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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圖關(guān) 第14節(jié)

    “寫。”

    油燈下,女孩一筆一劃認真作文,少年坐在旁邊看書。氣氛恬靜得讓門邊守候的又綠快睡過去。

    翌日,長工背著陸詔年上學堂,陸詔年眼皮直打架,到了學校,還是一聲驚雷叫醒了她。她嚇得哇哇大哭,長工只好把她背回去。

    夫人得知陸詔年沒去上學,質(zhì)問她,昨晚是不是沒寫完功課,找借口不去上學。陸詔年委屈巴巴地說,作業(yè)交上去了。

    陸詔年怕打雷,有時還被雷聲嚇得躲到柜子里去。人們說這是命里帶的某種煞,夫人向來不在這方面苛責她。

    大雨下了一整天。傍晚,陸聞愷放學回來了,渾身淋得澆濕,用人趕忙撐傘、拿毛巾。陸詔年聽到動靜,跑出去看。

    只見陸聞愷打著哆嗦,被姨太太帶回小洋樓。

    不知怎的,陸詔年想追過去。可還未踏出院子,又綠一聲“小姐”就把她叫了回來。

    “用飯了。”

    “那……他們呢?”

    “小姐是說姨太太他們?他們一直單獨用餐呀,等我們吃完了,廚房會送過去的。”

    “吃完?”

    “小姐不知道嗎?”

    夫人讓又綠下去歇著,把陸詔年叫到身邊來。

    “母親,哥哥……淋了雨。”

    “嗯,我已經(jīng)叫廚房熬姜湯了。”

    “哦。”

    “今天有你最愛吃的糖醋排骨。”夫人給陸詔年夾菜,“多吃點。明天可不許不去上學了。”

    這日早晨,夫人親自給陸詔年穿衣裳,看著長工送陸詔年去學堂,直到望不見影了,才垮回門檻。

    長工問,小姐累不累。陸詔年說,不累,她今后都要自己走路。長工摸摸陸詔年的頭,笑說,小姐真勇敢咧。陸詔年暗暗想,這才不叫勇敢。

    陸詔年給自己鼓勁兒,今天一定要好好聽老師講課,否則晚上回去,陸聞愷問起,她又是一問三不知。可能不讓他看低她了。

    國文課上,老師叫到陸詔年名字。班里同學哄笑,陸詔年也以為這次又要挨批評了,可老師溫柔地笑著,讓她上臺朗誦她的作文《小哥哥》。

    第一次受到老師表揚,陸詔年心動不已。這股力量促使她認真上完一整天課,使她一放學,便迫不及待跑回家。她催促長工:“快點兒,快點兒!”

    回到家,陸詔年把上臺念作文這件事告訴了母親。母親頗高興,招呼廚房做一桌好菜。

    陸詔年長睫毛撲扇,問:“能不能讓他們過來用飯?”

    “聞愷昨天淋了雨,夜里發(fā)燒,進了醫(yī)院。”

    “怎么沒和我說?”

    “和你說,你能做什么。快些去寫功課罷,一會兒吃飯。”

    “可是……”陸詔年終是什么也沒說,慢騰騰地上了樓。

    *

    這一夜很漫長。陸詔年很晚睡去,翌日日曬三竿才被又綠叫醒。

    “小姐,麥老爺他們來了!”

    “哦……”陸詔年起身,任又綠幫她穿衣,梳發(fā)。

    “又綠。”

    “小姐?”

    陸詔年低頭:“我好想他啊,夢里全是他……”

    第十三章

    說來希罕,陸詔年的姨父是一個英國人,準確來說是上世紀移民英國工業(yè)城市伯明翰的愛爾蘭人,hugh maughey,中文名麥修。愛爾蘭獨立戰(zhàn)爭時期,麥修因為公司的運輸業(yè)務(wù),剛結(jié)束一次環(huán)太平洋游歷。麥修會講法語和日常范圍的德語,因為一次偶然的機會被委派到中國工作。來到重慶,他迅速地學習了方言。

    因地方勢力雄盛,不乏有洋人加入袍哥。但陸霄逸并不信任這些“洋鬼子”,一開始對麥修多有防備。兩三次往來后,陸霄逸發(fā)覺麥修并不像一般洋人那樣假紳士,他豪爽耿直,有令人欣賞的地方。當麥修向陸霄逸提起做生意的打算時,陸霄逸同樣耿直地給予建議。

    麥修的飯店開起來了,除了外國人,光顧最多的是袍哥。麥修因此加入了袍哥,成為陸霄逸與外國商人、政客間的不二橋梁。一次宴會上,麥修見到陸霄逸的妻妹,一見鐘情。

    陸詔年最愛聽麥修講他與小姨艾維的羅曼蒂克故事。艾維教麥修中文,被麥修打動,墜入愛河。艾家雙親已經(jīng)過世,擔心做家長的陸霄逸與夫人不同意他們的婚事,他們還計劃出逃。但陸霄逸最終同意了,為他們主持了婚禮。

