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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伏龍(女帝NP)在線閱讀 - 三八、驚馬

三八、驚馬

    先帝延平元年春,上林禁苑。

    花朝盛筵曲水流觴。新帝登基日短,政令未行,故借了上林苑廣闊天地施恩于臣下,允準(zhǔn)眾臣及家眷聚而同樂。

    為表男女大防,朝臣與女眷分席而居,涇渭分明。一面是縱意暢飲、彈劍作歌,另一面又是喁喁細(xì)語、燕舞鶯聲。

    兩邊俱是一派和睦之景,唯獨那列位于臣子席位末端的呂平章無人問津。而她倒也落得清凈自在,獨個箕踞而坐,以手支頤自斟自飲。

    箕踞者,坐席時兩腿前伸且膝蓋微微上聳,上身也不必挺直,形狀如簸箕,是最省力的坐法。如此不雅不敬的姿態(tài)由她做來,竟然有幾分瀟灑寫意的味道。

    廣袖翩云,意態(tài)風(fēng)流。

    “李家jiejie,你看她,沒有禮數(shù)……”有人以帕掩口,小聲地指點著她。

    “哼,不知廉恥!我輩士人恥與此蠢婦為伍!”也有人放聲直抒胸臆。

    “一個無權(quán)無位的民間書院山長,竟然能享受從三品國子祭酒的俸祿,簡直匪夷所思。”

    “她怎么配坐在官宦一席觀禮?”

    “是因呂娘子從前在國子監(jiān)時便與圣上有些交情吧。”

    “什么與圣上有舊,恐怕,是先帝他老人家在外頭私養(yǎng)的遺孀喲!為人子嗣總得盡孝道照顧庶母,實則圣上心里怕也是難辦……”

    “許大人此話在理,只是這人長得不怎么樣……”

    更多肆無忌憚的言談蜂然而起。雖顧及天家威嚴(yán),不敢在人前高聲宣揚,可私底下那些小話,早已直奔下三濫的路數(shù)上去了。

    “程師,你看。”席位左上首,一中年臣子輕捋美髯,與右首老者對飲了半杯,“呂家那小丫頭,如今也曉得自污以斂其鋒芒了。”

    程子光循著他手指的方向一瞧,登時長眉緊捻,“昭明已逝,平章失勢。我有些后悔,從前實在不該因惜才將她捧得這般高。官場對一女子來說,絕不是什么安身立命的好去處。”

    “難道屈居后宅就能安身立命了?世家大族,哪戶房里不藏污納垢?”中年臣子淡然一笑,“呂平章的才能,其實遠(yuǎn)在你我之上。滿朝文武都心知肚明。但為己故,必當(dāng)不遺余力地去打壓、去貶斥、去排擠,如此方能掙得三分臉面。一代文曲英仙投胎化命,最終卻困囚于一女子軀殼之內(nèi),可悲,可嘆。”

    程子光握著杯盞悵然嘆息:“可憐她已長成一顆參天之樹,卻因不愿修剪枝椏,到哪兒都無有容身之地。若不是當(dāng)年晉懿帝奪位手段太過殘酷,致使百姓恐懼女主當(dāng)政甚至到了因噎廢食的地步,拿我這太師之位給她,她也做得。”

    “程師好大方,連太師的位置都能拱手相讓?”中年臣子容長臉面,清雋端方,劍眉之下嵌了一雙極文氣又極正直的瑞鳳眼,此刻眸色似乎閃爍不明。

    “容太傅家業(yè)興旺,又是天下‘清流’與門閥共首,自然有舍不下拋不掉的責(zé)任。我老程兩袖清風(fēng),兩子一女早有了各自的歸宿,家中不過一山妻互相扶持。自退一步有何不可?”

    程子光凜然大義,連容竟這等清高人物也被噎得一哽,但只片刻的功夫便恢復(fù)了常態(tài)。

    雖目內(nèi)還隱著半縷陰郁未散,面上卻已然笑開,對著程子光恭敬舉杯:“程師高德,容竟自愧不如也。只是您就不擔(dān)心,有朝一日,她會不會……站在你我二人,乃至我整個大胤的反面?”

    程子光動了動唇,神情默然。

    “我……不知,故而,才選擇袖手旁觀。”

    再說呂雩這面。三四個寒門的年輕文士互相對視一眼,終于鼓足了勇氣挪至她席位周邊,皆執(zhí)謝師之禮俯首舉杯:“呂夫子安。”

    “好,好。”呂雩來者不拒,干了幾杯后才揮手道:“在這兒就不必拘泥于師徒禮節(jié)了。各自快活去吧!”

