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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京一夢 第40節

    “有點疼。”林渡面對著門檻外的江昱成,低頭對蘭燭說到,“阿燭,你有沒有聽說過,局部降溫,有利于緩解疼痛。”

    “局部降溫”蘭燭反應過來,“奧我去給你拿冰塊。”

    她轉頭要走,林渡伸手,拉住她,單手拉她還原回剛剛那個姿勢,讓她在自己面前,他低著頭看著她,“不用這么麻煩,你吹一吹就好了。”

    蘭燭反應過來,皺著眉頭笑罵他,“真是日了老天爺了以為你還是個翩翩君子,這是占我便宜呢”

    她手上加重了力道,林渡輕哼一聲,“阿燭,真的疼。”

    蘭燭停下手里動作,挑釁地看著他,“讓你貧嘴。疼死你算了。”

    林渡彎了彎唇角,看向江昱成。江昱成盡收眼底,后槽牙一癢。

    他撇頭看向那林渡手臂,他還以為是斷了筋傷了骨了,原來就是紅了一塊腫了點,也能讓她這樣關心,親自沾了酒精擦?

    不過是捕獲女人同情心的雕蟲小技。

    虧她還在浮京閣待過兩年,這點障眼法都識破不了嗎?

    江昱成不再看,腳步沒邁進一步,轉頭走了。

    林伯趕著過來,遇到回頭的江昱成,忙問道,“怎么樣啊二爺,阿燭姑娘有沒有事?”

    “她好的很。”江昱成咬著牙,“還能關心別人呢。”林伯“您怎么走了啊”江昱成”我怎么走了”

    他回頭看向林伯“你留著吧,你留著看這一場三個人的電影吧。”

    林伯:哈?

    第47章

    槐京的冬日悠長,夏日卻苦短。浮京閣的古戲臺,悠悠地唱著一臺戲。

    吳團長喜笑顏開,在一旁極力推薦著∶“二爺,您看這青衣唱的怎么樣,這是我和劇團幾個組長挑了好幾輪挑出來,您看看這水袖甩的,不瞞您說,這姑娘不得了,五歲就被京劇大師陳老師帶回家中□口,十幾歲就登臺演出大獎拿到手軟,更要緊的是,她在外頭,可是一家民間劇團都沒有簽呢,我一聽說這條件,立刻就趕去了,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叫過來簽在自己門下呢。”

    江昱成淡淡地看了一樣臺上的女子, 客觀公平的講, 條件是不錯, 扮相也俊美, 可他沒什么心思,摘了串瑪瑙掂在手里,“還行吧。”

    “還行”吳團長眼睛一亮,“還行的意思就是妥了,我這就安排她入團”

    吳團長把原先在臺上的人叫了下來,是個年紀很輕的姑娘。

    那姑娘一下來,抬眉看了江昱成一眼,臉就紅了,站在他面前,低著頭。

    吳團長在旁邊提點她,“叫人,這是浮京閣的二爺。”

    那姑娘才緩緩抬頭,青澀、小聲地叫了一聲二爺。

    江昱成原先端著茶的手不可查覺地一抖,神情恍惚,猛得抬起頭,對上了那姑娘的眼。

    ——同樣是那么澄澈的眼睛,同樣是那么淡漠如霜雪的樣子,就連開口的聲音,都有幾分相似。

    可她不是阿燭。

    阿燭的眼里,滿是倔強,滿是不服氣,開滿了從荊棘中長出來的花,滿目里都是凜冬不可共存的玫瑰。

    他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不肯低下自己高傲的頭顱,后來的種種較量,他原以為她的翅膀已經斷了,已經安逸地住在戲樓胡同里,由他為她遮風避雨,直到今天他才知道,世界上沒有一個人的眼睛,能像她一樣——

