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蘭(重生) 第5節
從陸蘭宜的角度,清晰看見楊老爺話音落下后,楊文煦握緊了拳頭。 楊老爺說上了癮,見楊文煦沒立即接話,還以為自己把兒子駁斥到啞口無言,接著道:“就說現在,你娘不在了,一家子不都賴梅紅cao持?你媳婦沒進門就暈了,她百忙里還抽出空叫廚房熬粥,等你媳婦醒來吃——叫你媳婦自己說,是不是這樣,梅紅想得周全不周全?” 這是看見了蘭宜,一張嘴把她也掃了進去。 楊文煦轉過身來。 蘭宜沒看他,在翠翠的攙扶下福了福身:“丫頭告訴我了,是姨奶奶吩咐人熬的粥。” 她只算陳述了事實,周姨奶奶的眼神卻亮了亮,楊老爺也得意起來:“你聽聽!這不是我編的吧,你媳婦這樣子,站一站都要人扶,我看也干不了什么,不如回去歇著罷了,家務還交由梅紅管,你也別在這里尋我吵嚷了。” “她不過是一個妾!”楊文煦聲音冰冷,“豈有令她管家的道理。” “妾怎么了?”楊老爺瞪了眼,“妾也是你半個長輩,容不得你不敬。再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屋里的姜氏也沒少出頭攬事吧,當初還在家時,你娘就肯抬舉這個不知表了多少里的表侄女,去了京里,你做了官,她更該得意了。怎么你的妾不安分使得,你老子的妾就使不得?” 楊文煦忍怒:“那是因為蘭宜身子不好。且兒子也并未放縱她。” “你是沒放縱,你不過是一個又一個地讓她接著生。”楊老爺嗤笑,又翻了個白眼,“生一個,你那老丈人的臉見我就黑一層,他自家的女兒生不出來,我沒怪他,他倒好意思沖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我問他哪里的地便宜又好,想替你弟弟攢些,他都不肯告訴我,只推說不知道。” 楊文煦沉默了一下。 他懷疑自己聽錯了什么:“……我哪來的弟弟?” 他分明是獨子。 楊老爺嘿嘿笑了起來:“在梅紅的肚子里呢,剛滿了三個月,大夫說還把不出男女,不過梅紅近來一直愛吃酸的,我看一定是個兒子。” 楊文煦在他的笑聲里踉蹌了一下。 陸蘭宜站在門外,她也搖搖欲墜,仿佛要倒下。 “奶奶。”翠翠忙用力扶穩了她。 “我沒事。”陸蘭宜微微搖了搖頭。她是憋笑憋的,周姨奶奶有孕的事,她做鬼時也聽過了,沒覺得像現在這么有意思。 這趟沒白來。 她胃口都開了,感覺回去還能再吃一碗粥。 “你們這是什么意思?”楊老爺不開心了,“添了小兄弟不高興,擺這一副臉色,像死了——” 他好懸把下面兩個字禿嚕出來,所幸及時想起,大兒子的親娘是真死了。 靈柩還停在前面,等著出殯。 憋回去拐了個彎又再抱怨:“你娘也是的,知道梅紅有了孕,她不慰勞梅紅,反而鬧騰起來,還說要收拾行李進京去找你,身體不成才沒去得了。從前姜氏懷大哥兒,她教訓你媳婦一套套的,叫你媳婦不許嫉妒,又說姜氏有功,怎么輪到自己身上,一樣也不作數了,恨不得生吃了梅紅才好。我看她就不如你媳婦賢惠。” 楊文煦用力咬緊了牙關:“父親,母親已經去了!” 何必數落逝者是非! 他強壓了滿腔憤怒,但說不清為什么,于此時忍不住回頭看了蘭宜一眼。 蘭宜低著頭,看不清表情,只見她身形瘦弱,一陣風就能吹跑了似的。 他怒意稍去,緩了緩聲音:“你路上辛苦了,回去再歇一會吧。” 蘭宜仍低著頭:“公公的話還未說完。” 楊老爺聽見了,滿意地摸了摸胡須:“看看,媳婦比你孝順多了。你不知哪聽來的閑話,非說你娘是叫梅紅氣死的,那你媳婦這個身子,豈不也可以說叫姜氏氣的? “總之,家里添丁進口是好事,你們進京那年,親家公續娶的那房不也添了個小兒子,他寶貝得什么似的。