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麟逍回了昆玉宮又陷入了沉睡,孽海之水帶給他的傷太重了,清醒時(shí)便覺疼痛難忍。 但一入睡便又是不曾斷絕的荒唐夢。 這一次他夢見了那只魔同觀音纏綿之景。 又是在人間,在那個(gè)偏僻的洞府內(nèi),夜里那只魔神色期盼地守著她沐浴,將人輕柔地抱回榻上。 麟逍見了大驚失色,猛然轉(zhuǎn)身,喃喃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視。” 他凝神想要逃走,那只魔已經(jīng)開口說話:“丹妘,我想……” “你別想了!救命!”麟逍僵硬地掩面斥道,“那是!那是……求求你了,收手罷。” 但他這一通抱怨那只魔是聽不見的,周圍很快響起一些黏膩的親吻聲,帷幔都未放下,那只魔就將人壓在榻上輾轉(zhuǎn)親吻,凌亂的喘息聲如魔音貫耳。 麟逍十分驚慌,開始捂住耳朵,卻掩不去那熟悉的溫柔嗓音低聲求道:“尤、尤邈……慢、慢些……” “我想親親你,丹妘……你身上好暖和,我想再貼近些……”那只魔恬不知恥地誘哄著人,麟逍越聽越痛苦,惱怒地一把放下雙手,轉(zhuǎn)身嚴(yán)厲地警告他。 “你!你膽大包天,那是…那是神,你這樣……你、你不被弄死才怪!” 但他一轉(zhuǎn)身就瞧見那赤裸的女體,熟悉的溫柔面容被那只放肆的魔吻紅了臉,肩膀、脖頸處處都是曖昧的吻痕,那雙纖長的腿被強(qiáng)硬地打開,她有些難為情,雙眼朦朧地望著身上人,看上去極好欺負(fù)。 “救命!啊啊啊啊——”麟逍受到了巨大的沖擊,心里慌得要死,聒噪地叫喊著,偏生又轉(zhuǎn)不開眼。 “你完了,你死定了。”麟逍崩潰道,“完了我怎么辦,我會(huì)不會(huì)被滅口,啊啊啊啊——” 他遮住了雙眼,從指縫間隙欲蓋彌彰地看著床榻上的兩人,痛苦道:“我不是故意要看的,我什么都沒看到!什么都沒看到!” 那人玉白的手沒什么力氣地推在那只魔赤裸的胸膛,反被他拽著手腕放在唇邊,rou麻又下流地根根吮遍。 “尤邈……”她低聲喚道,想扯回手又不去看他含情的一雙眼,僵硬之下反倒被他吻在手背,帶著笑意抱怨道:“丹妘,你怎么還是這般羞,為何不瞧我?” “救命,你都要被弄死了,還逞嘴上英雄呢?你住口罷!”麟逍提心吊膽道。 誰知那人并沒有怎么斥責(zé)那只魔,反倒是有些掙扎地頓了頓,而后緩慢地?fù)狭怂牟鳖i,不太自然地吻上他的唇,那只魔悶笑兩聲,立刻扣著人加深了這一吻。 “?” “?!” 麟逍大跌眼鏡,一顆心怦怦直跳,面如死灰道:“完了,這下真死定了。” “造孽啊,我怎么這么倒霉?我太冤了。”麟逍又是委屈又是害怕,更有幾分破罐子破摔的放肆,索性拉了個(gè)椅子就坐在床邊看著兩人。 “反正都要死了,也沒什么不敢看的了。” 他的目光大多落在那人面容上,從她有些失神的姿態(tài)到她透著幾分迷茫的眼眸一直看個(gè)遍。 不知為何,明明是曖昧春色,他看著看著卻有些悲從中來。 “你說你啊,死得也不冤,這任誰看了不覺得她……”他頓了頓,悠悠嘆了口氣,“不覺得她對(duì)你有意呢?” “可是她……她可是神啊。” 