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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絕色 第90節

    顧清淮垂眸,他失去所有力氣的右手掌心,是一張照片。

    照片里,是家鄉隨處可見的野花,明黃淺綠奶白,星星點點包扎成束,放在母親墓碑前。

    落款日期是今天,這一年的清明節。

    他轉過頭看身側的小姑娘。

    鐘意還是短發,微微卷曲,嬰兒肥未消,雙眼皮很窄,瞳仁烏黑發亮。

    最后一次見面,在他懷里哭成小朋友。

    卻在他杳無音訊時,自己一個人走十幾公里山路,去看他的mama。

    顧清淮不說話,鐘意小心翼翼問:“是想mama了嗎?”

    語氣輕得像在和幼兒園小孩打交道。

    顧清淮垂著腦袋,輕輕“嗯”了一聲,瞳孔清透潤澤,濕漉漉的。

    他的鼻尖泛紅,嘴唇抿緊,和平日里生人勿進的警察形象對比強烈。

    拋開那副荷槍實彈全副武裝的軀殼,就只是個離開家的、想念母親的少年。

    那種無法言說的脆弱感,輕易看得人心里難過。

    鐘意柔聲說:“以后我會陪你一起的。”

    顧清淮唇角輕彎,鬼門關走了一遭,說話語氣極輕近乎唇語:“說話算話。”

    鐘意重重點頭:“說話算話。”

    還以為他會拒絕,鐘意小孩似的:“你不信的話,我們就拉鉤。”

    說著就用自己的小拇指去勾顧清淮右手,他的黑色沖鋒衣寬寬大大,蓋過右手手背,手指白皙漂亮。

    顧清淮慢半拍躲開,他微側過身,左手覆在她發頂輕輕揉了揉:“不要鬧。”

    帶著一點鼻音,是清晰的縱容,可密密麻麻的心疼蔓延至她胸口,每一次呼吸都酸澀濃重。

    她是個醫生,怎會看不出來,顧清淮受了很嚴重的傷,現在是大病初愈。

    可偏偏他什么都不說,被艾滋病毒販的針扎的時候是這樣,現在又這樣。

    “累不累?”鐘意伸出的手放回去,向空姐要了小毯子,蓋在他腿上。

    顧清淮把照片放到外套口袋,小心翼翼生怕折到一點邊角:“還好。”

    鐘意拍拍自己肩膀:“給你靠一會。”

    顧清淮微微怔住。他看著她,眼睛微微睜大,特別無辜特別乖巧。

    在自己的臉比他耳朵先紅起來之前,鐘意手伸到顧清淮身后。

    手指碰到他柔軟的黑發微涼的耳朵,無法形容的心悸心動從指尖蔓延四肢百骸。

    鐘意輕輕把顧清淮腦袋按在自己肩上,心臟撞得胸口生疼,撞得她嗓音都在發顫:“睡吧。”

    清甜的水果香氣,干干凈凈落在鼻尖。

    顧清淮靠在鐘意肩上,看她極力云淡風輕目視前方,沒有雜質的紅色從她耳廓蔓延到臉頰再到脖頸。

    六十多個日日夜夜戍守邊境線,六十多個日日夜夜被疼痛折磨。

    顧清淮沒睡過一個好覺,常常半夜醒來還是戰備狀態,手習慣性去找槍卻無法動作。

    定睛去看,才見那手背的血管還扎著針,此時已經被拉扯出來,血珠細細密密往外冒。

    此時此刻在飛過故鄉上空的飛機上,靠在喜歡的女孩子肩上,他慢慢閉上眼睛。

    鐘意整個人肩背挺直一動都不敢動,像極了第一天上課的小朋友。

    一會想自己這么矮顧清淮到底舒服不舒服,一會想顧清淮有沒有睡著。

    鼻尖都是他身上的味道,熟悉清冽,是沐浴露還是洗發露?又或者是須后水……

    他柔軟的黑發掃在她的脖頸和下頜,無法忽視的重量,他的呼吸和她的心跳都被放大無數倍,敲擊著她的心尖,一下一下又一下,心尖在不受控制地發顫。

    他讓她搬走的那天歷歷在目,三個月之后失聯四個月,二百多個日日夜夜,現在心臟終于落進溫柔懷抱。

    鐘意垂眼,此時才敢肆無忌憚看他眉眼,看這個杳無音訊生死不明終于回來的人。

    狼毫一樣的劍眉,閉上眼睛睫毛更長,末端被日光染得金黃,顯出毛茸茸的質地

    凌厲彎折的鼻梁,鼻尖有一顆很小的痣,嘴唇沒有任何血色,冷淡又脆弱。

    距離太近,近到他白皙下巴上淡青的胡茬都清晰,都像刺在她皮膚。

    飛機穿過云層。

    鐘意的聲音很小卻很清晰:“顧清淮,我真的很想你。”

