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盼來年
非要說起來的話,那男人到底是怎么堂堂正正帶著武器走進監獄,又大搖大擺提著人頭出來的呢? 他看上去甚至完好無損。 那顆人頭隔日便不見了蹤影,賀勤也沒興趣追問。姜賾悟既然都能在一幫人眼皮子底下提著那東西大搖大擺上街,也就能簡單把那些事處理乾凈。 而對于他怎么走進去的,他的說法是一貫的云淡風輕,「這世界上辦法總比問題多?!?/br> 姜賾悟是搞煙草生意起家的。監獄里香煙作為貨幣交易的事情實在不罕見,跟里頭幾個獄警有些交情門路也不是怪事。 但對鞏云而言,肯定是難以忘懷的惡夢。 他想不透為何姜賾悟會出現在那里,他還以為那是他心里的鬼魅。 他不能明白姜賾悟前來的理由,卻也足夠感到惶恐不安。 他一直想成為他,自從他的家人全部死在華林那天起,他就想成為那個擁有一切的人。 就連他僅剩下的賀勤也被他搶奪。憑什么他明明什么都有了,卻連他如此稀薄的擁有都不肯放過呢? 那一刻起,鞏云便暗下決心,他要搶走那個人的一切。 搶走他慈愛的母親,搶走他安逸的家園,搶走他深愛著的一切,隨后自己會成為那個什么都有的人,擁有一切,擁有世界。 姜賾悟的人生前期,平步青云,成功地讓人髪指,很快他就成為了讓人景仰的九爺,賺錢容易,八面玲瓏。 而那時的鞏云也不遑多讓,毫無背景的他,咬著牙一點一滴爬了上來,暗地里他索命無數,夜夜煎熬,但也很快就麻痺了。 這些罪業,難道不是姜賾悟的錯嗎?是他錯了,所以自己才必須如此。都是因為他。 可就在這么安逸的把罪業都推給姜賾悟之后,才發現即使將他推落,那人卻依舊富有。 他擁有賀勤啊。 哪怕是遺忘了一切的賀勤,姜賾悟竟也愛他。 然后鞏云就想通了。 原來要毀了姜賾悟如此簡單,只要毀了賀勤就好了。但是,他也深愛賀勤,又怎么捨得毀壞他呢? 他要奪走他,抹滅賀勤一切與姜賾悟有關的,賀勤只會記得他,只會愛他,卻又恨他。 他要賀勤七情六慾都只關他,無關姜賾悟,他要姜賾悟死在賀勤心底。 僅是如此。他要的就是這樣而已。 但也就是這樣,惹惱了那個男人。 他不知道的是,姜賾悟憤怒起來有多么瘋狂駭人。 此時此刻他明白了。 姜賾悟就坐在他牢房一角。關押鞏云的地方還算高級,起碼整潔,他也沒有所謂獄友那種東西。 他就坐在那里,靜靜地點燃了一根菸,他說,「你要嗎?」 鞏云搖搖頭,他試圖呼喊獄警。 抓著牢房的門,外頭一個人也沒有。 「不會有人過來,別這么天真。」姜賾悟笑了,語調溫柔,就像他一直以來的模樣。 溫柔。對,溫柔。鞏云望向他。 他總是看上去慈悲,姜賾悟來干嘛的呢? 「知道我為什么來嗎?」他吸了口菸,話語說得有些含糊,白菸冉冉。 牢房里很黑,卻能看見火光,也能看見那慘白的煙霧瀰漫。 鞏云說,「來殺我的。」 姜賾悟笑了起來。 他笑了很久,笑容幾乎吞噬了他的和善,那讓他變得詭譎變得猙獰可怕。 「答對了鞏云。我來殺你的。」他嘆道。 「但別害怕啊,不可怕的。」他又開始笑,「不會痛的。我不會折磨你,畢竟我能使用的時間也不多。鞏云啊,你一生作惡多端,我總感覺自己也必須負起責任才行,畢竟,就我所知你似乎是受我刺激才變得如此。