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那場運動已經過去了那么久，政策也在逐步地放開，但她們這代人的觀念還是沒有徹底地糾正過來。

    有錢可不一定是什么好事，相反，三代貧農和工人身份才是最光榮的。

    明璃本來就是從漂亮國回來，身份非常敏感，現在又拿出這么一大筆錢，會不會……

    徐枝越想越覺得害怕，忍不住開始自己嚇自己。

    看美元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什么好東西，而像是燙手山芋似的，恨不得丟得遠遠的。

    她下意識把厚厚的錢票往衣服內層的口袋里藏了藏，嘴唇顫顫巍巍的說不出話，控制不住地開始打哆嗦。

    “媽，沒事的，沒事的……”明璃心里一個咯噔，止不住地開始懊惱。

    是她沒有考慮得周到，沒提前和媽解釋清楚。

    她進一步放緩了聲音，從側面抱住了徐枝，輕輕地拍著她緊繃的肩頭安撫，柔聲道：“媽，你放心，這些錢都是干凈的。”

    “美元、人民幣和票證都是過了明路的，上面都是知道的，現在也非常鼓勵我們回來，我這次就是走公家的門路回來的。”

    她的聲音潺潺好似清泉流淌，徐枝慌亂的心慢慢安定了下來，只是還是有些不敢相信：“真的？”

    “真的，我怎么可能騙您呢？”明璃拍著徐枝肩頭的動作緩緩放慢，最后依賴性地挽住了她的胳膊。

    “您想啊，我可是和二姐夫宋劍一起回來的！宋劍那是什么人？京市的軍人，大軍官連長！我要是沒得到上面的認可，怎么可能和他一起回來？”

    她故意做出夸張的動作，清澈明亮的杏眸里蘊著俏麗柔軟的笑意。

    徐枝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下意識點了點頭。

    宋劍作為一名軍人，還是非常得大家伙信任的。

    既然宋劍都認為璃璃的經歷沒什么問題，那她就是真的沒什么問題？

    “再說了，要是真有什么變故，二姐夫肯定第一時間得把我抓起來，哪里還會給我回來的機會，對不對？”

    明璃口吻俏皮。

    徐枝聞言卻立馬跳腳，像是只護崽的老母雞似的，一把把明璃摟緊了懷里，兇巴巴?????道：“我看他敢！”

    “不敢不敢！而且二姐夫肯定也不會這么做的。”明璃順著徐枝的話往下說。

    此時此刻，徐枝也徹底冷靜下來了。

    她看了看行李箱里被翻出來的厚厚的錢票，又看了看明璃，最終還是嘆了口氣，將紅布兜里的錢塞了回去。

    “這樣也好，你手頭有錢有票，我心里也放心，不用在生活上受委屈。”

    徐枝把柜子里的夾層鎖好了，關了柜子回到床邊。

    她摸著明璃烏黑柔順的長發，細細地打量她精致如畫的眉眼，內心有一股復雜之意油然而生。

    她從來沒有像此時一樣清晰地感知到，她的三女兒明璃，是真真正正地長成了大姑娘了，有出息了。

    而她這個母親，缺席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十年，壓根沒什么能夠幫助到她的。

    “媽，您瞧您這話說的。”明璃乖巧地順著徐枝撫摸的動作輕蹭了蹭，像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倚在她的懷里。

    她半仰著頭，形狀姣好的杏眸晶晶亮亮的，撒嬌般道：“就算我沒錢沒票，肯定也不會受委屈，因為我還有天底下最最最好的mama在呢！”

    “對，你說得對！”徐枝眼睛濕濕的，把明璃往懷里攬得更緊了些。

    “你還有媽在呢，不管你有錢沒錢，我都是你媽，總不會讓我家璃璃受委屈的！”

    “我就知道，媽對我最好了。”明璃的頭埋在徐枝的懷里，伸手抱住了她的腰，笑容甜美。

    抱了好一會兒，她才喘著氣往后退了退，雪白的臉頰像是涂了一層胭脂一樣紅撲撲的，委屈道：“媽，不好了！”

    “怎么了？”徐枝擔心地低頭看她。

    “我蹲下來的時間太長，腿麻了。”明璃無奈地攤了攤手，長長地嘆了口氣。

    她剛開始在開行李箱，是半蹲在地上的，徐枝則坐在床上把她摟緊了懷里。

    保持這個姿勢長時間不動，雙腿的血脈自然而然地沒辦法流通，她可不就是腿麻了？

    擔心消融的徐枝和故作委屈的明璃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輕笑出聲。

    “來，腿麻了不能再蹲著，我扶你起來，幫你揉一揉，血脈疏通了就好了。”徐枝朝明璃伸出了手。

    明璃借著她的手起身，笑著搖頭道：“不，媽，讓我自個兒走一走活動一下吧。”

    “再過會兒就該上床睡覺了，今兒個在車上差不多坐了快一天，骨頭都坐得酸軟了，得好好動一動。”

    “坐車還會覺得難受？”徐枝不解地問。

    她還以為坐車是最舒服的事兒了呢！壓根不用動腿，速度還特別快，一會兒就能到目的地。

    “可不是！”明璃對著徐枝傾訴苦水，伸展著手臂和腿腳：“在車上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也不能亂動，可不覺得脖子疼胳膊酸的？”