    他們家住對岸南山上,一棟可愛的紅磚洋樓。陸詔年曾在那兒度過一個炎熱與潮濕的暑假,和陸聞愷一起學會了騎馬。

    陸詔年揮去多余的思緒,去跟母親請安,然后下樓。

    陸詔年沒見著姨父,用人說麥老爺和老爺?shù)嚼镞呎勈虑槿チ恕j懺t年從用人手里接過三歲多的表妹麥麥,她吮著奶糖,細聲細氣地叫“年jiejie”。

    過了吃早餐的時間,距離中午還有一陣,陸詔年吩咐廚房做小孩愛吃的南瓜調(diào)羹,想找又綠,一時卻不見了人。

    陸詔年帶麥麥踅至偏廳,只聽又綠刻薄地數(shù)落勇娃子,而勇娃子毫無招架之力。

    陸詔年把又綠叫過來,沒有責備,只讓又綠去把她的洋娃娃拿過來,給麥小姐玩兒。麥麥卻咕噥說,不要洋娃娃,要聽年jiejie彈琴。

    陸詔年道:“jiejie彈得不好,陪你玩別的吧?”

    麥麥不依,臉蒙進陸詔年的旗袍,滾來滾去。

    陸詔年只得應(yīng)了,坐到鋼琴前,和麥麥一起彈琴玩兒。麥麥要聽曲子,陸詔年彈起好幾年前的流行歌兒,讓又綠來唱。

    馮清如拿著東西路過,駐足聆聽。勇娃子也來了,遠遠地站在角落里。

    又綠轉(zhuǎn)眼瞧見,蹙眉道:“沒活兒做啊你!”

    馮清如笑著走了。

    又綠懵了,忙道:“大少奶奶,我可不是說你!”

    馮清如回眸,打趣道:“啊?不是呀。那你說誰呢。”

    “我,我說勇娃子!”

    馮清如掩唇笑:“我去郵局寄信。一會兒姨母要過來用飯,勇娃子,你記著時間,去碼頭接啊。”

    “記著咧!”

    待馮清如跨出門,又綠低聲數(shù)落勇娃子:“大少爺不在,你就這么游手好閑。”

    “沒聽到大少奶奶吩咐?我事情可多了。”

    “那有我多?我從早上起就伺候小姐梳妝……”

    陸詔年假裝咳嗽一聲。

    又綠瞧過來,趕忙又解釋:“小姐,我不是嫌累,我……”

    “好啦!你們倆吵以上無嘴,吵出名堂了嘛?平時還要我聽你的呢,這下又要我來教你了。”

    又綠低頭。

    “綠jiejie為什么要和勇娃子吵架呀?”麥麥奶聲奶氣道。

    “不是吵架。”陸詔年點了點麥麥鼻尖。小孩有著柔軟的亞麻色頭發(fā)和一雙灰綠眼睛,是洋娃娃。

    “他們親熱才這樣呢。”

    又綠面頰發(fā)燙:“小姐,你胡說什么呀。”

    勇娃子撓撓頭,嘀咕:“小姐,我去看看有什么忙的。”手足無措地離開了。

    麥麥嘻嘻笑。

    “笑什么呀?”陸詔年問。

    麥麥捂嘴巴,仍笑。

    又綠不肯唱曲子了,陸詔年便不再彈琴。可麥麥挽住她胳膊,不依。

    陸詔年叫用人們來玩捉迷藏,麥麥終于肯從離開琴凳。

    少傾,陸霄逸和麥修來到客廳。麥麥一下子撲向父親懷里,麥修人高馬大,舉起她托到肩上,像什么魔術(shù)把戲。

    陸詔年同麥修問好。幾人在沙發(fā)落座,麥修問陸詔年的旅程,陸詔年又講了一遍,不過這次斯文許多。

    期間麥修大笑?????幾次,麥麥跟著笑。陸詔年愈講愈覺得她這趟旅程失敗,無趣。

    “還是請姨父講你的歷險吧!”

    “過去式了。”

    “你總要講給后來人聽。”

    *

    中午,艾維乘船從南岸到東水門,勇娃子駕車將她接到公館。

    艾維先上樓看望她的長姐。好幾天沒出過房間的夫人竟然梳妝好,下樓來了。

    一家人在飯廳落座。麥麥挨著陸詔年,艾維姨母擔心陸詔年照顧麥麥,不能安心吃飯,便在旁邊挨著坐。

    雖然只隔一個座位,陸詔年心底卻有點別扭。不是不喜歡姨母,而是計較著,姨母發(fā)覺了她和小哥哥的古怪,將此事添油加醋告訴了母親。

    然后一切都變了。

    可是陸詔年偏還不能表現(xiàn)出與姨母的嫌隙,那樣母親會怪罪她,更會怪罪陸聞愷。她們認為,他蠱惑了她。

    艾維道:“小年現(xiàn)在什么打算?”

    夫人道:“恐怕只有在家做一輩子嬌小姐了。”

    陸霄逸嘆息:“小時候鬧起來講胡話,什么出家做尼姑,這下可好。一語成讖。”

    “呸呸呸!”夫人道,“猴年馬月的事情了。不興說。”

    “我要念書。”陸詔年忽然道。

    好幾雙眼睛看過來,都驚詫不已。

    “我要回去念書,考大學。”

    馮清如欣喜道:“當真?”

    陸詔年鄭重地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