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絕色 第76節
顧清淮身上每道線條都冰冷不近人情,似乎耐心告罄,再也不想看到她。 鐘意低下頭,小心翼翼去關門,生怕擠到往外跑的南博萬:“乖,不要往外跑了……” 門一點一點關上,視野里的顧清淮慢慢看不見,鐘意聽見鎖落下的最后一聲響,眼淚順著臉頰滑落。 她站在門口,身邊是她來時搬來的三個大箱子,歪歪扭扭摞在一起,快要比她整個人都要高。 她的眼淚止不住往外掉,手臂擋住臉,哭得抽抽搭搭停不下來,像個被人拋棄的小朋友。 她不想走。 可不可以不要讓她走啊…… 顧清淮是不是只是逗她玩? 鐘意深吸口氣,努力咽下所有的酸澀,手向后最后一次攥住那冰冷的門把手。 指尖顫抖著按下密碼,她一開門對上他看過來的眼睛。 她最后一次開口問他:“我可以不走嗎?” 她努力彎起嘴角笑,不想哭哭啼啼招人煩,可是眼淚不聽話,滴答滴答往外掉。 顧清淮面無表情:“不可以。” 門被帶上,空氣里的浮塵輕顫,每一分每一秒的流動都變得可以感知。 顧清淮低頭去看手臂靜脈處那個赤紅的小點。 冷漠猜測,那里是不是有艾滋病毒販的血液,已經流遍他的全身。 他走向陽臺,不遠處市公安局的大樓嚴肅矗立。 每次他很晚回來,她是不是就站在他現在站的地方,等他出現。 湛湛青空,美得像幅畫,陽光落在顧清淮眉骨眼睫,卻沒辦反給他染上一層暖色。 一個小小的身影進入他的視野,她背對他站,一只手在擦眼淚,另一只手在打電話。 顧清淮低頭撥電話:“趙老師,是我,顧清淮。” 電話那邊的趙晚秋樂呵呵:“好久都沒你信兒了,這次是有什么事兒呀人民警察?” 電話那邊的老人聲音慈祥,顧清淮薄唇輕抿,那死死硬撐的軀殼終于要坍塌。 在唯一的長輩面前,他眼睫低垂像個受委屈無人可說的小男孩,可最后字字句句還是關于她。 “趙老師,如果方便,麻煩您收留鐘意一段時間。我會盡快幫她找好房子。” “沒問題啊,我一個人住也無聊得很……但是你告訴老師,你們是鬧別扭了嗎?嚴不嚴重?” 趙晚秋很是疑惑,之前她住院的時候,明明瞧著自己學生對鐘意是很上心的。 顧清淮沒有回答,艾滋病阻斷藥物的副作用已經上來。 他的頭已經開始疼,輕聲開口:“我給您叫一輛車,麻煩您來接她,她行李很多。” 鐘意站在路邊,秋天的陽光再暖,終究不像夏天,已經裹挾絲絲冷意往冬天漸變。 她的眼睛哭得發疼,眼淚粘著發絲,所有委屈找不到出口在胸腔無限發酵,胸口起伏。 電話響起,她深呼吸:“歪,趙老師。”鼻音濃重,顯然是哭過。 聽筒那邊的人聲音含笑:“小鐘意,好久沒見了,我做了好吃的,你要不要來吃?” 鐘意低下頭,眼淚吧嗒吧嗒往外掉,手背蹭過眼睛,因為哭過聲音斷斷續續的:“今天就、就不去了,我有些忙,等、等有時間再去看您。” 電話那邊的人無奈:“我都看到你站在路邊了。” 鐘意猛地抬頭,一輛出租車在面前緩緩停下,車窗降下來,趙晚秋眉目慈祥,像外婆:“走啦,陪我吃飯去。” 她不傻,時間不會這么巧,她前腳從顧清淮家里出來,后腳趙晚秋就來接她。 去趙晚秋家的路上,鐘意可憐兮兮開口:“是顧清淮給您打的電話嗎?” 趙晚秋想起自己那糟心學生,他不說,肯定就是不能說。 她簡直拿出畢生演技搖了個頭:“不是啊,剛巧在路邊撿到你。” 趙晚秋的家布置溫馨,陽臺上都是花草,貓咪懶洋洋曬著太陽。 最后,鐘意視線落在那一面照片墻。 貧困山區的學校,少年顧清淮和趙晚秋站在一起。 少年五官線條偏冷,一雙眼睛卻清澈明亮,映著鐘靈毓秀的山水,意氣風發。 鐘意緩緩垂下眼皮。 趙晚秋看她哭腫的眼睛,愧疚道:“是老師對不起你,那房子一開始,是我給你介紹的。” 鐘意笑著搖頭:“您不要這樣講。” 趙晚秋:“作為補償,你找到房子之前,就先住老師這里好不好?” 哪能這樣給人添麻煩,鐘意委婉拒絕,小小聲說:“我可以先住醫院的。” 趙晚秋裝模作樣道:“我上次手術之后啊,有時候還會覺得不舒服,我又懶得往醫院跑,麻煩……” 鐘意瞬間打起精神:“是哪里不舒服?