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圖關 第16節
陸詔年是閨閣小姐,鮮少見到這些人,看見他們和她母親敬酒,母親不同于在家中的氣魄,她感到驚異而有趣。 次日在家寫功課,陸詔年向沒能去吃席的陸聞愷顯擺。陸聞愷卻是一幅不以為意的模樣,令人生氣。陸詔年撇了毛筆,濺起墨水,染了陸聞愷的袖口。 “老爺常說,凡事要有平衡,你宜動,更要宜靜才是。”陸聞愷道。 陸詔年皺眉頭:“你今天話很多!” 陸聞愷笑了:“怎么你好奇堂會那些事?” “很神秘哎!你不好奇嗎?” “在老家,見得多了。” “是嗎?”陸詔年眨巴眼睛,將信將疑,“難不成你身生父親是江湖中人?” “哪有什么江湖。”陸聞愷擱了筆,“過來,你要是把今天的字寫好了,過兩天我就帶你去看個稀奇的。” “當真?” “當真。” 陸聞愷顯然見慣這些場面,同大哥一樣。可惜陸詔年對此毫無察覺,無從琢磨,彼時她滿心想著江湖奇事,耐下性子習字,等著正月間陸聞愷帶她去看袍哥拜堂會的場面。 陸聞愷向來留心家中大小事體。為了讓他母親免受夫人苛責,在公館里日子過得好些,不惜討好夫人與陸詔年。 最近有封朱漆的放在書房,一直沒人拆。陸聞愷估計,應該是請陸霄逸去參加開山拜堂會的請帖。 各行有各行的行話,四川袍哥作為哥老會組織,也有秘密隱語。他們稱開山立堂為“作閑事”,舉行儀式事先要遍請當地的舵把子參加,陸霄逸就是川東頗有名望的“舵把子”。 陸詔年知道父親有名望,人們都稱其“大爺”,可不清楚父親成日出去,都交際什么。她擔心那只是陸聞愷誆她的話,常常催問他。 那天傍晚,陸聞愷故意惹惱陸詔年。陸詔年氣得聲稱再也不學了,摔了筆墨回房間。奶娘著急來哄,又綠戰戰兢兢地將人擋在門外。奶娘去請夫人,夫人見慣不見說,隨她去,她睡一覺就好了。 又綠向房里的陸詔年報信,陸詔年利落地從窗戶翻了出去,摸到小洋樓。 一道人影從樓里閃出來,拉起她就往院墻跑。 此人正是陸聞愷。 今晚廚房菜色清簡,他就知道陸霄逸不回來了,黃歷上又說今天是吉日,估摸著就是去參加拜堂會 的日子。于是他設計了這么一出戲,帶陸詔年翻墻出去。 他們先趕到會館,見陸霄逸的轎子還等著,頓時松了一口氣。 “應該趕上了。” 開山立堂是件嚴肅的事情,即是某位袍哥弟兄自立門戶,開辟堂口。儀式多在晚間的偏遠深山中舉行,當晚有各路巡風巡邏,以防外人或密探混入。 陸詔年后來憶起也覺得那晚神奇,不知陸聞愷怎么辦到的,不僅找到船家送他們過江,一路跟著父親上山,竟一點沒被察覺。 他們走了很遠的路,灰頭土臉。躲在角落,瞥遠處那盛大的光彩。 山林破廟張燈結彩作會堂,正中安置龍頭寶座,神案兩側,星八字形擺放十二把交椅,是本堂大爺及來客的座位,兩旁擺設長凳以安各級弟兄。 陸霄逸到的時候,兩邊人對暗語,而后以禮相迎。陸詔年瞪大眼睛,一出聲就被陸聞愷捂住了嘴巴。 陸詔年支吾不清,陸聞愷卻聽明白了,耳語道:“對暗號懂不懂?……你別出聲,我慢慢跟你解釋。” 陸詔年點了點頭,陸聞愷便稍微松了手。 待到吉時,人也到齊了。紅旗管事點燃了忠義堂神臺上的大紅蠟燭,燭火照亮“大義參天”關二爺畫像。 紅旗管事站在香堂正中,念念有詞。言畢,他退至神臺側面,高呼迎圣接駕。嘩啦啦一眾人皆起身而立,朝關二爺畫像。 “天空彩云飄,圣人下□□,弟子來接駕,恭請坐中堂!” 霎時炮火轟天。 陸詔年捂住耳朵,仍不舍得挪開目光。只見會堂里的人依序跪拜,而后紅旗管事再唱口令,請大爺上座,賓客上座。 “藍旗閑五、巡風附六,兩廂落座,鳳尾幺哥,轅門待候,有位者得位,無位者站立敘話。安位已畢,請龍頭大爺升座主盟!” 陸聞愷護著陸詔年不掉下山崖去,低聲告訴她,這些人都是做什么的。陸詔年聽得云里霧里,只覺得場面肅穆中透著傳奇色彩。 “天下袍爵是家,漢留大義總堪夸;結成異姓同胞日,香堂盛開棠棣花!” 弟兄們歃血、贊酒、宰牲,將雞血滴人酒盅。大爺帶頭端杯,路在關帝像前發誓,而后將酒一飲而盡。 陸聞愷估摸著差不多了,帶著陸詔年下山。 陸詔年見了血,怕兮兮地說:“我第一次見人發毒誓……” 陸聞愷這時還不知道,陸詔年其實膽子小,當晚回去就做噩夢。后來和母親一起去了寺廟敬香,她才安心了。 * 今年母親抱病,稍微遠一點的地方便去不了。陸詔年和又綠一起,照例去敬香了,求得平安符,同書信一起寄去筧橋。 山城里像是沒有春天,幾場暴雨過后,冬去夏來。 這日,陸詔年抱著藥罐子從二樓下來,讓又綠拿去洗。又綠問:“夫人今日可好?” 陸詔年嘆息:“這副藥方還是姨母特地去成都找名醫開的,怎么母親吃了一月有余了也不見好?家里沒一個人信西醫,母親以往那么看重大嫂,大嫂讓母親接著去看西醫,可母親竟覺得這是害她。” 又綠道:“那還不是因為之前麥老爺那么勸老爺,讓夫人看西醫,結果去看了也沒查出什么來,反而因為服用了西藥頭疼。” “是藥都有副作用,這西藥不也是?”陸詔年有些煩心,轉念道,“一會兒你去郵局一趟,看看有沒有我的信。” “小姐……”又綠憂心道。 “少爺!大少爺!”勇娃子的呼喊要掀翻屋頂似的。 又綠急忙走到前廳,責備道:“喊什么喊?夫人剛喝了藥,睡下了。” 勇娃子敷衍地點了點頭,快步往里屋走去。 勇娃子是陸霄逸同鄉的孩子,黔川軍閥交戰時,他父親不幸身亡,陸霄逸和其他幾個弟兄便一起照顧他們一家老小。那些年農田產收并不好,每天都有人因饑餓而去世,沒多久勇娃子的母親因饑餓與疾病過世,陸霄逸就把勇娃子接到了身邊。 勇娃子給陸聞澤做書童,但不太擅長念書,讀寫水平至今還停留在小學。后來他怕被陸家攆出門,跟著武師學了身功夫。陸聞澤出門在外,幾遇險情,因為勇娃子才化險為夷。 不過家中女眷不知道這些事跡,又綠只當他身無長物,連收拾行李也做不好的朽木。可他頗受大少爺優待,還總以一張天真爛漫的笑臉示人,讓又綠很看不順眼。 難得見勇娃子慌里慌張的樣子,又綠不免攔下他,問:“有什么大事?” 勇娃子頓了頓,蹙眉道:“局勢……” 七七事變,北平戰事緊迫。 * 一夕之間,大街小巷的茶館里全是談論戰事的,即使門上貼著“休議國事”的告示,也抵擋不了人們對局勢的爭論。 有人說這是局部戰爭,即便戰火燒過來,巴蜀自古易守難攻,敵人打不來的。 一開始,就連陸霄逸也對家里人這么說。八月,第二次淞滬會戰爆發,空軍迎戰,陸霄逸坐不住了,趕忙讓陸聞澤發電報到筧橋軍部,他要知道編隊部署。 陸聞愷還未畢業,沒有編屬。但陸聞澤接到南京急電,政府有重要的事讓他去辦。 馮清如每年都會送他出門,這次心情不同,她沒忍住,掉下眼淚。 陸聞澤輕輕揩去她的淚,將她的碎發別到而后:“我是去辦事?????,又不是上前線打仗,你該感到慶幸了。” 