雖然不太能明白為什么,不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我也不好置喙什么,只是很遺憾。如果能選擇,我應該不會走上這種必須刀尖舔血的日子。我會希望自己善良,甚至庸碌也無所謂,這輩子我想要的其實一直只有平穩度日,但很難對吧?……不簡單的?!?/br> 話說到最后輕聲細語如同呢喃。 「我的母親,一直希望我能活的善良真誠,天真的女人,她似乎忘了自己嫁給了什么男人。他的孩子一輩子不可能不沾任何人命在手上。真可憐,那樣的女人為何會被那樣的男人吸引呢?還為他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又蠢又笨,為人所用,一個……為情所困,一輩子被囚困在情愛里。鞏云,你不應該動他。你連想都沒資格想?!?/br> 鞏云聽見這句話后突然激動,「他是我的!」他大喊,有些失去了理智,「是你奪走他!是你……是你!」 「真嚇人。賀勤又不是玩具。他有理智有思想,他想跟誰是他的選擇,你只想控制他,卻覺得自己能給他幸福嗎?對我而言,即使今天他忘了我,我也會愛他,但他忘了你的時候,你卻認為他一文不值了,不是嗎?你有什么資格說你愛他呢?要是你值得,哪怕我強留下他,賀勤應該依舊會離開我,回到你身旁,但事實就是,他死也不愿意選擇你。寧可跟你死斗也不要你的愛。真可憐?!咕艩斴p笑,「你真可憐?!?/br> 是啊,難道不可憐嗎? 連愛是什么都沒能搞懂,就這么死了。 姜賾悟點燃了菸。他并不是殺人如麻的傢伙。說真的要是可以,他寧可活在大同世界,那種古人口中的烏托邦,遙遠的桃花源。 但那種地方,除非死了不然肯定找不到的吧?唯有西方極樂世界……不,他這樣的人也去不了西方極樂世界的。 不過也無所謂,他還記得他三哥在他身下求他饒命的樣子,他也記得,當然記得鞏云跪在地上抱著他的腿希望他寬恕的模樣。 那一刻他沒有優越感,也并不覺得自己主宰了誰,凌駕于誰,就只是……慶幸那個在地上企圖茍且偷生的人不是自己。 稍有不慎,那跪地求饒的都會是他。 所以那一刻,他為重生而喜悅,也為事情告終而愉悅,最后一刻,他是像個人一樣直挺挺的站著,而不是像隻狗。 最后的最后,人頭落地以前,鞏云說了一句「對不起」。 姜賾悟不知道那句道歉是對著誰說的,他也來不及問了。他想,鞏云欠太多人一句抱歉,可也有太多人不稀罕那句抱歉。 也許縱然他死了,許多人也依舊氣憤難平。而自己又是如何呢? 如同賀勤說的一樣,他們嘴里的正義與善良,不過也只是別人眼底的掠奪罷了。 人都是自私的呀……。姜賾悟捻熄了菸。 無論如何他都希望那句抱歉并不是給賀勤的。賀勤不用那種道歉,他的寶貝如此善良,要是知道在臨死前鞏云這般懺悔,肯定就會原諒他了吧? 作為在世僅存的親人,也許還會開始替他掃墓。 陽臺拉門半開著,又被一推到底,姜賾悟被人一把抱住了,毛茸茸的腦袋瓜撞在背上,兩隻手用力圈著腰。 那力道正好能把姜賾悟的嘴角提起,擁抱圈出了微笑。 他扭過頭,「醒了?」 「嗯……還沒……」 他是為了這個晨間的擁抱,他是為了這個彷彿致命的撒嬌如此拼搏著,然而一點不后悔。哪怕并非殺人如麻,也會為了這樣的溫存冷血無情。 今生的業也許來世得還,但此生的幸福只有此生能掌握了,不握緊就沒了,哪里還有后悔的時間? 