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辱
夜里的聆音觀里合殿寂靜,門前一對石獅靜立,里頭并無長明的燭火,那日他來時,蓮花紅燭還燃著,今日便只剩伶仃紅淚,早燃盡了。 尤邈將人放下,袍袖一揮,觀內重新亮起來,數支燭火依次亮起,一水的三清燈鋪滿,觀內除了三清殿是石砌而成,其余皆是木作,近灰一般的深深木色,同檐上層層灰筒板瓦融為一體。 尤邈并不管她,放下丹妘便自顧自去偏殿翻閱書冊。丹妘也并不跟隨他,她停在觀內松樹與紫薇樹下的那口雕花缸前,往里頭慢悠悠丟銅板。 葉影灑在水面微微晃蕩,她拋下銅板之時,缸里傳來叮咚一聲,銅板在里頭滾了一圈,輕輕倒下同其他銅板挨蹭在一起。 尤邈草草翻完兩本書后,見丹妘仍在一枚一枚地往石缸里丟銅板,忍不住出聲問道:“你在做什么?” “祈愿。”她隨口回應,繼續往里頭扔銅板,輕輕閉目。 “祈什么愿?” “不能說。”丹妘道,“替人祈愿,說出來就不靈了。”接連扔了許多銅板,她才轉身熟門熟路地入了四面無窗的正殿,不知從哪兒摸出許多落塵的紅綢帶,一一抖干凈,一根根綁在高大的紫薇樹上。 尤邈看著她十指翻飛,仰頭耐心地綁完紅綢帶。 風清月朗,觀內燭火飄揚,數根紅綢隨風盛開,丹妘站在樹下專注地看它們飄起。 “替誰祈愿呢?”尤邈不解,“又有用嗎?” “替在意之人祈愿。無論有用與否,要有盼頭。”丹妘回身朝他一笑,“要不然多無趣?” 尤邈不置可否,丹妘就安靜地坐在樹下的石階上,閉眼感受晚風吹拂。 滿殿清寂,她輕薄的紅裳被吹起,寶鈿花釵搖搖顫顫,濃妝艷抹的一張面孔沉靜得如同神像。 尤邈盯著人暗想,紅裳雖美,但興許淡色裙衫更襯她,可惜她不能穿。 他走過去,抬眼一掃,數枚銅板數也不數不清,不覺咂舌:她在意之人未免也太多了。 “那你的愿望呢?”他問,“你有什么愿望?” 丹妘睜開眼,柔聲道:“我的愿望是人人如愿。” 尤邈盯著她大笑出聲,笑聲朗然:“你當真適合祝發出家。” 丹妘只是微笑著回望他,并不因他的嘲笑動怒。 尤邈笑夠了,搖頭道:“不若想想你自己罷,你都自顧不暇了,何必管別人呢?” 他散漫地扯了扯那些垂掛的紅綢,目光頗為不屑:“求神拜佛是最無用的,真有用就不會叫你們淪落至此了。” 丹妘的笑容不變,卻低下頭去,擺弄手中不知從哪兒弄來的幾張護身符:“我多得了一張護身符,本想給公子的。” 尤邈沒留意觀內還有求符處,見人低頭好似有些失落的模樣,又有點后悔自己方才說話太過傷人,于是上前拿走她手中一張符:“既然你要給我,那我自然不能不收。” 他拿在手里端詳,一張簡單的黃符,朱砂隨意描的些許字符,并無法力,只殘留她手心的溫度。 他偷偷瞥那低頭的人,軟了語氣:“我也不是誠心挖苦你,抱歉了。” 丹妘抬起頭來,依舊是溫柔的笑容:“無妨。” 他心微動,清了清嗓子,有些別扭道:“其實求神拜佛,不如求……” “公子要我在此處待多久?我有些困了。”丹妘微微打了個呵欠,是有幾分倦色。 尤邈的話被打斷,看她微闔的眼,這才想起自己其實是用錢買了她今夜。而叫一位倡女求一位嫖客救自己脫身是十分可笑的,起碼比求神拜佛更為可笑。 她不動聲色的打斷已然十分婉轉。 尤邈沉下臉來,竟頗有些惱羞成怒,一揮手便將人移回了柳心樓。 眼前再沒那纖弱蠢笨的女子,四下一片寂靜,晚風輕輕吹動紫薇樹上的紅綢。 尤邈站在那雕花水缸前,手里還捏著她給的護身符,神色卻是晦暗不清。 呆立片刻,他也消失在聆音觀內,不知又去了哪兒。 次日丹妘醒來之時,窗臺前的象頭瓶里放著數枝新鮮姜花,滿室清香襲人。 她合衣起身,抬手拂開流蘇帳,珠箔一晃,人已安靜地坐在鏡臺前慢條斯理地梳妝。 昨夜回來之時,丹妘已站在柳心樓后院,這才察覺薄薄的襦裙領口被惡意地塞了許多金子,冰冷的黃金貼在暖熱的胸乳,她的領口被弄得歪歪斜斜,微泛紅痕。 襦裙的式樣壓根是盛不下任何多余事物的,于是她站直的瞬間,沉甸甸的金子從皮rou上滾下來,笨重地掉在地上。 她頓了頓。 這些東西出自何人手筆一目了然,也不過是一種羞辱。 丹妘沒什么反應,習以為常地蹲下身去。一一將金子撿起來,拿帕子細心包了,通通送給了為錢窘迫的月露。 回房之時,丹妘正巧遇著花拂上樓。 花拂亦有倦色,見了她卻是立刻打起了精神,冷冷道:“不要和那個臭男人走太近了。” “你以為他是什么好東西?沒什么比玩弄一個倡女的真心更叫男人有征服感。你不要……” 丹妘溫柔應道:“我知道,他只是客人而已,你放心,我沒事。” 花拂本有一大堆話要說,丹妘卻柔順地應了,叫她一時哽住。她目光一掃,眼尖地發覺丹妘胸口的紅痕,臉色大變:“又有誰怎么折磨你了?那個男人弄的?” 花拂快步走了過來,拉住丹妘的手要回房去看看。 丹妘按住她的手,笑道:“沒事,客人塞了些銀兩而已。” 花拂漂亮的鳳眼便泛起一陣憤怒怨恨之色:“遲早有一天,我也要叫他們嘗嘗被羞辱之恥。” 丹妘只是柔順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