情事結(jié)束之時(shí),那人還自然地縮在那只魔懷里,抬頭便在他唇瓣印下一吻。 麟逍下意識(shí)就摸上眼尾,警告道:“做這種夢就不許哭了啊。” 昆玉宮的床邊卻坐著一道雪白的身影,麟逍皺著眉翻來覆去,露出背上血rou模糊的傷痕,觀音按住他的肩膀,遲疑地觸上他背上的傷,低嘆一句:“怎生傷成這樣?” 她手一抹,青色的靈光流轉(zhuǎn),麟逍背上的傷沒有任何舒緩,他依舊皺著眉疼痛難忍的模樣。觀音猶豫地?fù)嵘纤拿奸g,麟逍卻忽然動(dòng)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觀音心下一顫,眨眼之間化作一名侍女模樣。麟逍卻沒有睜眼,只是拉著她的手放至唇邊,無意識(shí)地吻了吻她的手背。 觀音雙眼睜大,猛地抽回手,落荒而逃。 滿殿寂靜,麟逍始終沒有睜眼卻緩慢地抬手遮住了自己雙眸。 他聞到了,她身上湊近了就能聞到的清苦氣息,是這么多年他身邊侍女才有的氣息。 他從來粗心大意,但一直記得兒時(shí)那位侍女身上的氣息,苦苦的,但又十分清新。 后來的侍女身上也大多有這樣的氣息,只是近來再未聞到了。 他想起來了,南海的竹林不就是那般苦澀的味道? 原來是竹葉啊。 好苦。 良久,麟逍才起身,從懷中摸出了那顆忘情丹,試圖將它咽下。 可是無論他怎么努力地放至唇邊,他都無法順利地將它投入口中。幾番嘗試后,他無奈道:“可我不是你啊,你怎么不讓我吃?” “吃了罷,對(duì)你對(duì)她都好。” “我真的不想做夢,也不想看你們的恩怨糾纏了。” 他說完便再度嘗試將忘情丹吞下,可手卻不受控制地顫抖,將那淡色丹丸落在了床榻。 麟逍看著那顆落在被褥的忘情丹,忽然就落下眼淚:“我可不是你啊。” “你別害我。” “我不是你。” “我不是……” 他低聲嗚咽,語氣逐漸悲哀起來:“我怎么會(huì)是你呢?” “我、我可是鳳凰啊……” 幽鳴仙山上的天頃刻便暗下來了,至此麟逍閉門謝客,推脫身體有恙,不再大辦千年一次的生辰宴,也再不去南海拜見觀音。 時(shí)間一晃至天赴歷九萬四千七百年,九重天忽然生亂,那位新晉的監(jiān)兵神君因戀慕司命,墮仙為魔,試圖強(qiáng)娶司命,反被司命打下凡間。 事已至此,本并無什么驚奇之處。 可千年后,那位名喚斐孤的墮仙竟手握魔劍獨(dú)還,大開陰血陣,重新逼上九重天,將司命擄去。 觀音這才有些驚訝,魔劍始終不肯回應(yīng),幽鳴仙山也突然戒備森嚴(yán),她沒有理由再去探望麟逍,也漸漸對(duì)那片枯死的竹林釋然,兩萬年前她便將獨(dú)還扔下凡間,丟回裊谷。 但塵封數(shù)萬年的陰血陣再開,那人手握獨(dú)還又是為了情,總歸是讓她平靜的心再生波瀾。 只是還未等她試圖插手此事,如來再度召見,警告她不得插手司命之事,也不許她去見陰血陣的主人。 觀音沒有辦法,眼見著九重天的神官幾次三番前來西天求救,也礙于如來只能裝聾作啞。 其實(shí)也不是僅僅因?yàn)槿鐏碇睿_了窺天鏡暗暗觀察斐孤,看他手中握著的魔劍是否喚醒了劍靈。 