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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京一夢 第13節

    即便是仿制的舞臺工具,但她出手的速度極快,一瞬間臺下的人全身的汗驟然凝固在原地,一滴都不敢落下,怯怯地看著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人。

    蘭燭直挺挺地舉著道具槍,利落地置于身后,“我看你們今天,誰敢動!”

    海唐一瞬間被蘭燭如此快的速度驚到,她只不過是個靠身段和嗓音吃飯的青衣,這拿槍的狠勁和利落竟然不輸訓練幾年的武旦,她有一瞬間的心里發毛,隨即又意識到自己不能示弱,于是撿起手里的槍,手握槍柄,只能用更惡毒的話指了回去:“你嚇唬誰呢!不要以為你在二爺那兒住了幾天就把自己當根蔥了,我今天把話放在這兒,這兒,我說了算。”

    “海唐姑娘——”一旁許久不說話的烏紫蘇開了口,“我勸您一句,這地兒,是王先生買給我的,本質上來說,是你在別人的地盤上撒野。”

    海唐聽了這話,看了看站在蘭燭身邊的烏紫蘇,臉上的鄙夷之情都懶的掩蓋,她掃了一圈眼神又落在蘭燭身上:“鄉野之人就是鄉野之人,真沒見識,不就是個被包.養的過氣演員,拿她當靠山,也夠格?”

    “瞧你這猖狂的樣子——”海棠話還沒說完,就被外面一陣清冷的聲音打斷。

    蘭燭循著聲音看去,發現那槐京不眠不休的風雪天廊庭下,一身黑衣的江昱成半身依在老舊紅門的斑駁歲月里,波瀾不驚地淡淡開口:

    “——那你認為,這槐京城,有我當靠山,夠不夠趕你出這個門。”

    第18章

    海唐聽到江昱成的聲音,嚇的連手上的紅纓槍都拿不穩,咣當一聲落在地上,那紅色的穗頭繩掉的滿地都是。

    二爺…… 海唐顧不得撿起地上的槍,兩步并作一步地過來,是吳團長讓我過來訓練的,我……”

    “吳用讓你過來訓練那麻煩你回去告訴他一聲,以后別讓你來了。”

    “我……”

    “我說的不夠清楚嗎,需要我親自去跟他說嗎,你記住了,我能讓吳用多報一個人名,自然也能讓他取消一個資格。”

    “別、別…”海唐再怎么任性,也不敢拿這次比賽冒險,她當即服軟,”我這就收拾東西,我立刻就走。”

    ”等等————”江昱成叫住她, “我想海姑娘可能還不太了解我和王家的關系, 王家和江家是世交,王先生的朋友就是江家的朋友,我想,你有必要向烏小姐道個歉。”

    海唐心里雖有不服,但她多少也了解江昱成的脾氣,他一般不太管這種事,除非自己真的惹到了他的紅線,再怎么樣,她也不能得罪江家。

    “烏、烏小姐……對、對不起……”

    烏紫蘇沒說話,大約晾了她半分鐘。

    江昱成不再說什么了,海唐趕緊耷拉著腦袋,給一同前來的人使眼色,急急忙忙地搬了東西就走。

    蘭燭眼見海唐灰溜溜的拿起東西走,心里的石頭落了下來,不僅如此,她還覺得心情好了很多,至少以后,她不會日日出現在她面前搬弄是非了,可高興還沒過半分鐘,江昱成就轉過身來,對著蘭燭說“你、過來。”

    蘭燭只得跟著出去。

    他背著手,站在那紅門下等她。

    等到蘭燭跟上了,他轉過身來,打量她一圈,“行啊蘭燭,你今天是打算血濺槐京城,弄我個人命官司吃”

    蘭燭本來心情好好的,聽江昱成這么說,心里有點委屈,她仰頭∶“是她先動的手。”

    江昱成洞若觀火“明明是你先動的手。”

    蘭燭不服,但想了想好像還真是,于是她換了個說法,“是她先說了不好聽的話。”

    “那你就忍不了,動手了?如果今天我不出現呢,你想過會面臨些什么呢?海家想靠著海唐混進這曲藝圈,第一步要做的就是拿下這次比賽的冠軍,那你,就是海家路上突然出現的自視甚高的絆腳石,你覺得海家會怎么做?你要跟她比,那往后這樣的局面,你應接不暇。”

    江昱成篤定他的出現解決了蘭燭的危機。蘭燭卻不以為意,他如果不來,她也能用自己的辦法,保護自己,她不是非要依靠他存在的。

    蘭燭“那二爺的意思是,我應該不和她比”

    江昱成沉默了一會,緩緩說道∶“你想要的那些東西,不用比賽,我也能給你。”