    或許她從來就沒有彎過腰,也沒有貪戀過他織就的浮京一夢。

    他不要一個三分像的人,如果不是她,哪怕是十分像,他都不想要。

    外頭一陣驚雷,吳團長只見江二爺緩慢地站了起來,背過身去,不再多說一句。

    滿屋子的人都只剩下了無聲無息的等待。

    西邊的烏云越來越近,天地間的所有風景都被這陣陰霾籠罩,一時間萬物失去色彩,在這場大雨,沒有一顆樹木依舊能驕傲地抬頭面臨下一場厄運。

    大雨順勢而下,沒傘的人趁著雨未下大之前趕緊跑進巷子里躲著,窗外的芭蕉葉垂落在夏日的傍晚里奄奄一息。

    江昱成想到從前,蘭燭就坐在那芭蕉葉下,趴在那窗口,安靜的看著外面的四季變遷。

    她說她最喜歡下雪天,其次最喜歡下雨天。他問她為什么。

    她說下雪天能見到江二爺,下雨天能跟江昱成共撐同一把傘。他初見她,在雪夜,他擁有她,在雨天。

    他如今想來,過去的三年多的時光里,他做的最多的是江二爺,做的最少的,是江昱成。

    從前并未有太多次,和她共同撐傘走在雨中,如今想來,卻是連這樣的機會也沒有了。

    但是他不得不承認,他輾轉未眠的那些夜里,把她留下來的調制的春日來信點上,依舊也治不好他的悵然若失。

    自她來過,這浮京閣的古戲臺上,就再也沒有人能入他的眼了。

    自她走后,浮京閣的古樹舊磚,都恢復了從前沉默又死寂的樣子,唯獨把他改變了。

    江昱成突然明白了,不管他承認還是不承認,他不能沒有她。*

    屋內水汽縈繞,紫砂壺里翻滾著沸騰的茶水,江昱成靠在那木桌上,聽著眼前的人說著話。

    林伯∶“林家從前在南洋發家,后把家產遷回嶺南,嶺南早些年各類貿易來往頻繁,林家借著那些積累在嶺南扎根安家,偏有林桂那一支,受當時南洋的京劇大家的熏陶,在嶺南開了個劇團,早年間跟烏小姐有些來往,阿燭姑娘,應該是通過烏小姐留下的手信,跟林家劇團聯系上的。”

    江昱成點頭,示意他繼續。“阿燭姑娘和那林老板簽了對賭。”“對賭”

    “她占三分之一的股份,兩年內,達到林老板說的業績,林老板投資的錢不用歸還。”“如果達不到呢”

    “達不到,那阿燭姑娘要再給他無償唱五年。

    江昱成的紫砂水壺不由地偏離了,水漬漫出,他放下水壺,沒管那水漬,“她對自己真狠。林老板給她的錢,她是用來還我了”

    林伯看了一眼江昱成,斟酌說到“是。”

    江昱成未說話,長久的安靜之后,林伯都以為江昱成不再問了,他卻開口說∶ 陪在她………她身邊的那個人… 江昱成說的聲音不大, 語氣艱難, 好像及不愿意用這樣的表述方式來定義那個男人的身份。

    “是林桂的侄子,林楠的獨子,家中產業一時還落不到他頭上,是個自由的清閑公子。林桂委托他來打理槐京這邊的劇團,大小事宜他基本上都會問,因此跟阿燭姑娘,走得近些。

    自由的,清閑公子。

    江昱成心底蔓延一陣別樣的苦澀。

    “之前曹老師也是他請回來的,阿燭姑娘唱功好,口碑好,從前聽過她唱的幾家劇院知道她票賣的好,自然是樂意接她的場次。”

    江昱成緩緩說道∶“她從前總是拒絕上中大劇院,為的就是爭一口氣,如今她也得償所愿,憑借自己的能力,上了中大劇院了。”

    林伯安慰道“從前蘭燭姑娘不愿,是不想讓二爺難做,您知道她的脾氣,不愿意欠人情。”

    “那她如今,倒是愿意欠那姓林的了。”

    林伯“您不能這么說,在前面演出的是阿燭姑娘,但在后面做支持的,統領劇團大小事務的,是這位姓林的先生。”

    江昱成“你的意思是他們配合默契,蒸蒸日上————如今他們的關系,已經發展到如此好了。”

    林伯沉默,不知該何如應對。“罷了,你下去吧。”

    江昱成想起從前。

    浮京閣那一場《白蛇傳》后,蘭燭算是在槐京徹底唱響了名氣,加上有江昱成在后面撐腰,一時間風光無限,蘭燭明明可以挑選場次、挑選演出地方,可她卻沒有那么做,什么樣的活都接。

    她受邀去槐北方向一個劇團演出,江昱成沒同意,那地方地處偏僻,在他眼里,這種錢,沒必要賺。

    可她還是瞞著他,瞞著吳團長去了。演出完畢后,她被當地頗有勢力的那個男人請到飯局上,一杯一杯黃湯水灌著,灌倒雙頰緋紅,兩眼發昏。

    江昱成知道了,連夜趕了過去,當即就踹翻了桌子,近乎把那不知好歹的男人打死,把她從酒局里拽出來,劈頭蓋臉地罵了她一頓。罵她不知死活,不知天高地厚,什么場子都敢接,什么戲都敢演,什么人都敢接觸,她住進了戲樓胡同,他難道還會讓她愁吃喝惱無業嗎?