那個(gè)人確實(shí)很像尤邈,那種偏執(zhí)的神態(tài),孤注一擲的做派實(shí)在很像尤邈。 若說她對(duì)尤邈沒有一絲憐憫,那么在這幾萬年的靜默里,她會(huì)逐漸淡化尤邈的不好,美化他的那份癡心,于是后知后覺地對(duì)尤邈生出了一分憐憫。可惜,尤邈已死,這份微不足道的憐憫便轉(zhuǎn)嫁在了斐孤身上。 因此她瞧著斐孤步步緊逼九重天,哪怕他手上握著的魔劍劍靈沒有一絲回應(yīng),她也仍舊沒有出手。 斐孤得到了尤邈未曾得到的她的半分仁慈。 更重要的是,觀音認(rèn)為司命能夠自行解決他。 她利用尤邈屠城后的兩萬年,九重天果然迎來了新任司命。她同那位司命有過一面之緣,見她形容冷淡,不茍言笑,但司命殿那棵寂寞的命緣樹終于不再是一成不變的死白,化作了雨過天青的溫柔色澤。 妘女國的命格以后便要由司命掌管,觀音知道這些年妘女國還在頑強(qiáng)存活,但也忍不住問司命她們會(huì)如何,司命客氣回她:“凡人命格依天而行,只憑天意。” 非常客套且籠統(tǒng)的回答。觀音倒也不失望,她與天斗,勝局已定。 若說她們要依天而行,那她勝了這天道,妘女國人的命運(yùn)便要依她而行。 何況觀音一眼便看透這位看上去格外冷淡的司命是以悲憫入道,手段強(qiáng)硬卻又心思柔軟。 觀音挺滿意這位司命的,只是……這位司命或許不知,天道也許不會(huì)告訴她,她卻是命犯桃花之相,命中注定有一情劫。 但奇怪的是,司命已然悟道,參破情愛,順利飛升成神,怎么好似越過了情劫? 后來觀音瞧著司命處理梨畫一行神官的姻緣之事,漸漸有些明了,或許司命便是自有手段解決了情劫罷。 直到斐孤的出現(xiàn)—— 司命的心境不穩(wěn),竟然還未解決斐孤,甚至同他定下了牽魂契。 牽魂契。觀音已許久沒有想起這個(gè)玩意兒了,她越發(fā)覺得斐孤是否便是尤邈的轉(zhuǎn)世,竟然連牽魂契也知曉,還用它牢牢縛住了司命。 很奇怪,觀音一邊盼著司命快刀斬亂麻,果斷地殺掉斐孤,又希望她能夠?qū)λ蚀纫恍?/br> 但當(dāng)司命真的與斐孤結(jié)下牽魂契,將死之時(shí)召出了獨(dú)還劍靈之時(shí),觀音心中又是十分復(fù)雜。 她與獨(dú)還劍靈在虛空中對(duì)視,依舊感受到對(duì)方強(qiáng)烈的怨恨與厭惡,但為了斐孤,劍靈依舊現(xiàn)身了。 她怎能不懷疑斐孤便是尤邈的轉(zhuǎn)世? 可即便斐孤手握魔劍,觀音卻也清楚任何人都可以cao縱那把劍。尤邈既死,魔劍早就不愿存于世,破罐子破摔任人觸碰。 其實(shí),不能觸碰魔劍的人才是魔劍真正的主人。 但斐孤能手握魔劍,甚至召出了劍靈,觀音便實(shí)在不知道斐孤到底是不是尤邈。她在這一份不確定中,莫名認(rèn)識(shí)到——轉(zhuǎn)世以后,尤邈原來會(huì)另有所愛。 而后司命還在與斐孤糾纏不休時(shí),那位奚殷神君為了司命闖入了南海。 觀音隨口敷衍他求救之意,奚殷竟冷笑道:“昔年觀音化倡,以救yin迷,原來如今也是想逼她去救那孽障!觀音千面,菩薩既如此好的心性,何不再化作司命模樣,親渡那邪魔一回!” 