他轉過頭,輕輕抬起那傢伙的下巴。賀勤揚起臉,眼睛還畏光,緊緊閉著。 整張臉皺巴巴的,姜賾悟笑了,湊上前吻了一口。他連忙睜開了眼。 「老公早安?!?/br> 「早安寶貝疙瘩。」姜賾悟揉了把他凌亂的頭發,「餓了嗎?」 賀勤搖搖頭,「你再陪我躺一躺。」 他拉著姜賾悟進房,又鑽回了被窩里。 「還真是懶散。失憶那陣子不是還急著想要有個職位嗎?」 賀勤的笑聲悶在被子里,卻不影響它的渲染力,「我現在也有職位?!?/br> 「噢?」 「姜九爺的押寨夫人?!?/br> 姜賾悟哈哈大笑,把他從被子里挖了出來,「說誰山賊???」 賀勤掙扎著,被搔著癢笑個不停,隨后又一把抱住了。他捧著姜賾悟的臉,輕聲道,「你說,未來是不是還有可能又有第二個、第三個鞏云?」 「肯定的吧。」 「人生哪有那么順風順水的……」他喃喃,又道,「但是現在我們知道了,哪怕再有一次這種事也不分開了?!?/br> 姜賾悟笑了笑,「我們也老了。要再遇到一次,大概也只能躺平等喝湯了?!?/br> 賀勤瞪了他一眼,「沒到七老八十不準死?!?/br> 混黑的哪有那么長壽的呢? 不過姜賾悟仍是答應了。「好?!?/br> 約定了就會努力看看,他一向如此。 絕不食言。不許食言。 如那蒼勁刻在大石頭上的字,生生世世。 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假如你今生罪業都是為我而受,那來世我就必須替你還。」賀勤朝他道,「你看,你這輩子干壞事幾乎都是因為我,我這輩子干壞事也幾乎都是因為你。那這樣算起來的話,我們下輩子應該還會湊在一起?!?/br> 「聽起來不是那么好?!?/br> 賀勤笑了笑,「我倒覺得挺好的。雖然有可能因為罪業程度不同地位不太一樣,也許我要還你的比較多,所以下輩子我是你老爸?!?/br> 「占誰便宜?」 「你下輩子也許沒辦法適應,你現在可以先練習看看,來,叫爸爸?!梗钢约旱淖煨?,「爸……爸?!?/br> 姜賾悟抬起眉,翻身壓了上去。 一直到賀勤喊爸爸喊得嗓子都啞了,才被寬恕下床吃早餐。 「你真小氣。」賀勤揉著腰。 「我現在多欺負你一點,你少欠一點,看看下輩子能不能有機會打平?!菇懳驔鰶龅?。 姜家還在整修,姜賾悟說了不想再蓋那么多層樓,整棟打掉了,說兩層就好了,也不要什么地下室了。 賀勤雙手贊成。 兩個人住那房子到底是太大了一點。 看看工期,明年夏天應該能整理好。 舊家具都丟了,姜老頭房里那塊檀香木九爺送給了蕭蘭茝,起初那人還不是很想要,只覺得穢氣。 但后來方寧喜歡那古典的氣味,那木又是上好的木,蕭蘭茝便勉為其難。 一切都隨著季節慢慢推進。 「我那些小樹栽都忘了帶過來。」賀勤吃著早餐突然道。 姜賾悟楞了一下才想起那些金桔檸檬番茄,「反正不是明年才開?」 「在工地旁邊吃泥吃沙,說不定會死也不一定。」他塞了口炒蛋進嘴里,「到時候就賴不了那花市老闆了吧?」 姜賾悟微微一笑,天氣還沒回暖,卻會有幾日盛陽怒放,整個華林黃澄澄的,那陽光卻是涼的。 明年總會來的吧?姜賾悟期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