密,比之前劍拔弩張的氣氛好了許多,但要說親近,表面上也不大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