觀音短暫愣住了,而后便是覺得可笑。 雖則奚殷知曉這一樁佛門秘聞,可惜他說錯(cuò)了。 她沒有親渡邪魔,她逼死了邪魔。 觀音瞧著奚殷的眼眸,看他險(xiǎn)些入魔,憤怒地驅(qū)使靈力滌蕩南海,彈指間,一望無盡的青翠竹林剎那枯朽,紛紛墜下灰葉。 真像啊,這樣執(zhí)迷的一雙眼。 真像尤邈。 那種不管不顧,為愛癡狂的神色,真像啊。 她攔住了奚殷,讓他陷入昏睡,親手接住了他軟倒的身軀,抬手撫摸那雙眼。 奇怪,斐孤和奚殷都那般像他,可是真正有尤邈一絲靈力的麟逍卻和尤邈沒有半點(diǎn)相似。 四周的竹林靜悄悄的,被奚殷的靈力揭穿了偽裝的假象,觀音看著那些灰敗的竹葉,又有些感慨。 尤邈,她許久沒有喚過這個(gè)名字了,在夢中也不曾再見過他了。 她以為她已然解開了心結(jié),也不再憤恨了。 可是竹林卻還未重生。 罷了,罷了。 不久司命假死脫身,奚殷險(xiǎn)些自戕,觀音終究是動(dòng)了惻隱之心,傳影至孽海去見司命。 觀音開門見山地問她:“你喜歡他嗎?” 司命想也不想否認(rèn)道:“我不喜歡他。” “你說謊。”觀音的聲音冷淡下去。 司命驚訝地抬頭,觀音并未看她,幽深的目光卻是落在司命裙角處。 觀音已經(jīng)許久未曾見過姜花了,那花是那人最喜歡送她的。 “這花很美。”觀音贊了一句,溫柔道:“我說笑的,我只是想來告訴你。” “請(qǐng)菩薩賜教。”司命一頭霧水。 “你要是真的想讓他死,他會(huì)死的。” 是了,她是來提醒司命的,若司命真想讓斐孤死,斐孤早就該死了。 司命卻這般心慈手軟,猶豫不決,她分明對(duì)斐孤有情,分明狠不下心。 若斐孤不是陰血陣的主人,觀音便幫司命出手了。她若出手,可不像司命那般手下留情,多番顧忌,斐孤必死無疑。 果不其然,最后司命還是留了斐孤一命,這場風(fēng)波就此揭過。 觀音本來想要將獨(dú)還拿回來的,可那斐孤被關(guān)押在獨(dú)蘇山天牢,她也實(shí)在不好接近,也就作罷。 直到三千年后,觀音在隨月仙山上偶遇司命和斐孤。斐孤似乎在同司命玩鬧,將手中的魔劍獨(dú)還拋著玩,博司命的注意。 司命只是目不斜視地往前走,斐孤便一把將劍拋至身后,丟得老遠(yuǎn),黏黏糊糊叫她:“苦楝,你又不理我。” “我不過就是想要個(gè)名分,哪里很過分了?”他好似很委屈,“那我算什么嘛?這般見不得光,男寵都起碼有個(gè)名分,我什么都沒有。” 司命還未說話,卻聽一道氣急敗壞的男聲傳來:“哎呦!誰!誰亂扔?xùn)|西?” 司命這才停下,淡淡瞥了一眼斐孤,轉(zhuǎn)身前去查看。 斐孤聳聳肩,也隨之調(diào)頭,卻見一紅衣少年捂著頭埋怨地看向二人,彎腰就去撿劍,那修長的手指剛一要碰上劍柄,一道靈光忽現(xiàn),他猛地嘶了一聲,連劍也碰不了,抖著手皺眉攤開手心。 觀音恰巧便眼見這一幕,當(dāng)即怔在原地。 “殿下,失禮了。”司命已走上前去,撿起獨(dú)還,稍稍擋在斐孤身前,“殿下可還好?這孩子頑劣,不慎驚擾了殿下,還望殿下見諒。” 這紅衣少年正是麟逍,他看了看司命,埋怨的神色勉強(qiáng)收了收,還是不大高興:“司命,他怎么把劍亂扔,砸到我頭了。”