    一干人眾卻不愿離去,其中有個領(lǐng)頭的少年出列一步,端看他相貌竟然極為出色,可卻早早地白了少年頭,一身的落拓不羈,打眼一看,不像文士,倒有幾分像是江湖上煉魔功的大宗師呢。

    “夫子,庸人可惡不識真金,您怎么也這樣自污聲名?咱們做徒弟的瞧著,心里都難受得緊!”

    “是啊是啊……”眾人皆附和。

    呂雩又自斟了一杯,一雙眼眸清如明潭,面朝著眾學(xué)子淡淡道:“難受什么。所謂真金,其價值都是由人去賦予的。無人定義時也就是路邊一塊閃閃發(fā)光的石頭,還沒有黃銅黃鐵來的堅實。”

    “夫子莫要自傷,是真金則不怕火煉,這是銅鐵所不能比擬的內(nèi)在韌性。夫子您應(yīng)先帝旨意,復(fù)興警世書院,大好的年歲都奉獻(xiàn)給教導(dǎo)我等窮苦書生,此德此行,高山仰止,若眾生不知敬重,則是眾生之過。”另有一溫潤青年拱手道。

    眾人皆翹首以盼,呂雩卻毫不在意,“張碩,明林,你二人的心意為師知曉。只是為師素來逍遙慣了,不愿委屈自己。”

    張碩心里發(fā)急,握拳道:“可您這樣確是落人口實……明明往日教導(dǎo)我們都是跽坐,怎么今日……”

    呂雩晃著杯中澄酒,笑著搖了搖頭:“你只瞧見為師我坐姿失禮,卻未瞧見旁人眼中已先有了梁木。單我這個人的存在就足以讓人如鯁在喉,不歡喜的總歸會有理由不歡喜。既然如此,我如何坐還重要么?倒不如怎么舒服怎么來。”

    眾學(xué)子聞言俱是一怔,相互對視一眼,目中流露出深思之色。正在這個當(dāng)口平地里忽斜插進(jìn)一串兒銀鈴似的笑聲,只見兩個小童不知從何地鉆出,一前一后地跑了來,俱拍手嬉笑:“這位姑姑說的好!”

    這兩個孩子一般大小,一般胖瘦,連五官亦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原是對粉雕玉砌的龍鳳胎。

    女娃娃仰著小腦袋好奇地盯著呂雩,嘴里細(xì)聲細(xì)氣地嘟噥道:“姑姑,我也喜歡像你那樣舒坦地坐著,可今日來前娘親特地叮囑了,若不乖乖地跽坐,她就要打我屁股哩!姑姑可知是為什么?”

    呂雩模樣雖不出眾,卻很能得些孩子的眼緣。眼瞧著兩金童天真無邪,她眉目亦溫軟下來。

    正欲開口,一素服婦人疾步行來,待到了近前才伸手將兩幼童一左一右攬入懷中,勉強(qiáng)穩(wěn)住聲線向她福身行禮:“呂大夫人,眾位先生,妾身有禮了。妾的兩個孩子年幼尚不知事,請夫人海涵。”

    雖說著話,可額上早滲出密密一層細(xì)汗,想來面見外男已讓這婦人如芒在背,孩兒胡言亂語丟了自家臉面更似雪上加霜。

    二十來歲的嬌俏婦人,一張素面慘白如紙。

    呂雩呼吸微頓,凝望著她輕輕道:“迎枝?”

    她想說些什么,又知曉此刻場合不對。其實這本不是什么大事,獨李迎枝看得太重,因其本來就是個敏感的性子,心氣又掐尖要強(qiáng),若聽人一句話就改了,那倒真不像她了。

    “叨擾眾位,妾這便退下了……”

    “李夫人稍停,”呂雩眉目一動,指尖在袖中捻了捻,旋即俯身輕撫兩個孩子的頭頂,“相見即有緣。他們叫什么名字?”

    那小女娃娃正欲張口,卻被李迎枝一把捂了回去,由做母親的代為答道:“男孩名叫盛驕龍,女孩名叫盛千嬌。”

    “好名字,大氣爽利。是你給起的?”