    “那你趕緊活動活動，身上酸疼那可難受了！”徐枝也從床上站起來，幫著明璃捶捶胳膊敲敲肩膀之類。

    明璃怎么可能心安理得接受自家媽的服務？

    她嘴皮子巧，沒一會就轉變成了徐枝坐在床上，明璃幫她敲肩膀捶腿。

    等兩人都鉆進被窩，已經是好一會兒之后了。

    母女兩個多年沒見，一個簡單的話題都能聊上許久，一點不覺得無聊。

    聊的都是家長里短的小事兒，卻莫名覺得趣味橫生。

    等明璃控制不住地打了個哈欠，徐枝才收了談興，一臉心疼道：“是我想岔了，你今兒個舟車勞頓這么久，早該困了吧，快早點休息！”

    床上的床單被套都是更換過的，泛著一股陽光晾曬后的皂香味兒。

    明璃又打了個哈欠，才軟聲道：“舍不得睡，想和媽多聊聊天。”

    “急啥？以后的時間還長著呢！明兒個、后天、大后天，什么時候不能聊？”

    徐枝的眼神里寫滿了不贊同：“你還小，得早點睡，不然傷身體，小心長不高。”

    等這些話脫口而出，徐枝才有些恍然。

    明璃早已不是十幾歲的小孩，二十歲的她已然成年，已經過了長高的時候了。

    但沒等她為之感到傷感呢，便見明璃乖巧地往被窩里鉆了鉆，只剩下一雙清澈剔透的杏眸露在外面，漂亮又生動。

    “好，都聽媽的。”明璃的睫毛很長，內睫毛和外睫毛上下兩層，濃密得像是一把小扇子。

    徐枝心里再多的情緒也消失了，只剩下了充斥心頭的慈愛。

    她俯身，把明璃的被子往下扯了扯，露出呼吸的鼻子和嘴巴來：“被窩里空氣不好，悶在里面容易不舒服。”

    “嗯。”明璃聽話地點頭，杏眸水靈靈的，帶著潤濕的倦意。

    “好了，睡吧！”徐枝仔細地為明璃掖了掖被角，自己也滅了煤油燈躺了下來。

    沒一會，便感覺一只柔軟的手鉆進了她的手心，還調皮地輕輕撓了撓。

    “媽，我想和你牽著睡。”

    月光透過報紙糊的窗戶縫隙鉆進來，灑落點滴銀輝，明璃的聲音小小的，帶著一股困倦的軟糯味道。

    “好。”徐枝溫聲應了一聲，guntang的手心微微收緊，將另一只手抓得更緊了些。

    月落日升，農家的清晨起始于一聲聲“咯咯咯”的公雞鳴叫。

    如往常一樣，徐枝是第一個起來的。

    那時候明璃還在睡，她刻意把動作放得很輕，又小心地為明璃掖了掖被子，才下床帶上了門。

    早上適合吃的清淡些。

    籃子里攢的雞蛋昨晚吃了不少，剩下的不算多，徐枝點了一遍，拿了三個出來做水煮蛋。

    除此以外，又淘了米下鍋加水煮粥，蒸了十幾個玉米面餅子。

    今年的新米還沒下，這些還都是去年剩下來的陳米。

    平安公社這邊主種玉米和紅薯，也摻著種一點兒稻谷，只是占比不大。

    細糧比粗糧貴，往常收了稻谷磨了米出來都是直接賣出去換錢的。

    不過去年的收成好，所以特意留了一部分自家吃，但現在缸里剩的也不多了。

    也許可以去找大隊里的幾戶人家換一些。

    就她知道的，沒多遠的王嬸子家，去年的稻谷就一點沒賣，馬上新米要收了，應該會同意換一點兒。

    徐枝心里想著事兒，往灶下塞了兩根耐燒的柴火，在腰上的圍裙擦了把手，便出門繞到后面去喂雞。

    夏天天亮得早。

    等雞籠清掃干凈，剁了野菜和白菜幫子，換了雞食添了水，天邊已經開始出現溫和的晨光，明家的其他人也陸陸續續地起床。

    第一個起來的是明家大嫂，她簡單洗漱后就進了廚房，徐枝從雞籠那邊過來的時候，她正切著咸菜疙瘩。

    “媽！”顧及到還在睡的人，明大嫂的聲音不大：“昨晚的咸菜疙瘩和蘿卜干還剩下不少，今兒早上再添一點應該就夠了。”

    “嗯！”徐枝點了點頭表示知道。

    灶頭已經開始冒guntang的煙氣，她拿火鉗撤了灶下的柴火，余熱應該就足夠保溫了。

    等明璃鉆進廚房，鍋里的玉米面餅子已經盛出來放進盆里，熬得軟爛的米粥泛著一股誘人的清香。

    “璃璃，你怎么這么早起來了，不再多睡會兒？”一看見明璃，忙碌的徐枝面上笑容真切柔軟了許多。

    “睡飽了。”明璃笑著回了一句，端起了盛著玉米面餅子的盆子：“媽、大嫂，那我把餅子端出去了？”

    “哎，小心燙！”徐枝扭頭叮囑了一句，拿著大勺把鍋里的米粥盛到藍底白花的大碗里。

    明家大嫂則左手端著咸菜疙瘩，右手端著蘿卜干，跟在明璃后面走了出去。

    最近地里的活計不少，所以早餐的份量還是做得相當實誠的。

    一個玉米面餅子有大半個臉盆那么大，十分厚實。

    像飯量最大的明父和明大哥，兩個餅子肚子也就塞得飽飽的了。

    其他人則是按照自己的胃口來，或吃一個，或吃兩個。

    夾著開胃的咸菜疙瘩和蘿卜干做配菜，吃的速度都十分之快。

    桌上唯有剛回來的明璃和幾個孩子面前擺的早餐最特殊。

    明璃多了一碗米粥配一個煮雞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