麟逍狐疑地看向斐孤,“他是誰啊?司命不是昨日還與赤凜夜會(huì),這是誰?” 他挑剔地看了看斐孤,嘀咕道:“瞧著也不如赤凜模樣俊俏,司命你還是與赤凜更般配些。” 這可扎了斐孤心窩子了。 “他說什么?你和赤凜夜會(huì)?”斐孤當(dāng)即發(fā)作了,從司命手中奪回獨(dú)還,劍指麟逍:“你說什么,我不如誰?” 麟逍眼見人長劍一指,當(dāng)即也來了脾氣,召出一柄長槍同斐孤針鋒相對(duì):“我說你不如赤凜,小小年紀(jì),耀武揚(yáng)威的,你誰啊?” 眼見著斐孤就要和麟逍打起來,司命眼疾手快地按住人,擋在斐孤身前,像是說給麟逍聽:“殿下誤會(huì)了,昨夜我只是在與赤凜殿下商談要事,殿中亦有赤睢殿下,實(shí)非私會(huì)。” “那他是誰?”麟逍問道。 斐孤也目光灼灼地看著司命。 司命沉默片刻,勉強(qiáng)道:“是我殿中養(yǎng)著的一只白虎。” 麟逍幸災(zāi)樂禍地笑出聲,嘲笑道:“原來就是只神獸,哼,那赤凜可以放心……” 斐孤臉色變了,眼神失望地看了一眼司命,委屈地緊抿著唇,也不再聽麟逍言語,毫無風(fēng)度地提劍走開了。 麟逍還想奚落幾句,卻見那白虎一走,司命也變了臉色,頗有幾分緊張地追著人離開了。 麟逍看著兩個(gè)人莫名其妙地走了,頭疼地捂住了剛剛被劍砸的腦袋,他手心也一陣火辣辣的疼。 “真倒霉,這叫什么事?”他是為給赤星摘月榴花來的,剛被飛來橫劍砸得眼冒金星,連以往夢中那柄熟悉的魔劍都沒認(rèn)清,就同那白虎吵架去了。 他若是注意到了,定然不能這般輕松,可惜除了隱于暗處的觀音,在場人無人注意。 觀音看著兩萬年不見的麟逍攤開手反復(fù)查看,愁眉苦臉地捂著腦袋離開,她腦袋也是一片空白。 真的是他?獨(dú)還不肯讓他碰,麟逍……麟逍真的是尤邈。 觀音站在原地良久,看麟逍走了,地上殘留著從他懷中遺落的月榴花。 她莫名笑了一下,怎么前世今生還是喜歡給鐘情之人送花啊,笑著笑著觀音又輕輕嘆了口氣。 她沒有去追麟逍,只是默默回了南海,地上的月榴花無人撿起,孤零零地落在土里。 這日麟逍回了昆玉宮,實(shí)在疲倦,一不小心又睡著了。 他一發(fā)現(xiàn)自己陷在夢中,又嚇了一大跳。 天知道這兩萬年來他基本不敢入眠,就怕又夢見什么有的沒的。 五千年前他背上的傷還沒好,他嘗試了無數(shù)次想吃忘情丹,總是吃不了,久而久之,他便也放棄了,只好忍著疼,忽略背上的傷勢。 但今日的夢好似有些不一樣,他不過是在重復(fù)千年前的夢境。 他沒見過這個(gè)地方,看上去好似人間,又無一絲人影,到處都是姜花,處處都是榴樹。 有位黑衣青年沉默地站在榴樹下,久久凝望著遠(yuǎn)處紛飛的姜花。 “喂,是你啊?”麟逍一見他就知道是那只魔。 那魔沒有回應(yīng)他,只是一路沉默地走到一座道觀前。 麟逍臉色有些難看,那不就是那座被推倒的聆音觀? 那只魔站在道觀里,親手從紫薇樹下摘下一條褪紅的紅綢,緩慢地走到院中那口雕花大缸里。 水缸中只有零星幾枚銅板,水面浮著一輪圓月,隨之晃蕩的是幾片黯淡的竹葉。 