    “不……是妾的亡夫所取。”

    “盛郎將果然心膽豪邁過人,義士千秋。”

    呂雩點頭,從袖中掏出一枚陰陽魚佩,“一佩兩件,既是裝飾,也是可以拼解拆分的小玩意兒。不值錢的。且拿去玩罷。”

    盛驕龍歡呼一聲,從呂雩手里接過玉佩,和meimei兩人頭碰頭地蹲在一旁玩去了。經(jīng)此一打岔,女眷席中又有幾位嬌客蠢蠢欲動。

    大抵世間不論對何人何事,都不可能有上下一致的口徑。在呂雩這頭也是一樣,有鄙棄她不守婦道的,自然也就有對她敬佩有加的,只是閨中人多囿于世俗看法,平日里至多不過暗自歆羨。也有少數(shù)幾個起了詩社,在手帕交之間交相傳頌英雌之名,儼然將平章居士視作了指路明燈。

    這刻見盛家夫人先一步上前敘話,雖不知敘了些什么舊情,卻也值得心動了。

    只不多時,下手席中已有幾位女子眼波橫斜,端著酒盞盈盈怯怯地挪了上來,待走近了,卻只顧埋頭踟躕,不敢出聲。

    呂雩眼見此景,便揮袖趕跑了一眾學(xué)子,斟滿一盞御酒迎上前去。

    笑聲揚起,紅顏坦蕩。

    回歸夫人席中的李氏眼望著那一幕幕歡聲笑語,眸光漸漸癡了。再回神時,只轉(zhuǎn)眼怔怔地凝望向兩個幼童,仿佛寄托了無限哀思。

    酒過三巡,饒是呂雩酒量超群也已暈生雙頰,故同眾姊妹討了情,獨自一人步出流觴席院散散酒氣。

    上林苑始建于前朝,占地廣博,長可百余里,足以容納千騎萬乘。兩川蕩蕩流乎其內(nèi),八池渺渺點綴其間,更有亭臺樓閣、宮苑華舍,數(shù)不盡的奇珍異獸,賞不完的域外仙株。

    若不是昭明帝攻入京都,梁幽帝倉皇禪位于幼子哀帝,兩個老頑固國公抱著小主子燒了大半個宮舍自焚殉國,只怕其內(nèi)奢靡景況還可翻上數(shù)倍,遠(yuǎn)看一眼,每一塊磚石都凝結(jié)著無數(shù)民脂民淚。

    三十年,一代人的苦痛記憶已悄然淡去,足可演唱盛世靡音了。

    不可近,不可思,思則意動神搖,于國于邦無益。

    呂雩立于思賢池旁,用隨身攜帶的竹筒俯身挽了些水來凈面,忽聞左近博望館中一陣喧嘩。思量少頃,便選擇匿氣伏于連廊墻外靜聽。

    博望館中有空庭一座,草地平整,多用于蹴鞠、馬球、垂丸等皇家競技。今日花朝盛宴,前宴流觴不少宗室子弟早已吃得膩了,一身的閑散精氣無處揮灑,故群聚于館中,拿草場作戰(zhàn)場點兵演武。

    明明是一班二世祖閑得作耍子,卻還要美其名曰秣兵歷馬、演武習(xí)戰(zhàn),也是好笑。

    可這會子,景況卻與平常有所不同。偌大的草場上只稀稀拉拉跑著四五匹空馬,當(dāng)間卻有一人滿身是血地匍匐在地上,連哀嚎也沒有,儼然是疼得斷了氣。一干錦衣郎君皆烏央烏央地圍在他周邊交頭接耳。

    “二哥,你給馬喂了什么春藥?怎么趕巧就在賽上發(fā)瘋亂踢人!”

    一少年居高臨下地騎著匹棗紅的小馬,手挽紫金繩,足蹬踏云靴,小小年紀(jì)還未學(xué)會老謀深算,稚嫩臉蛋上不自覺地流露出一點子幸災(zāi)樂禍的意圖,連藏也不愿藏。

    另一少年亦是一身戎裝,因年歲稍長,故而得以修煉出幾分老練的隱忍,只垂著眼嘆道:“二弟,大哥知曉你求勝心切,可也不該用這樣的下作法子。劉家小郎被你那匹驚馬踩踏,生生斷了一條腿骨,若不是三弟搭救及時,差一毫、一寸,就是腸穿肚爛的下場。二弟,你好狠毒的心腸啊……”

    語罷風(fēng)煙稍靜。

    半晌,忽有人低低一笑,喑啞如魔。

    “真可惜,偏偏差了就一毫一寸。”

    這句話倒叫呂雩陡然升起三分興趣,故躡著步伐踱至月門處,以余光向外窺視。

    “二哥,你這是什么話!”

