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絕色 第119節
衣服濕漉漉黏在身上,雨水讓臉上的淚痕不再明顯,鐘意輕輕彎起嘴角:“就是想你和爸爸了。” “快進來,”mama攬過鐘意的肩,去關門,“怎么突然下這么大的雨啊。” 她把鐘意推進房間:“冷不冷?趕緊洗個熱水澡,等爸爸回來我們就吃飯。” 鐘意家的條件不怎么好,爸爸mama都沒有念完高中就輟學。 爺爺奶奶這邊還有一個姑姑,但是家里只能供一個孩子上學,所以爸爸主動提出讓meimei上。 mama那邊情況則完全相反,外公外婆重男輕女,很早就不讓mama上學,讓她打工供弟弟讀書。 算起來,爸爸mama是同村的青梅竹馬。 他們十八歲離開家鄉,二十歲在一起,這些年什么苦都吃過,什么工都干過。 鐘意的童年沒有公主裙沒有高檔玩具,每天天不亮就被mama抱起來,跟著爸爸mama的小吃車去出攤,而小吃車下面、顧客看不到的位置,爸爸mama給她開辟了一方小小的天地,可以窩在里面睡覺看書玩娃娃。 再大一些,她就搬個小凳子在小吃車旁邊寫作業,寧可跟著爸爸mama風里來雨里去,也不要一個人待在空蕩蕩的家。她其實從小就有些粘人。 后來她要念初中,離家很遠,不得不住校。 鎮上的學校環境很亂很差,爸爸費了好大力氣,把她送進城里的學校讀初三。 那所初中教學條件最好,可又怕她受欺負,他們給當時的班主任送了很多老家的土特產。 第二天,鐘意就看到那個塑料袋出現在垃圾桶。 辦公室門沒關,班主任正一臉嫌棄地跟人抱怨:“什么東西啊,臟死了,一股味兒。” 鐘意撿出來,洗干凈,拿回宿舍,恰巧被宿舍的女孩看見,說她撿垃圾桶里的東西吃。 鐘意不在乎。 她只在乎很少的人很少的事,其余的時間全部用來學習。 天道酬勤,她的中考成績優異,六月的學校宣傳欄貼出她的喜報。 高中離家更遠了,爸爸mama拉貨的小貨車拉著她的行李和被褥。 開學那天,鐘意在學校門口看著他們漸行漸遠,眼淚不聽話,吧嗒吧嗒地掉,無比想要回到小時候。 開學沒多久,爸爸mama實在不放心,來給她送了好幾次衣服和吃的。 他們穿著干凈整齊的衣服,卻很局促的樣子,約她在離學校很遠的路口。 鐘意不解,想著爸爸mama來了,帶他們看一看她的學校。 爸爸卻說不了,那個時候他開始販菜、賣菜,有些不好意思:“讓你同學看到,瞧不起你。” 他的目光躲閃,說完還干巴巴笑了笑,語氣里是滿滿的歉疚。 那個瞬間,鐘意恨不能一夜長大,讀完大學參加工作,讓爸爸mama過好日子。 “好好吃飯,好好學習,”爸爸把口袋里的零花錢都給她,“快回去上課吧。” 鐘意往回走,鼻子酸澀難忍。 快到校門口時,又被mama喊住:“這些水果你帶回去跟同學分,mama挑的都是好的。” 眼淚來不及擦,mama看著她這個樣子,眼圈瞬間也紅了。 鐘意看著爸爸mama開著家里的小貨車來了又走,她也好想好想跟著爸爸回家。 可是一周后,爸爸mama作出決定,要來租房給她陪讀,他說反正賣菜嘛,在哪都是一樣的…… 其實,從小到大,她一直都是被好好愛著、妥帖照顧的那個。 不管是爸爸mama還是顧清淮、還是她的好朋友趙雪青,他們都對她很好很好。 她原本也可以長成一個活潑開朗的女孩子。一切的一切,其實都是她自己的錯。 洗完澡,外面天黑了,雨也停了。 她在燈影里看著父母頭上的白發,眼角遍布的皺紋,夾菜的粗糙的雙手,悄悄紅了眼睛。 “爸爸聽說你回來,想去給你買糖炒栗子來著,但是下雨人家沒有出攤。” 老實巴交的父親笑了笑:“等下次。” 下次,兩個字針一樣,猛地扎入她的心尖。 鐘意笑著說“好”,低下頭時濕潤的眼睫在燈光下,一閃一閃。 mama又問:“小顧怎么沒有和你一起呀?” 那個瞬間,腦海有個無比猙獰的聲音—— 你看,所有人都因為你過得很辛苦。 爸爸mama是這樣,顧清淮也是這樣。 鐘意,你真的不應該留在這個世界上。 鐘意心如刀絞,胸口悶悶的疼,讓她喘不過氣來:“他工作忙。” 