    蘭燭只是紅著眼睛,愧疚地說她錯了,她不該給二爺惹事。

    他讓江家里頭的人撤了那地頭蛇的靠山,心中的氣未消,半個月都沒有讓蘭燭踏出過浮京閣半步。

    蘭燭為此變得小心翼翼,縮在西邊的閣樓里,終日不見人影。

    江昱成又覺得自己話說的太重了。露水沾濕衣衫的夜里,他不忍地來到她的門前,把蜷在被子里的人抱緊自己懷里。

    她沒睡,沒有抗拒他的親近,但是沒說上一句話,她眼尾就紅了,她抱歉地說她不該任性妄為。

    江昱成不忍苛責她,哄著說不是她的錯,是這個世界上有太多居心叵測的人,是他著急了,話說重了,他不該那樣說她。

    “那我還能出去演出嗎”她怯怯地露出小鹿般的眼珠子。“讓林伯手下的人陪著去,”“好啊”她當即歡欣雀躍。

    江昱成起先的確有一些不放心,但自那以后,蘭燭沒有再出過一次事。

    她對自己要求極高,吃過的苦再也不想吃第二次,跌倒過的地方再也不會經過第二次,從那以后,那些偏遠的地方,不好應付的人情世故,以及難纏的聽眾,都不再成為她的阻礙。

    如今想來,她寧可吃那些苦,去那些條件差的地方,一場一場的演,不過是為了有一天,能挺著腰桿子,頭也不回地離開自己。

    其實并非沒有征兆。

    她曾經也會眼睛亮晶晶地躲在被窩里,主動轉過來環著他的腰,悄悄地帶著少女的欣喜說,“二爺,我跟你說個秘密。”

    他享受她這種主動的親昵帶來的成就感,江昱成伸手把她攬入懷里,扣了扣她鼻子,“說說看,又是什么荒唐又無聊的小秘密。”

    “我有一個小金庫哦,里面攢了一些小錢。”

    江昱成彼時云雨之后在床上秉著一支事后煙,在青霧彌漫的軟帳春宵里瞇著眼笑著說“你是說你那個木匣子嗎,那可不止一些小錢。”

    蘭燭覺得沒意思,抓了被子把自己遮蓋得嚴嚴實實的,你說的對,那盒子里可不是一些小錢,等我哪一天離開你了,我就帶著那盒子跑了,不要說一輩子了,我上下三輩子都夠用。”

    江昱成把人從被子里撈出來,用下巴上疏于打理的胡茬抵著她柔軟細嫩的背,像是威脅到∶ “不可以說這種話。”

    “哪種話”“說要離開我的話。”

    蘭燭不死心地回頭“會怎么樣”

    江昱成的唇角輕輕地攀附上蘭燭的耳垂“你一樣都帶不走,蘭燭,這是你帶走我的心的代價————會窮死在槐京街頭。”

    “所以,你想好了,要不要離開我。”……

    江昱成指夾中輕煙掉落。

    如今想來,當時只顧穩cao勝券地賭著她不會走,用他習慣的方式衡量人做出選擇的出發點和得失,卻似乎忽視了她真正的渴求。

    他有沒有真的想過,她要什么?

    第48章

    槐京城的中大劇院,最近有一場業界矚目的演出。

    傳說已經封臺的曹榮光曹老板從國外回來了,一場《穆桂英掛帥》直接讓槐京成的票友圈子炸了鍋,更讓人吃驚的是,曹家劇團如今已經改姓蘭,曹老板一輩子都沒有收過徒弟,卻突然爆出有個徒弟,更要命的是,那徒弟,原就是兩年前,隨便上臺唱了一曲就讓槐京二十四個劇團佩服的五體投地的大青衣。她一上臺就贏得了滿堂喝彩,一場《白蛇傳》唱的人是流連忘返,等到人反應過來后,往往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只剩佛道薄情,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

    唱到第三場的時候,場次座位已經破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