    “趙世兄,過了。有些事,咱們心知肚明,你認(rèn)一聲錯,想來以劉家那點門第,對你這位宗家親眷也追責(zé)不得。”

    年長些的少年失望搖首,“本以為你是無心之過,豈料竟從根上就壞了。是大哥我教導(dǎo)不善。既然如此,臨樓王府也不好再袒護(hù)于你,父王與劉家那面我都會如實秉明,望你虛心受教。今日,且跪著吧。”

    在場的都是大族子弟,見慣后宅陰私,如今這景況多少能瞧出些端倪。譬如這臨樓王府嫡庶兄弟鬩墻,乃是二對一的局面;又譬如趙家老大一通話術(shù)連消帶打,顯然是早有準(zhǔn)備,眼下風(fēng)口浪尖的這位,乃是背鍋的苦主也不一定。

    然趙大世子已然尋了把柄興師問罪,天平便自然先倒向他那一方。這苦主趙二心性狂邪,也不是什么好鳥。且由他一家兄弟撕去,大伙得且偷閑看熱鬧呢!

    呂雩凝神看去,只見那處于風(fēng)波正中的少年早前也摔得滿身塵土,凌亂的發(fā)遮住半張瘦削面龐,一雙眼瞳色澤淺淡,光影幻滅間似有深海螭獸在其內(nèi)浮沉泅泳。

    鮮血早洇濕了胡服袖管,沿著掌心的紋路一滴滴墜向地面。他歪了歪頭,輕瞥一眼自己的血,神色疏離而淡漠。

    趙元摩見他已這般狼狽,卻還是連正眼也懶得施舍自己,不免暗自慍怒,“趙元韞!在外長兄如父,你不從父旨,是為不孝!還不速速跪下認(rèn)罰!”

    小個子老三趙元協(xié)附聲舉起馬鞭,掄圓了膀子啪地一聲抽在他身上,“不跪,就打一百鞭!”

    鞭聲如霹靂炸響,地上那軟泥一灘的可憐人被震得一個激靈,哼哼唧唧地睜開了眼。

    才回了些許神智,便見趙元摩走上前來拱手道:“劉鈺兄弟,你終于醒了。今日之事是做哥哥的對不住你,不意我臨樓王府出了這等無德鼠輩。若左都御史府上有意問罪,本世子即刻便代王府言明態(tài)度,絕不會為歹人撐腰!”

    劉鈺疼得眼冒金星,腦海中的最后印象,便是趙元韞那匹黃驃馬高高揚起的蹄子。茫然下視,只見自己下身及右腿髕骨處俱是一片狼藉,心中登時一涼,而后又涌上無窮無盡的恨與怒。

    “我的腿,我的腿……趙元韞!你這個畜生!”

    劇痛中的劉鈺神智迷亂,仰天凄厲嘶吼。趙元韞冷冷淡淡地在一旁看著,忽牽起唇角。

    他似是被眼前這個人的痛苦取悅了。

    “真可憐。”

    “你……你說什么!”

    “說你可憐。”趙元韞蹲身下來平視著他,“腿殘了,連那兒也廢了,下半輩子只怕再不能人道。若那一腳踩在當(dāng)間,豈不是能省去諸多苦楚?”

    這等悲天憫人的大境界,直聽得周圍人等心膽俱寒,“趙二這是瘋魔了不成?”

    “也可能是破罐子破摔……他在府上本就不受重視,經(jīng)此一事,即便親父也要放棄他了吧。”

    劉鈺被他拿話一激,郁氣暴沖心口,嘶聲大叫道:“狗娘cao的賤種,老子要你賠命!”

    趙元韞并不動怒,他將劉鈺慘然灰敗的面色欣賞一番,便直起身子,“殘廢可憐,做別人手里的棋子更可憐——總有些卒子會被車馬碾碎。你以為那兩個和你是一勢,其實人不過將你看做最廉價的消耗品而已。”

    趙元摩神情不動,袖中的手卻是一緊。

    “二弟,你不知改悔,反而這么多歪理。今日花朝宴群臣聚集,你可是一定要鬧到圣上跟前,折了我王府的顏面才罷休!”