那只魔癡癡望向水中,麟逍也好奇地看向那口水缸。 “觀音,你還未放下。”有威嚴(yán)的嗓音落在耳邊,麟逍一聽便知是如來。 那水面忽然浮出了觀音的容顏,她依舊神色平靜,莞爾一笑:“世尊要我放下什么?我并未拿起,談何放下?” 麟逍小心地觀察那魔的神色,卻見他并無傷心之色,只是面露眷戀地伸手觸碰那水面,好似是在撫摸她的眉眼,那動(dòng)作極為溫柔小心,叫人鼻酸。 “那他呢?你還耿耿于懷嗎?” 觀音笑笑:“世尊是在說誰?” 麟逍眼尖地瞧見那只魔手輕微一抖,五指蜷曲,緩慢地收回。 “那只魔。”如來提醒道。 “世尊說笑了,他從未在我心中,談何耿耿于懷。” 唉,他聽了都替那只魔心碎。 水面的容顏消失了,麟逍又不受控制地落淚了,他眼眶泛酸地去看那只魔,卻見那只魔彎起唇角,露出一個(gè)僵硬的笑容。 他將手上那條陳舊的紅綢輕輕扔進(jìn)水缸內(nèi),水面一時(shí)被染紅了,月影一晃,歪歪扭扭地重新拼湊成圓。 麟逍不明所以地看著那只魔動(dòng)作,又見他從懷中摸出一塊殘缺的銅板,緊緊握在手心里。 半晌,尤邈困難地?cái)傞_手心,翻手任那塊銅板墜入水缸,發(fā)出清脆的叮咚聲。 麟逍眼見尤邈長久地凝視水面,低喃一句:“如汝宿心,惟佛之歸。” 那只魔笑了笑,一字一句道:“你不可執(zhí)迷。” 銅板落到水底打了個(gè)轉(zhuǎn),尤邈緩慢地閉上了雙眼,麟逍看見水面出現(xiàn)了觀音的容貌,可再也聽不到她的聲音。 那只魔再度重復(fù)了一遍,嗓音嘶啞,卻有幾分釋然:“你不可執(zhí)迷。” 麟逍驚訝地看見他逐漸消失,化作一場烈火焚燒后的無數(shù)灰燼,他低聲再說了一句:“不見。” 麟逍的淚再度奪眶而出,心好像也空了一塊。 眼前的一切都化作無數(shù)靈光,一寸一寸地消失了,漫天雪白的姜花像一場融化的雪一般,在日出之時(shí)全然消失不見了。 麟逍看著周身的一切化作烏有,眼淚也奇跡般地止住了。 他看見自己當(dāng)時(shí)醒來之后,滿心都是想要見觀音一面,不知為何,那時(shí)的他有一種強(qiáng)烈的沖動(dòng),一定要見她一面。 于是他果然莽撞地去了南海。 竹林之中,那一襲白衣靜靜立著。 麟逍開口喚了一聲:“菩薩。” 觀音轉(zhuǎn)過身來,依舊手持凈瓶,同他四目相對(duì),只這一瞬,麟逍忽然心痛莫名。 他像是從未見過她一般,又仿佛思念已久,心竟沒由來地酸澀不已,背上的傷又隱隱作痛起來。 觀音一見是他,微微一笑:“殿下來南海所為何事?” 麟逍也不說話,就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瞧,直把觀音瞧得維持不住笑容時(shí),麟逍才笑了笑,客氣道:“菩薩,我一萬五千年年前不慎墜入孽海,背上受了傷。” “殿下的傷勢還未好?” 麟逍搖了搖頭:“司命贈(zèng)了一顆忘情丹,可我無論如何都吃不下去,想了想便作罷。” 觀音聞言一僵。 麟逍卻從袖中拿出那顆淡色丹丸:“既然我吃不了便贈(zèng)給菩薩罷。” 觀音張了張口,還不知道說什么,麟逍已然冒犯地握住了她的手腕,把那一顆丹丸放入了她的掌心。 “送給菩薩再好不過了。”他朝著觀音輕輕一笑,緩緩松開了她的手,頷首告辭了。 風(fēng)過竹林,觀音握著那顆忘情丹,呆怔在原地,看麟逍瀟灑離去的身影,忽然覺得被風(fēng)吹得渾身發(fā)冷。 手中的凈瓶再度摔在地上,她看著四周陰沉的竹林,輕輕閉上了眼。 她知道,麟逍不會(huì)再來見她了。 這片竹林也終究不會(huì)再復(fù)生了。 麟逍的夢也戛然而止,這一次他醒來拍拍腦袋就將一切拋在腦后了。 …… 又過五千年,觀音于天溺橋上遇見三兩位神官聚集,緣生神君在同他們說些什么。 一見觀音,立刻熱情地招呼道:“哎,菩薩!” 觀音上前微笑道:“緣生,怎么了?” 緣生神君一臉喜氣,從懷中摸出大紅的喜帖遞給觀音:“北海的五公主同幽鳴的鳳凰小殿下即將大婚,天帝親自賜婚,給諸仙家發(fā)喜帖呢!菩薩正好在此處,可巧拿份喜帖,免得我再跑一趟。” 觀音眼見緣生遞上那張刺眼的喜帖,神情不變地伸手接下了。 一旁的神官還在談笑:“我記得當(dāng)初那位小殿下好似就是為了五公主墜入孽海的罷?看來是鐘情多年了。” “是啊,幽鳴這幾日可有的忙,聽聞五公主喜愛月榴花,那位小殿下搜刮來了仙山上所有的月榴花,將整座幽鳴仙山堆滿月榴花。” 那位白眉神官慨嘆道:“年輕真好,可真浪漫。” “是啊,不知道送什么賀禮才好。”神官話鋒一轉(zhuǎn):“菩薩準(zhǔn)備贈(zèng)個(gè)什么寶貝呢?” “自然是備份厚禮。”觀音笑道,“我還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了。” “菩薩慢走。” 幾乎是眨眼的功夫,觀音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待她停下之時(shí),才發(fā)覺自己竟來到孽海之畔。 孽海一如既往地水色動(dòng)人,云霞漫天倒映在水面,紅火似榴花。 觀音靜立了許久,面上也沒有半分笑容,這才從袖中拿出那張喜帖,隨手拋在了孽海之中。 喜帖叮咚一聲沉入孽海,觀音甚至沒有打開看一眼,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她不知道,在她走后,緣生敲著腦袋,失聲道:“糟了,說錯(cuò)了,不是鳳凰小殿下,是大殿下。” 神官安慰他:“那也無妨,喜帖上寫著名字呢!”他打開喜帖,“北海赤星同幽鳴麟樾大婚。” 緣生尷尬笑了笑:“瞧我,忙得暈頭轉(zhuǎn)向!還好喜帖沒弄錯(cuò)。” “無妨,無妨。”一群人說說笑笑,不當(dāng)回事。 昆玉宮內(nèi)卻是叫苦連天,麟逍極為不耐煩:“你說你和我兄長成婚,為什么我來摘花啊,累死我了。” 赤星一朵花砸在他頭上:“都免了你的賀禮了,采些花怎么了?” 麟逍嘀嘀咕咕:“你和我兄長成親了,這幽鳴山上的東西還不都是你囊中之物,你還想要我送什么賀禮?做人別太過分!” 赤星臉上是掩不去的甜蜜,輕哼一聲,低頭嗅了嗅那花,隨口問道:“你身上的傷好了嗎?” 麟逍陰陽怪氣道:“多謝五公主殿下記掛,我的傷一萬年前就好了,勞您現(xiàn)在才想起。” 