    蘭燭第一次聽到江昱成說的如此直白。

    從前他意味深長的暗示和試探,蘭燭都收到過,但卻從來沒有說的跟現在一樣直白。

    或許是因為那天晚上,她順著他的意,低眉順眼地去求他給自己一個機會。

    蘭燭沒想要那么多,她想要的,僅僅是那么一個機會啊,她不愿意接受那些。

    江昱成見她剛剛眼眸里的靈動慢慢湮滅,又恢復成之前他曾經在那個夜里見過的,冷漠的對抗,她淡淡地開口“謝謝二爺的提醒,我……”

    他心里不由的有一股無名之火,他手腕用了力道,輕易又準確地觸到她手腕,微微一帶,蘭燭毫無防備地被他的力道帶得只能腳尖離地。

    他靠得及其近,幾乎是附耳說道∶“你覺得我今日來,只是來提醒你這么簡單?”

    蘭燭被迫與他對視,她看到他眼底的慍色,知道他并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她也明白,只要他成了她的靠山,海唐就會像今天一樣丟盔棄甲,啞口無言。她再也不能輕易的,從自己手里把東西搶了過去。她再也不能輕易的,搬出她的出身、她的來歷來壓制她,

    江昱成厚重又低沉的聲音縈繞在蘭燭的耳邊,一字一句引得她寒毛倒立∶“你知道的,春天一到,來槐京城的人像匍匐在蜜果下的螞蟻,滿臉都寫著希望,好像這兒,就是他們翻身的天堂,但是鮮少有人知道, 挨不過冬天凍死在年關大夜無法回到故鄉的人比比皆是……”

    蘭燭站在雪地里,感覺到那寒意往自己的心底鉆進來,她不由地打了個寒顫,凍的牙齒咯咯地響。

    “怎么怕了”江昱成含笑,像是勝券在握。

    眼前的姑娘rou眼可見地吞了吞口水,而后她仰頭,上前一步∶“怕。但是一”

    “但我只想公平的比一場,就比一場。”

    江昱成見到她的五官在自己面前放大,他許少有在白日里仔細瞧過她的瞳孔,淡淡的琥珀色像是松脂上剛凝成的露珠,她的腳尖與他相靠,像是要挑戰他,她身上淡淡的味道傳來,瞬間侵蝕入他的顱腔,倒讓他一瞬間覺得呼吸不暢。

    他立刻往后退了一步,把周遭那些讓他有些陌生的氣息讓出來,嘴角一彎,而后才緩緩說道∶“行啊,那你就好好比。”

    江昱成轉身,笑她真是個不自量力的瘋子。

    槐京城,哪有公平可言。

    江昱成出現之后,海唐的確沒有再來找事。

    舞臺上那一槍,雖然直接把海唐帶來陪練的那幾個人驚住了,但其實露了她自己的底。

    海唐知道了她練的是斗水,忙調整了練習方向,往班里借了幾個武生,緊鑼密鼓地把水斗的戲安排上了。

    烏紫蘇時常過來,勸著蘭燭不要在意海唐那邊的動靜,只管演好自己的就行。

    蘭燭分到的那幫演兵將的男生們,武生底子比劇團里原來的男生好,配合起來倒也更默契,一來二去,大伙都熟了,在舞臺上的磨合也日漸熟悉。

    這場比賽最終還是來臨了。

    蘭燭坐在化妝間里,聽到場外面的人搭建舞臺的聲音,想到網網她看到的,被放置的排列整齊的那些曾經在視頻里才能看到的人的名牌,聽到他們在談笑風生靜候開場。

    蘭燭沒想到自己這么快就能有機會,在槐京的一個劇院里演一場自己當主角的戲。

    這一切來的太快,太像夢境。蘭燭失神地對著鏡子發呆。

    烏紫蘇推開門,看到蘭燭妝都沒有化,頭都還沒有扎。

    “我的姑奶奶”她連忙喊了小芹來幫忙。

    所幸小芹還是個手腳麻利的,她三兩下拿了畫面的油彩,混著白紅兩種色,調了個合適的妝面出來,抬著蘭燭的臉就往上描。

    烏紫蘇拉過一張椅子,坐在對面幫著忙,“蘭燭你可得清醒清醒,今天可是正式的比賽。”

    小芹掃著面紅,勾勒著蘭燭的眼尾和眉,“阿燭,成敗就在這一刻,外面可是來了好多咱們平日里見都見不到的大角色,只要你今天表現好了,從前的苦就再也不會有了!”