馮清如低頭道:“國府要你去辦事,這個關頭,什么差事,非得你一個生意人去辦?” 陸聞澤詫異,馮清如又道:“我知道,平日你的生意多靠那些達官貴人幫襯,如今他們有困難,你應當伸以援手。可這到處都在打仗,你這一走,我不知什么時候才能見你,今日且讓我耍下性子罷。” 陸聞澤笑,將馮清如攬入懷:“好了,我很快就回來。” 這天下小雨,陸聞澤不讓家里人相送,和勇娃子帶著輕簡的行李便離開了。馮清如一直站在樓上張望,不見人影了,還不肯收回目光。陸詔年見了,拿起用人的油紙傘,一下沖出公館。 石板路滑,陸詔年慌慌張張追到街上。陸聞澤他們沒走太遠,她大聲喚“大哥”,冷不丁嚇了勇娃子一跳。 “怎么了?”陸聞澤撐著傘走過來,見陸詔年頭發都有些濕潤。 陸詔年呼吸急促,一時說不出話,抬手攥住陸聞澤衣衫。 “小姐,我們趕時間吶!”勇娃子急切道。 “大哥,”陸詔年咽了咽唾沫,“我一直沒和告訴大嫂章小姐的事情。你要是借故不回來,像父親當年一樣——” 陸聞澤忽然笑了:“我當是什么事情。你放心,我不會把別的女人帶回家。” 陸詔年看了大哥片刻,點了點頭,可還不肯松手:“你到了南京,若是方便,你,你……” “不用你說,我也會去看望聞愷的。” “人們說戰事很快就會結束的?” “小年,你長大了,兩個哥哥不在家,你就要負起擔子。母親身體不好,你大嫂處理家中瑣事,難免照顧不周,你要幫襯著。” “嗯……” 長街雨巷,回蕩著一聲聲“號外”。 筧橋空戰大捷,我軍戰士英勇之姿,見諸報刊,振奮人心。可陸詔年聽到的,卻是前線一再潰退,上海淪陷,兵臨首府。 * 遠方,碧空如洗。 轟炸機在高空翻轉,作出高難度纏斗動作,然后以一道優美的弧線滑行降落。 陸聞愷從駕駛艙走下來,不遠處幾個學員朝他吹口哨。 航校的飛行課是按階段教學的,考過初級才能上中級課程。陸聞愷入航校兩年,科學、機械課門門優,飛行成績更是亮眼,比同期學員更早開始中級課程。 近來戰況激烈,在校生各個都想像前輩師長們一樣與敵軍作戰,陸聞愷也不例外。留校的教官針對這一情況,為有望提前畢業的學生展開了特訓,這次便是準飛證考試前的預測驗。 旁觀的美籍教官向來嚴厲,看到陸聞愷此番表現,沒有過多褒獎,卻在成績單上寫上了目前的最佳成績,還打了一個星標。 學員中間爆發呼聲,一向與他不合的趙元駒則默不作聲。 陸聞愷視而不見,杜恒不像他,勢必逮住這種機會,譏誚一番:“趙兄,你的同學都在天上飛了,你怎么還在考準飛?” 學員們哄然大笑。 當初趙元駒想托舅父這層關系,讓學校開除陸聞愷,舅父和軍部通了個氣,最后說這事兒辦不了。但陸聞愷背后到底有什么靠山,他們也無從得知。 趙元駒因此對陸聞愷有了些忌憚,卻也猜測,陸聞愷恐怕是傍了個權貴太太,這傳言學校里眾所周知,連教官們也有所耳聞。 此刻,眾目睽睽下,趙元駒面子掛不住,冷冷道:“飛得再好,下了地,那也是幫人捧鞋的命。” 杜恒輕笑道:“我家世代鞋匠,靠本事吃飯,我考上航校,往后吃的就是飛行這碗飯,不像有些人,吃國家的,倒是不準備有所貢獻。” 趙元駒的同黨道:“杜恒,你這話太刻薄了些!若不是你們打傷老趙,害他腳踝留下后遺癥,他何至于此?若是心里沒有理想,他也不會為了準費,堅持做康復訓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