赤星有點(diǎn)不好意思:“嗨,這不是忙著呢,眼見你生龍活虎的,料想并無大礙。”她看了看四周,悄聲問道,“你吃了那顆忘情丹?沒再做那些古怪的夢了罷。” 麟逍手里捏著月榴花,聞言頓了頓,搖頭道,“我沒吃,也沒做那些亂七八糟的夢了。” 自那日麟逍貿(mào)然去南海將忘情丹送給觀音后,他回昆玉宮便覺疼痛難忍,不自覺地昏睡過去了。 但這一次他再?zèng)]有夢到那些古怪的場景了,也再也未曾有心痛至想要落淚的情緒了。 待他蘇醒之時(shí),只覺得一身輕松,他有些莫名的直覺,匆忙褪下中衣,對(duì)鏡自照。背上的大片焦黑傷勢一夜之間竟無影無蹤,只余一片光裸完好的皮rou。 所有痛苦就像一場夢一樣退去了。 即便后來再重復(fù)夢見了一次去南海見觀音的景象,他也再不難過了。 “那便好。”赤星笑道:“沒事就好。” 麟逍笑容輕松道:“是啊,沒事就好。” 天赴歷十萬零七百年,北海與幽鳴結(jié)親,大宴賓客,廣邀諸天神佛觀禮。 彼時(shí)鑼鼓喧天,紅綢遍地,諸神赴會(huì),賀禮堆積似山,眾神紛紛賀喜,獨(dú)觀音未曾到場,雖則她也令童子送了一雙珍稀的雪白頂冰花。 聽聞五公主喜歡花,她自然也順著五公主的喜好送上花。 南海仍舊十分寂靜,清苦的竹葉氣息卻掩不去罕見的清冽酒氣。 觀音坐在竹林里,開了一壇酒,她看上去有些醉了,舉杯醉醺醺地遙祝道:“賀你大喜之日。” “恭喜你,恭喜。”她舉杯飲下苦酒,低垂的眼眸卻是一片清明。 “恭喜啊恭喜。”觀音重復(fù)道,手漸漸握緊酒杯,猛地?cái)S向竹林。 酒杯砸落在地,清冽的酒液灑在青竹身上,青竹毫無反應(yīng)。 觀音起身,憤恨地掐住竹子,青翠之色在她手下化為破敗的灰,她喃喃道:“憑什么?憑什么還不復(fù)原?” “你都成親了,為什么還困住我的竹林?” “為什么?” 她想起那日世尊詢問,她固執(zhí)地說:“他從未在我心中,談何耿耿于懷。” 世尊終于問她:“那你的竹林呢?那你的凈瓶呢?你還不明白它們?yōu)楹螘?huì)破碎、枯死。” 觀音抿緊唇角,不發(fā)一言。 “別再守著麟逍了,守著他也無用。” 觀音猝然抬頭,對(duì)上如來悲憫的眼。 原來世尊都知曉。 “你的嗔心由世人而起,那只魔卻全了你的殺心。” “你的嗔心有他,殺心有他,你的心魔是他,可他已經(jīng)死了,你明白嗎?”” “我不明白!”觀音憤怒道,“我何曾有什么心魔?” 如來只是堅(jiān)持道:“觀音,該放下了。” “忘記他罷。” “我未曾記得他。”觀音咬牙道,見如來目無波瀾地凝視她,怒而拂袖離去。 “他沒死,他成親了,可是我的竹林還是回不來。”觀音自嘲道。 “回不來了。” “可是,我不悔!”她起身沖著無邊廣闊的蒼天大喊,“我告訴你,我不悔!” “我贏了!” 天不會(huì)回答她,只余清風(fēng)颯颯吹過,觀音的白衣被風(fēng)吹起,她站立的姿態(tài)那般驕傲,凝望青天的眼眸也是一如既往地冷靜清明。 她長久地仰頭望天,最后疲憊地閉上了眼。 “我贏了。”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