    “我還不知,原來如今府上已是大哥當(dāng)家。”

    “你……”

    “出了我這么件事,王府的顏面早就墮干凈了。大哥好算計。”

    趙元韞抬袖拂去唇畔殷紅,又用那雙沾滿鮮血的手虛虛一抱拳,“可惜我亦有我的路要走,倒不好成全大哥一番安排。”

    劉鈺搶聲:“你少在那放屁,都是托詞!”

    日影下澈,狂恣少年抱臂而立,笑得漫不經(jīng)心,“蠢材。他兩個嘴上說的好聽,可有一人去請?zhí)t(yī)救一救你這條爛命?在座的眾位,有一位算一位,要么是看你笑話,要么想順?biāo)浦郏系侥銖U了死了才算安心。你劉鈺自詡酒rou朋友遍京都,可有一個真兄弟私心為你著想!”

    呂雩心道:這話倒是直白的緊。世家是聯(lián)盟亦是勁敵,唯有此消彼長才能為同儕勻出些rou來。只是有些心思不能說透。

    劉鈺聞言臉色瞬間煞白,身軀抖如篩糠一般,連忙求救似地看向周邊人等,卻只見到一個個知己好友回避的視線。

    “你們……你們怎么……趙世子,太醫(yī)為什么還不來!”

    趙元摩忙拱手:“劉兄切莫聽他讒言。今日休沐,太醫(yī)院只有兩位醫(yī)官輪值,可午后皇后娘娘突發(fā)厥證,兩個已都占了去。方才協(xié)弟已令小廝快馬去接我王府醫(yī)者,還請劉兄稍待……”

    “那為什么不抬我回府!我家里有的是好郎中,你們這群狗果真要看著我死……”

    有人僵著脖子分辯:“鈺哥,你傷成這樣,咱們實在不好搬動,萬一顛簸壞了怎么辦?”

    劉鈺眼露絕望,呆怔了一會子,忽然一拍草皮仰天癡笑:“哈哈……趙元韞,你好厲害的一張嘴,我竟險些信了你!可你說一千道一萬也改不了你有意害我的事實!”

    趙元韞連眼皮都未掀動一下,儼然一副無賴模樣。

    劉鈺氣得嘔血,“今日之事,劉家絕不會善罷甘休,我要秉明圣上,讓你死無全尸!”

    “死都死了,哪還管得著尸體的周全。活著的人才是最痛苦的。”

    趙元韞微微一笑,一轉(zhuǎn)頭,舉步上前將趙元協(xié)拽下馬來。

    兩人纏斗不出十招,趙元韞便一掌鉗住趙元協(xié)的脖頸,旋即劈手奪過他腰間佩刀。

    趙元協(xié)年紀(jì)尚小,氣力不足,先前還趾高氣昂的一張臉登時扁了下來,喉頭一鼓一鼓的,只顫聲道:“你要作甚!”

    劉鈺見狀,竟然喜得直拍手,“拿刀了!拿刀了!兀那狗才,欺負(fù)幼弟算什么本事,有膽的你來殺我!”

    聞聲,趙元韞放開趙元協(xié),腕子一轉(zhuǎn)倒提刀柄緩步向他走來。

    一干小郎亦亂作一團(tuán)。今日趙老二瘋癲化魔,卻絕不能叫他當(dāng)場殺了劉鈺。否則劉家事后追責(zé),眾人家里皆不好交差。

    且若是這人殺得興起,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他們也一并捅上兩刀可怎么好?于是便爭先恐后地叫開了:

    “趙世兄冷靜!這可是殺頭的罪名!”

    “劉鈺他許是磕著腦袋,一時迷了神智,你體諒體諒他……”

    “是啊是啊,我等縱馬玩樂其實本就有些險峻,平常誰還沒摔得傷筋動骨過?不至于此,不至于此啊……”

    趙元摩原本成竹在胸,此刻笑意僵在了臉上,啞著嗓子艱澀開口:“趙元韞,你要發(fā)瘋也別連累我臨樓王府!”

    他按上腰間劍柄,手心滿是冷汗。

    自己這個庶弟乃是天生的武學(xué)奇才。雖其一直有意藏巧于拙,可派去的暗衛(wèi)從沒有一個能活著回來的。即便趙元摩身為嫡長子也始終忌憚,好似rou中毒刺,綿里藏針,保不齊什么時候就要扎人。

    如今趙元韞渾身血人一樣,元協(xié)卻還不是對手。自己武藝稍遜,只怕難敵。

    趙元協(xié)亦紅著眼睛捏緊馬鞭。

    劉鈺自知往后余生無望,一時間竟生出一番悍不畏死的豪氣,嘶聲大叫道:“你殺我!你有本事就殺了我!沒種的攮貨!賤婢生的賤種!”