如今輪到咱們家,你更該高興才是,你獨個在官場上,有個小兄弟幫你,將來官路也走得更順些——” “老爺,”周姨奶奶終于開腔,柔柔地插了句公道話,“我肚子里的這個還小呢,哪里幫得上大爺什么。” “那就煦兒幫他!”楊老爺斬釘截鐵地道,“煦兒是老大,本來也該扶持底下的小兄弟,都是一家人——” “老爺,大爺。” 一個丫頭急匆匆跑了進來:“前院有人來送奠儀,說是奉沂王之命,楊管家不敢接待,請老爺和大爺趕快過去。” “……”楊老爺終于停止了他的暢想,震驚道,“沂、沂王?!” 雖然同住一城,但親王尊府,對他來說是高不可攀的所在,從前從沒有過來往。 陸蘭宜扶著翠翠,慢慢轉身往外走。 她真正在等的就是這個,聽見了,就不必再留下了。 上一次,楊文煦也是這樣和沂王府搭上線的,即使這回讓她攪和了楊文煦的晉升,他們提前回來了,這件事還是沒有變,而是跟著修正了時間線。 想來天意已定,想要逆天而行,總是很難的。 “奶奶。” 翠翠的關注點不在這個上,一邊隨著她走,一邊把之前攢下的話語迫不及待地倒了出來,“原來周姨奶奶有了啊,怪不得她在家里這么大臉面。” “大爺不高興。”鈴子也插了句嘴,“對奶奶也不好呢。” 還在肚子里的兄弟,什么忙都幫不上,將來前程嫁娶,樣樣倒免不了要替他cao心。鈴子雖然小,這個道理也是懂的。 暮色四合,前院本來漸悄下來的奏樂之聲忽然大作——自然是為了迎接沂王府人。 陸蘭宜聽著樂聲,笑了笑:“沒什么不好。是喜事啊。” 作者有話說: 要趕編推字數,今天雙更哈,不過就今天(小聲)。 第5章 楊家定于四月初一,也就是陸蘭宜等人趕回益都的第二天出殯。 停靈這么久,實在不能再拖了,楊文煦已經歸家,沂王府都派人送了奠儀,生者亡者的面上都賺足了光彩,也再沒有什么好耽擱的了。 蘭宜沒有跟著去,都知道她病得重,一路靠參湯吊命吊回來的,楊家的祖墳在城外鄉下,送先人入土是個極累人的活計,硬擺弄了她去,只怕她得就地跟楊太太埋一塊兒。 姜姨娘代替她去了。 楊家大半人口也跟著去了,周姨奶奶因為懷了身孕,楊老爺心疼她,特地發了話,得以留了下來。 她又來看蘭宜,站在門檻外不進去,隔簾望著蘭宜笑:“大爺和大奶奶這處院子是我叫人收拾出來的,趕得急了,不知道漏了什么沒有,大奶奶住著還妥當嗎?” 蘭宜點點頭,讓翠翠請她進來坐。 周姨奶奶才進來了,挨著坐了半邊椅面,臉上殷勤的笑容沒有消失過:“我瞧大奶奶歇息一晚,今兒臉色好多了。可千萬不能再勞累了,手頭缺了什么使用,或是要做個什么事,都只管告訴我,我替大奶奶做。” 蘭宜又點點頭。 她其實不只歇息了一晚,昨日上午進的城,后來大半天她都睡過去了,什么也沒干,傍晚起來走了幾步,看了場熱鬧,回來吃了第二碗粥,倒頭又睡一夜,把路上缺的覺全補回來了。 這會兒只怕比同樣一路奔波、昨晚還要給楊太太守靈然后一早又出門送葬的楊文煦還精神些。 “大奶奶真是個和氣人。”周姨奶奶張口夸她,“我從前沒見過大奶奶,大奶奶沒到家時,我心里還緊張,問老爺,老爺說,大奶奶最是孝順溫柔的一個人,從前侍奉太太,沒駁過一回‘不’字,叫我把心放到肚子里。我如今一見,果然老爺說得一點不錯。” 蘭宜垂眼,勾了下嘴角。 她從前確實是那樣的。但直到楊太太死,她在楊太太眼里不過是一個生不出孩子來的、沒用的、只有娘家有幾個錢的兒媳婦罷了。 到楊文煦中了舉人,她便連后面那一點兒好處也沒了,陸家只是土財主,楊文煦的舉人功名要值錢得多。陸楊兩家能從鄉下走出來,立足府城,靠的都是楊文煦。 “姨娘有身子,還要管家,也不要太勞累了。”陸蘭宜回了一句。 