爸爸mama點頭,又問:“今天晚上住在家里吧?” 重傷昏迷的顧清淮,出生就沒見過爸爸,mama也早在四年前離世。 她把他害成那個樣子,自己還在這里和爸爸mama吃飯。 她配嗎? 鐘意搖頭,努力彎出一個笑:“不了,我得走。” 天很黑,她夜盲,爸爸mama不放心,一直送出很遠很遠。 鐘意上了最后一班大巴車,隔著車窗看向已經不再年輕的父母。 大巴車啟動,她趴在車窗上努力往外看。 一開始還能聽見mama說“到了打電話”,之后,什么都看不清,她拼命睜著眼睛。 爸爸mama轉身的瞬間,鐘意坐在車里,淚如雨下。 對不起啊,爸爸mama。 我真的太疼太疼了,我真的堅持不下去了。 鐘意mama出門沒帶手機,那個用了好多年、屏幕早就裂掉的手機被遺落在餐桌上,此時此刻在空無一人的家里,響起提示音。 銀行卡進賬二十萬,來自她的寶貝女兒。 - 創傷后應激障礙的復發在意料之中,又或者說,那不是復發,她就從來都沒有好過。 每一次電視新聞播報,都是在撕裂她的傷口,逼著她回憶曾經的點滴。 其實這些她早就習慣,無非是大腦不受控制地去經歷曾經的創傷場景。 讓她原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經陷入崩潰的,是顧清淮重傷昏迷。 她走了好遠好遠的路,熬過了很長很長的時間,才等來一張宣判無罪的診斷報告,才等到魏寒告訴她:恭喜你,你已經進入整合期。 她這才敢偷偷往顧清淮的方向靠近一點、再靠近一點。 可就是因為她靠近的這一點點,讓顧清淮陷入萬劫不復。 現在,塵埃落定,皆大歡喜,只有她,成為最大的敗筆。 腦海里有個聲音,告訴她,去死吧,去死吧,死了才能贖罪,死了就不會這么疼了,死了就可以忘記了…… 手指不斷收緊,鋒利的觸感刺痛掌心。 鐘意下了車,成為喧鬧街頭的孤魂野鬼。 她像個被宣判死刑的死刑犯,卻不知道劊子手會何時行刑。 街上人來人往,不知道要往哪一處聚集。 她跟著他們,沒有自己的方向,只是麻木地往前走著。 腦袋里一片空白,有人在不停、不停地說話。 一個聲音趾高氣昂,說他不要你,如果不是你,他不會快要死掉。 另一個聲音奄奄一息,說他要我,你騙人。 于是那個聲音尖銳反問:如果他要你,他為什么不來找你? 對啊,他為什么不來找我。 因為,沒有人愿意要我,我是個爛人,我是個害人精。 腦子變得很亂,傷口被大力撕扯,所有防線轟然倒塌。 聲音從四面八方襲來,被刻意遺忘的畫面一股腦涌入。 眼前,是班主任的冷眼,是班里男生肆意的笑,是領導在應酬上搭過來的那只手,是所有證據毀損的、顧清淮送她地那一支錄音筆…… 耳邊,他們說著“惡心”、“馬子”、“你有沒有騎過她”、“肯定是她先去勾引”……層層疊疊織成網,將她籠罩其中,無法逃脫。 最后,是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顧清淮。 腦袋疼得快要炸裂,鐘意分不清今夕何夕,眼前一片模糊,胸腔的心臟死氣沉沉地跳動。 她在無人的角落蹲下來,把臉埋在手臂,濕熱的眼淚肆無忌憚,在一瞬間將她兜頭淹沒…… 她像是深海上被卷入暴風雨的一葉扁舟,停不了岸,看不見燈塔,只能在無邊黑暗中任由自己溺斃,靜靜等待解脫的那一刻。 她聽見耳邊有驚呼,人群有躁動。 可她的世界風雨飄搖,漆黑一片。 “找到你了。” 記憶深處最眷戀的聲音,毫無預兆地從頭頂落下。 鐘意懵懵抬起頭,對上一雙清澈無可比擬的眼睛。 心跳停跳,呼吸凝滯,那雙濕漉漉的瞳孔終于映出最想念的人的影子。 這樣的場景,在夢里重復太多遍,只要她伸手去觸碰,就會發現,眼前都是幻影。 她不敢眨眼、不敢呼吸甚至不敢哭,只是用一雙紅腫的眼睛看著他,難言的委屈、說不出口的心酸、被逼到絕境的崩潰堵在胸腔壓在心臟,讓她快要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