您給我仔細講講!” 趙晚秋:“先吃飯,我有力氣了慢慢跟你說。” 鐘意就這樣被趙晚秋留了下來。 在她從顧清淮家里搬出來的第二十個小時,有人給她打了電話。 “您好,我這里是房屋中介,醫院后面的小區有房主出租。” 顧清淮師兄掛斷電話:“我還是第一次扮演房屋中介,接下來是不是要去演房東了?” 顧清淮輕聲開口:“謝謝師兄。” - 搬到新房子的鐘意沒有任何異樣。 她讓自己更忙,手術一臺接一臺,最后她的老師看不下去:“年紀輕輕身體要緊,來日方長,不要這么拼命。” 來日方長,根本沒有什么來日方長。 如果那天在海邊,她沒有相信她和顧清淮來日方長,一切是不是會不一樣? 她不敢讓自己閑下來,因為她發現,自己世界的點點滴滴,全部都是顧清淮。 她不敢讓自己早下班,因為會忍不住期待,顧清淮是不是如往常在醫院門口等她。 她不敢早早睡覺,怕白天拼命抑制不去想念的人,在毫無防備的深夜溫溫柔柔入夢。 如此真摯的難過,像極了失戀。 她不敢走兩人一起走過的路,不敢吃兩人一起吃過的東西,不敢再去聽他給她聽的歌。 她甚至食言,安頓下來之后,也沒敢去接她的狗狗。 一個小時過去了,一天過去了,一個星期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她沒有再見過他。 她以為她已經可以像遇到他之前一樣,每天樂呵呵過自己的生活,不為任何人和事煩惱。 可當秋夜漸涼,醫院門口又出現賣烤地瓜的老大爺。 空氣里的甜香很暖,讓她夢回那個有顧清淮在的冬天。 鐘意一個人站在馬路對面,猝不及防,淚流滿面。 被艾滋病毒販的針管扎傷,顧清淮沒有告訴任何人。 那針管,剛剛被用來注射過,扎過來的時候還殘留著毒販的新鮮血液。 顧清淮本來就話少,禁毒支隊的各位只覺他氣壓比平時更低更加沉默蒼白,猜測他是不眠不休太久整個人累壞了,大家都沒往別處想。 本市的販毒網絡全部清理干凈,大案破獲的氣氛充斥市局大樓,喜氣洋洋像是要過年。 喜悅隱藏在每個人的眼角眉梢,像是一針強心劑,支撐他們繼續迎著毒販的槍口向前。 緝毒警察之所以危險,是因為販毒利益巨大,毒販不惜為此鋌而走險,每個犯罪分子單拎出來,都是亡命徒。他們藏有槍械的可能極大,你永遠無法想象受利益驅使他們可以使出多殘忍的手段。 而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他們這群人晝夜行走在刀尖,為的不過就是祖國寸寸土地干干凈凈。 他們每繳獲一克毒品,就可以有無數個家庭幸免于難不被腐蝕不被破壞。 顧清淮一個人,游離在喜悅氛圍之外,像那座六千多年的靜默雪山。 大案破獲,這之后,是立功受賞,是晉升警銜,是前途一片大好。 只有他,在想自己什么時候會死,如果他犧牲,他想回家找mama。 他已經換上一身常服,那六位的獨屬于他的警號光亮著眼。 這身警服,他引以為傲,卻從沒有穿給喜歡的女孩子看過。 他開始頻繁想起過去。 這二十五年的人生充滿血腥氣,乏陳可善滿目蒼白,他愿意記起的片段不多。 那天秋雨連綿,鎮上的快遞員走了幾十公里山路,把那一張警校的錄取通知書送到他家。 他接過來,想起母親去世前,溫溫柔柔笑著跟他說:“以后當警察吧,mama喜歡警察。” 晚上十點,顧清淮從市局大院走到自家樓下,忍不住仰起頭看七樓那一格燈光。 那盞燈光,再也不會像往常一樣亮起,那個眉眼彎彎的小姑娘,再也不會從窗戶探出一頭小卷毛,喊他:“一個人站著干嘛?有家不回!快點上樓,給你留著西瓜呢!” 顧清淮一步一步走在上樓的臺階,樓道里燈壞了,黑漆漆一片。 恍惚之間,像走在沒有盡頭的山路,他第一次考全校第一,把嘲笑他沒有爸爸的人甩出兩百分。 剛下過雨的山路泥濘不堪,他氣喘吁吁跑回家。 到家門口才想起,母親已經變成后山一座冰冷石碑。 - 鐘意沒有和任何人提過顧清淮的事情,怕爸爸mama擔心,怕韋寧葉錚放下工作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