周姨奶奶聽了,歡喜得不得了:“大奶奶真是體恤人,我不累,太太去了,老爺把這個家托付給我,我怎么敢怠慢呢。” 又道:“大奶奶現都吃些什么藥?大奶奶回來了,論理這些都該從公中走的,老爺心粗,不一定想得到,我已經囑咐了楊升了,奶奶只管叫人去說給他,若要請大夫,也叫他去,城里各處他都熟悉,一應都從公中走。” 楊升就是楊管家,楊家富了沒幾年,家底至今不算厚實,養不起太多下人,楊升說是管家,跑腿之類的雜事也不少干。 翠翠一旁聽著,不覺接話道:“正要請個大夫來瞧奶奶,京里開的藥快用完了,那大夫囑咐了,用完時要告訴他,好調整方子。只是我們回來了,沒法再找他。” 周姨奶奶忙站起來:“這是大事,奶奶這里歇著,我親自去找楊升,叫他立刻請個有名的好大夫來。” 她雷厲風行,說完就告辭走了。 翠翠不由笑了:“這個姨奶奶倒比太太好打交道,要是太太還在,別說幫著請大夫了,先得挨她一頓教訓。” 什么教訓,自然是陸蘭宜無所出之事。 楊太太有這一條捏著,就立于不敗之地,想怎么揉搓兒媳婦就怎么揉搓,陸蘭宜無還手之力,娘家都不便出面。 直到蘭宜進了京,還時不時會收到楊太太口述的信,以及一些稀奇古怪的偏方。偏方可以不用,長輩信箋不能不看,每每看完,陸蘭宜都是數夜難眠。 她的病,根兒上就是打失眠來的。常年難以安枕,致使氣血兩虧,終至藥石難醫。 “我給你們把月錢漲漲吧,下個月起翻倍。”陸蘭宜忽然道。 她現在不會死了,但能活多久,也不好說,余下的嫁妝與其在她死后歸入楊家,不如慢慢轉移給身邊人。 翠翠和鈴子沒想那么多,聽見要漲錢都很開心,翠翠假裝推辭了一下:“奶奶,翻倍太多了。” 陸蘭宜道:“不多,我病了這么久,你們服侍我不容易。” 上一次直到病亡,陪在她病床前最久的是這兩個丫頭。 “哪有什么不容易,我們老爺買了我,我做了奶奶的丫頭,服侍奶奶是應該的,只要奶奶身子好起來就好了。”翠翠不推辭了,喜滋滋地道。 她口中的老爺不是楊老爺,而是陸蘭宜的父親陸老爺,當年翠翠家窮,哥哥要娶妻,出不起聘禮,家里除了一點糊口的田地,還能值點錢的就是翠翠,翠翠就被賣給了鄉里大戶陸老爺。 對翠翠來說,這不是條壞出路,既比在家時農活家務干不停地強,也勝過嫁給那些肯出高額彩禮大十好幾歲的老光棍,所以這么多年來,她一直對蘭宜忠心耿耿。年紀大了以后,蘭宜幾次想給她尋人家,她擔心蘭宜身體,都不愿意出去。 陸蘭宜沒再說話。 她不在乎身體怎么樣,大不了還是做鬼去。 小半個時辰之后,大夫來了,給出的判斷倒是很樂觀,說:“照方子看,這位奶奶的元氣已經穩固了一些,在下再略作調整,奶奶若能按時服藥,定期復診,假以時日,當有希望痊愈。” 陸蘭宜不怎么相信,她都不大想活的一個人,怎么痊愈。 但翠翠信了,歡天喜地地請大夫去寫新藥方,又讓鈴子拿銀子出來給診金。 大夫推辭了:“府上已經給了。” 大夫寫完藥方還說了自己藥堂的位置,又說明日會讓伙計送配好的藥過來,這些錢也不用蘭宜出,都會和楊管家算,說完才告辭走了。 翠翠有點驚訝地走回來:“周姨奶奶還真讓咱們從公賬走啊。” 這待遇蘭宜還沒有享受過,她才嫁過來時,楊家窮得一家都靠她的嫁妝養著,哪有什么公賬,后來楊文煦中了舉,楊家有了一些族人掛靠的田地出息,都被楊老爺收去,楊老爺窮人乍富,有多少敗多少,不再伸手問蘭宜要就不錯了,直到終于過了那個勁頭,開始攢產業了,蘭宜也進京了,兩邊隔太遠,賬合不到一塊去,這公賬的光,蘭宜始終沒有沾上。 “嗯。我們拿了錢,就不要多話了。” 翠翠愣了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