    她不顧未置一詞的蘭燭,勾勒著妝面的最后一筆,接著,又把勒發帶綁上,貼著發髻,上了軟頭面。她和烏紫蘇一套配合,軟頭面上好之后又把水鉆頭面上的發飾一個一個地佩戴上去,等到右耳的簪花戴完了之后,兩人才舒了口氣,抬頭看了蘭燭一眼。

    這一眼,倒是把她們看呆了。

    鏡子中的人看上去雖然還是心不在焉,但與剛剛坐在鏡子前面發愣的傻丫頭卻完全不是同一個人。

    她的眉眼本來生的清冷,但上揚的眼線延展了她的輪廓,五官在她臉上開始變的集中一些,眉眼之間的疏離感變淡了很多。

    “阿燭”烏紫蘇出聲叫她。

    鏡中的人這才抬眼,抬眼的瞬間,眼尾上揚,眼底的情緒延展開來,暈染到眼下那的一邊面紅里。

    “妙哉妙哉!”小芹圍著蘭燭轉圈,“老師常說,戲臺上的人,要滿目都是情,我原先不理解什么叫做滿目都是情,如今我算是知道了,阿燭,我說實話,你是我見到的戲妝里最好看的角,什么傳說中的戲曲四大美人,都沒有你好看”

    蘭燭這才抬頭打量自己。

    她分到的頭面并不名貴,但白色的仿鉆依舊熠熠生輝,發尾的銀穗搖曳動人,都毫不吝嗇地表達著她是主角。

    蘭燭來到槐京城之后,這是她第一次當主角,第一次在這么大的舞臺上表演,第一次要面對一群專業的評委。

    母親一直跟她說, 槐京城很大, 遍地都是戲臺子, 她應該去槐京看看, 看看那里的大戲臺。

    她曾經無數次秉承著這樣的夢想,在鄉野臺柱子之間演,在喪葬出殯上演。

    而今天她才知道, 戲臺的大, 不在于物理意義上的大, 而在于底下的聽眾, 有多少人懂戲, 又有多少人愿意贊美你,欣賞你,在日漸式微江河日下的戲曲行業中愿意為你買單。

    她總是有些惴惴不安的,她看到海唐的師父,那個在國戲當老師的王教授就坐在下面,她看到評委席上擺放的那一排排的名字,她甚至看到貴賓席里預計會出現的那個人的時候,渾身上下的汗毛都倒立了起來。

    她沒譜。

    這兒不是杭城,而是她幼時就憧憬而向往的槐京。

    要是在杭城,她怵了怕了不愿了大可以一走了之,母親雖有責罰,但不過只是皮rou上的疼痛而已,她習慣了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與自己和解。

    但這兒,是她強撐著所有的氣力說要留下來的地方,是面對坐在貴賓席里的“他”的嘲弄而堅持要找回自尊的地方,也是她打碎了傲骨往自己肚子里咽下去的地方。

    這一場,她不能退縮。

    烏紫蘇在一旁靜地看著,她手里捻了一只女煙,看著站在血紅色帷幕后面的丫頭,腦子里忽然就想起很多畫面。

    很多年前,也有這么一個小姑娘,站在舞臺后面看著臺下的所有人,如果她能看到的話,那小姑娘,估計也跟現在的蘭燭一樣,眼里全是不甘和倔強。

    這樣的不甘和倔強,是要吃苦的。

    她最后滅了那眼,踩著細高跟穩穩當當地一步一步地踩在地板上,最后停留在蘭燭身邊,遞給她一顆薄荷糖,“含這個,好開嗓,別對著前頭看了,去后面一個人找找感覺,爭取上臺前情緒到位了。”

    蘭燭接過,長長地看了烏紫蘇一眼,鉆進了后臺更深的房間里。

    臺子底下,人頭攢動。

    “這比賽怎么來這么偏僻的一個劇院啊這劇院不是好些年都沒開了嗎”聽說王家買了閑置了很久,但是這次為了這比賽又重新開了,什么意思啊?“你不知道啊,王家特地批出來給參賽者練習用的。”“誰那么大面子敢讓王家辟地啊”“不好說不好說。”

    “這有什么不好說的,話都到這份了。”

    您就等著瞧吧,今年啊,保準有了不起的角兒要橫空出世了,咱槐京,多少年沒出過紫薇星了。

    100

    ···

    劇院上方閣樓的貴賓席上,趙景鉉微微側過頭,望著下面人頭攢動,抓過一把瓜子,“什么時候這種小比賽,你都有興趣來了。”

    江昱成搗鼓著手上那盞鳳凰花底陶瓷杯,心不在焉地回一句∶“你不是也來了。”

    趙景鉉∶“我是替我堂妹來看看,她未來的夫婿這又是要抬哪個戲子。”

    江昱成“我什么時候說,要成這個婚了”

    “切。”趙景鉉挑著個瓜子,“不管你答不答應,趙江兩家,最后總有這么一個婚約的,你大哥是不行了,人家已經領證了,江家你不成誰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