    不管是被拒絕被推開還是被丟下,只要不是你本意。

    我永永遠遠會為你回頭。

    沒有責備,沒有怨恨,甚至沒有任何追問,就只是我很想你。

    顧清淮心臟酸軟,低低說了一句:“傻子。”

    鐘意低頭去看。

    他閉著眼睛,破天荒慢慢笑了。

    眼尾漂漂亮亮上揚,唇紅齒白讓人一眼心動,

    他的聲音近在咫尺:“我也是。”

    -

    飛機在三個小時后降落清遠。

    是個周六,鐘意可以不回醫院,回家短暫休息。

    身邊豎著高高的行李箱,她和同事道別:“周一見。”

    同事看著她身邊瘦瘦高高的帥哥,沖她擠眉弄眼:“周一見。”

    學生時代被人起哄大概是這樣的感覺?

    鐘意若無其事紅著小臉,不敢再看身邊的人,手機叫車。

    顧清淮俯身去幫她拎行李箱,右手伸出去一半僵住,換成左手。

    出租車開到面前,鐘意擋住顧清淮:“你不要動,我自己來。”

    她兩只胳膊一起用力,繃著小臉把行李箱放到出租車后備箱,拍拍手得意道:“我力氣大著呢!”

    顧清淮右手無力垂在身側,隱沒在寬松的袖口,沖著鐘意溫溫柔柔揚眉。

    只是在鐘意轉身之后,眼睛慢慢黯淡下去。

    他看向窗外,走時是寒冬,天降大雪漫天鵝毛。

    如今櫻花開滿街頭,風一吹櫻花花瓣飄飄灑灑。

    走時,拉栓上膛毫不含糊。

    來時,右手已經肌腱挑斷。

    不知道能不能好,不知道何時會好。

    無法扣動扳機的緝毒警察,只會成為戰友負累。

    鐘意:“你回家嗎?還是……”還是去醫院。

    顧清淮淡聲:“市局。”

    市公安局辦公大樓永遠矗立,像永遠不會彎曲的脊梁。

    緝毒警察顧清淮背影挺拔似出鞘利劍,明明是初春他卻沾滿身風霜,看得鐘意眼睛一熱。

    顧清淮和她一樣沒吃晚飯,鐘意拉著行李箱進小區超市,出來時手里多了一個裝滿菜的購物袋。

    如果說這半年有何精進,一是手術技巧,二是廚藝,前者還需實踐細細打磨,后者直接突飛猛進。

    春分之后白晝漸長,下班時天色依舊明亮。

    遠處天邊暖色層層遞進,近處櫻花開滿枝頭一片淡粉。

    “小伙子,好久沒見你了。”買糖炒栗子的大哥熱情招呼道。

    顧清淮側臉被夕陽染得無限溫柔,只輕聲說:“出了趟遠門。”

    糖炒栗子、烤地瓜,黃豆粉糍粑明天再買。

    到樓下超市,買了南瓜買了菜,拎在左手。

    顧清淮站在701的門口,手里購物袋放下按密碼,右手自始至終垂在身側。

    就在前幾天,還在憑借石膏固定,以至于根本不敢聯系鐘意,怕她眼睛哭得紅紅盯著他看。

    打開門,清冽的檸檬香氣撲面而來,沒有半點灰塵。

    陽臺上,他栽的花開了一片,在夕陽暖光中無限溫馨。

    想也知道是誰。

    茶幾上還有她沒吃完的半袋薯片,用小卡子仔仔細細封口。

    顧清淮洗澡、洗頭發換衣服。

    黑發清爽松軟略有些亂搭在眉宇,身上是寬松的白色t恤黑色運動褲。

    手臂上的暗紅色疤痕像熱帶叢林盤踞的地生根,他重新套上一件黑色衛衣,轉身進了廚房。

    南瓜濃湯,南瓜和山藥切塊。

    那柄他常用的菜刀握在左手,山藥皮黏膩難以固定,只能用右手手腕摁住。

    可是下一刻,山藥一滑刀尖照著右手食指直直戳下去。

    找創可貼,放在桌上,右手手掌摁住一端、撕開,貼上去。

    今晚不能請她吃飯了,顧清淮想。

    鐘意用一個下午,做了清明粑絲娃娃,都是他家鄉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