    “廢人的確豁的出去。”

    “趙元韞!啊——”

    劉鈺徹底瘋癲,眼瞧著趙元韞一步步向他走來。

    他似乎是有意走得慢,在劉鈺身前兩步時略停了停。終究有那心腸軟的看不過眼,隔著三丈遠(yuǎn)的距離小心道:“元韞世兄,不值當(dāng)跟他斗氣。咱們自家弟兄里也有庶母生的,最后還不都是同認(rèn)一個爹?”

    趙元摩冷冷嗤笑。這話正是戳了二弟心肝,他恨不得這蠢貨再多添些油呢。

    趙元韞百無聊賴地轉(zhuǎn)著刀柄,旋即從劉鈺身邊經(jīng)過,再走幾步,行至他摯愛的那匹黃驃馬身前。

    那馬兒在賽中不知何故突受驚暴沖,還是他豁出半條命去才勉強(qiáng)馭住,如今已然脫力,正痛苦地橫躺在地上,口鼻呼哧帶喘。

    這是極俊俏的一匹寶馬,齒齡剛滿了三年。他自其幼時起便一直悉心照料,從不假手于人,喂養(yǎng)得體格壯健,顧盼神飛,動時有若暗金游龍。

    而今馬兒眼中躁狂不再,只余清明,毛茸茸的長睫濕漉漉的,似是正傳達(dá)著對主人的深深依戀。

    “驪黃。”他俯下身,輕喚一聲。

    馬兒勉力抬首,舔了舔他微涼的手指,又無力地墜回地面,低咴了兩下,盡是氣音,哀惋凄迷。

    趙元韞輕輕撫了撫它的額頭,旋即抬手一刀扎入它的心臟。

    刀芒好似奔雷飛電,一劃破天。黃驃馬仰天長嘯,鮮血自心室驟然噴涌飛射,罩了趙元韞一頭一臉。

    馬兒抽搐著,漸漸沒了氣息。他起身,將那彎刀隨手一扔,眼睫上仍掛著血珠,神色卻無波無瀾。遍身披血流瀑,宛如魔神臨世。

    周遭人等皆悚然失聲,有些膽兒小沒見識的甚至已當(dāng)場吐了一地,連趙家兩兄弟都被震得往后退了半步。

    劉鈺被這一幕刺激得甚深,眼下只知道哇哇暴叫,連句囫圇話也說不出,瘋迷了片刻功夫便白眼一翻,昏死在地。

    趙元摩艱澀開口:“趙……趙元韞……你……”

    “我怎么?”

    他只是笑,除此以外再沒有半點旁的情緒。

    “驪黃是我的愛畜,我見它痛苦,便幫它了結(jié),也幫我二位兄弟了卻一樁心事。”

    趙元摩額頭汗下,勉力穩(wěn)著聲線道:“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聰明的人,從不會輕舉妄動。而自作聰明的人總以為自己能夠做得天衣無縫。只要動過手腳,總會留下洗不脫的蛛絲馬跡,想查證倒也不難。”

    趙元韞舔了舔唇角血污,半瞇了眼,像是在回味個中甘甜。

    見眼前人牙關(guān)打顫,終于湊近趙元摩耳畔低聲道:“是南嶺獷獸國的失心香吧。這藥發(fā)作需要引子。我的好大哥,驪黃身上,你大可以矯稱是我親手喂的藥,可劉鈺的身上果真經(jīng)得起查么?”

    趙元摩神情僵硬,說不出話。

    “無礙,做弟弟的總得幫襯大哥一把。不必查了。反正,總有人會為你的愚蠢妥帖善后。”

    “趙元韞,你算什么東西,敢說我愚蠢!”趙元摩咬牙。

    “父王從不會偏袒哪個特定的兒子,只會偏袒一種精妙的手段。惜乎你二人心智淺顯,想不出什么妥帖的殺招。下次,再努力些。”

    他抬手拍了拍大哥的肩膀,在錦衣華服上留下一道血手印,而后便獨自揚長而去。

    場中自上而下十余人,竟無一個敢攔,只能干站著目送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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