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姝色 第3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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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硯垂下頭,闔眼擋住眸中大半的神情,玉潔的長指捏著扳指轉,轉一圈便是一個人名。 “稚子何辜,”靜淵嘆了一句。 霍硯手下一頓,驀然笑起來,白牙森森,昳麗無雙的面上爬滿陰鷙:“咱家死時也不過十歲。” 他稱自己已經死去。 是啊,真正的姜瑾早已化作青煙,現在活著的是霍家主支的嫡長子霍硯,是地獄里爬回來索命的厲鬼,是尸身尚未腐朽的活死人。 “他們犯下罪惡時,也未想過稚子無辜。” 被鴆殺的霍惠妃,替他死于烈火焚燒的霍硯,叛國之罪闔家斬首的潁國公府霍家。 霍硯永遠都會記得,慶和元年的臘八節,宮中大宴,君臣安樂,而午門之外,劊子手鋼刀高舉,鮮血迸濺,霍家人身首分離,雪和血交融,彌漫的腥臭味令人作嘔。 歡聲笑語中,一朵朵絢爛的煙火在夜空中盛放,他卻在漫天大雪中,在血污中刨出他們閉目的頭顱,求來針線將霍家人身首縫合。 五十八具尸首,他縫了一夜,還沒來得及一一安葬入土,五城兵馬司便尋來,任他百般阻攔哀求也無濟于事,霍家人的尸首被曝在城門之上,被途經的百姓唾罵。 多可笑,一輩子忠君愛國的霍家人,滿門忠烈的霍家人,最后卻因為皇權更迭,落了個通敵叛國的罪名,被千夫指萬人罵。 他的母妃飲下毒酒,鮮血一口一口噴涌,俯在他耳邊告訴他:“活下去。” 他被幽禁深宮,火勢蔓延樓臺坍塌,真正的霍硯在烈火中與他招手:“活下去。” 霍家獲罪,被緝入詔獄,潁國公拼盡全力將他送出來,臨走時摸著他的頭:“活下去。” 所有人都告訴他,他得活著,所以他不能死,不能冒著身份暴露的風險,去將霍家人的尸首搶回來。 他在城墻下日日夜夜的看著,每一個大雪紛飛,寒冷刺骨的冬日,看著他們的尸身化為森森白骨,才被從城墻上卸下來,丟棄在亂葬崗。 雪夜里,亂葬崗,他徒手刨坑將他們依次埋進去,耳畔的寒風呼嘯如同鬼哭。 他幼時曾很害怕話本里神鬼志怪的故事,如今才知道,吃人的可不是鬼怪,瞧瞧高堂上坐的英明帝王,明堂之下的清廉朝臣,哪個不是面若常人心似惡鬼。 如今世人稱他是惡鬼,嘖嘖,可不足他們的千萬分之一二。 “咱家從不冤枉任何一人,所以他們都是罪有應得,”霍硯低低笑起來,他捏著紅瑪瑙制成的扳指對著天光看,視線所及之處一片血紅,一如他母妃濺在他臉上的血,guntang,灼燒。 “姜家人還沒有死絕。” 那以血rou筑成的龍椅,以森森白骨奠基,要一把火燒個精光才好。 這姜家的江山,氣數到頭了。 靜淵長長的閉目,雙手合十,默念地藏經:“五十八盞長明燈的燈油已備好,施主自可前去佛前供燈。” 霍硯慢悠悠的將扳指套回指上,看了一眼白菀緊閉的院門,緩步隨小沙彌往長明燈樓去。 靜淵卻佇在廊下并未離去,直至將一整卷地藏經念完,才緩緩回轉身:“皇后娘娘為何不現身。” 院門“咿呀”一聲打開,換了一身素色繡荷短襖的白菀,在門側玉立,她動了動嘴,最后還是頷首默認:“我并非有意偷聽。” 不管是靜淵,還是霍硯,他們都知道,她方才一直站在門后。 白菀垂下頭,長睫輕顫,眼底思緒翻涌,發間的步搖輕晃,蝴蝶金釵上的紅寶石熠熠生輝。 五十八盞長明燈,五十八條人命,霍硯甚至給自己也點了一盞,他從未把自己當做活人,所以他風雨不懼,寒熱無感。 一個死人,又怎會有感覺呢。 年年不斷的長明燈,他不光是在提醒霍家人,也是在提醒自己,他是如何活下來的,他的身上背負著五十八條人命的血債,血債未償,他日夜如烈火噬心。 白菀復又抬起頭,看向靜淵。 他這人一如他的法號,靜淵靜淵,靜謐如淵,白菀看不透他,就像曾經看不透霍硯,他是德高望重的高僧,心懷善意普度眾生,卻明知霍硯即將掀起什么樣的風浪,而無動于衷。 他到底是佛陀,還是惡鬼,普度眾生,度的是極樂,還是苦海。 “因果循環,”靜淵像是看透了她心中所想,甚至彎唇笑了一笑:“出家人不染俗塵。” 那他還幫著霍硯? 白菀心底生疑,不打算再與這奇怪的和尚多說,噙著笑轉移話題道:“本宮這回來,是替太后娘娘還愿,請問住持需得準備些什么東西。” 靜淵撥著念珠,狹長的目微闔,面上的慈悲相,與殿堂上的佛像如出一轍:“何人許愿,自得何人來還。” 他的話音不疾不徐,如同佛音裊裊,令人如沐春風。 白菀若有所思的頷首,靜淵說得也不錯,她不是太后,不知她許了什么愿,還也還不上。 “既然如此,我明白了,”白菀張望了一下,沒找見熟悉的玄色身影,便問:“不知掌印在何處點燈?可否請住持尋一沙彌替我引路?” 靜淵抬手一指高聳的燈樓。 白菀了然,恰巧兩個漾收拾好出來,三人便一同向靜淵福身請辭。 她們順著回廊朝燈樓走去,出了居士林,外頭的香客越發多起來,各個佛殿人來人往,絡繹不絕,平民百姓,官宦夫人,有的是來許愿,跪在蒲團前滿臉虔誠,有的是來還愿,紅光滿面難掩喜色。 長明燈樓足有九層,水漾上去問了守門的小和尚才知道,霍硯所在最高的九層。 白菀看著高聳入云的燈樓,嘆了口氣,認命一級一級往上爬。 每一層都供著一座金身佛像,佛像不同,供燈求愿的人也不同,越往上,人越發稀少,等到九樓,便是一人也看不見了。 長長的走道內,陳福默默地守在一處門邊。 白菀扶著墻輕喘,定了定才朝那邊走過去。 陳福看見白菀,什么也沒說,只側身讓她進去,兩個漾依次站在陳福身側。 白菀腳下沒動,她探頭打量著殿內。 很顯然,整個九層唯有這間佛殿,殿內并不多寬,一盞盞長明燈燈火明滅,高大無匹的金身佛像,面目慈悲的望著底下添燈油的玄衣男子。 霍硯面上的神情并不嚴肅,動作甚至有些漫不經心,燈油卻一滴不撒。 白菀無聲的看著他,眸中思緒層疊,心里再一次問自己,開弓沒有回頭箭,可她真的能控制得住這一頭兇獸嗎。 霍硯要做什么已經昭然若揭,他要毀掉姜家的江山,屠盡姜家人,一如被滿門抄斬的霍家。 可他如此做勢必會牽起動蕩,大楚常年重文抑武,外強中干,強盛不如往,遼國鮮卑虎視眈眈,一旦朝中分崩離析,這兩只餓狼絕對會撲上來扯下大楚一塊rou。 霍硯才不會管旁人的死活,百姓安樂與他何干,說不定城毀國破,他還要贊一聲妙哉。 姜家人死不死,與她無關,她只是不想,接手一個滿目瘡痍的大楚。 最后一盞燈油添完,霍硯恰巧起身回眸,長身玉立,芝蘭玉樹,白菀卻看清他眸中尚未平息的血海,藏在袖中的手緩緩握緊。 她能不能,以愛為囚,以自身為籠,困住他,束住他。 霍硯緩步向她走過來,冷峻的眉目越發柔和,他在她面前站定,捏了捏白菀的手,隨意道:“娘娘怎來了?” 白菀唇角緩緩勾起,主動握緊霍硯的手,埋進他沒有溫度的胸膛,屏息尋著他幾乎沉寂的心跳,柔聲道:“想請一尊菩薩回去。” 她想,她應該能。 雪狐絨的披風毛茸茸的,團著白菀的臉像極了雪中靈動的狐貍。 霍硯懷中一暖,馥郁的苦玫香撲面而來,他下意識挑眉,垂下的手蜷了蜷,半響才緩緩抬起,搭在白菀的腰上。 支起的步搖戳在他下頜,涼幽幽的,霍硯埋首在白菀肩窩里深嗅,直至女兒香將他周身填滿,才滿足又慵懶的說:“求神拜佛不如求咱家啊娘娘。” 白菀身子一僵,緋色迅速攀上她的耳尖,指尖掐著霍硯腰間的軟rou使勁一擰。 霍硯“嘶”了一聲,垂頭看著白菀璀璨如曜的眼瞳,滿腔怨憤蕩散,她的耳垂粉粉,讓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他看著白菀耳垂上的白玉耳鐺,面露惋惜,退而求其次的摩挲著掌下的細腰,慢悠悠的說:“廟會去嗎?” * 小沙彌叩開禪房門,俯身在靜淵耳畔輕聲道:“師父,兩位施主去了山下逛廟會。” 靜淵正侍弄著那生命垂危的孤雁,將它捧到碳爐邊,撥了撥它漸干的翅膀,見它似又活過來,黑豆眼骨碌碌直轉,才笑起來。 一邊吩咐小和尚研墨。 小和尚觀真一臉不情愿:“師父您都吐血好幾回了,能不能不寫了?” 靜淵坐在案前提筆,每落下一筆,額心紅痣血色更盛。 “帝星旁落,大楚危矣,已扶不正帝星,總要將鳳星穩住,我這是在為大楚百姓謀命。” 作者有話要說: 來了來了,這兩天我崽有些不舒服,所以才更得慢些,正常了正常了,抱歉抱歉,這章再發個紅包嗚嗚嗚。 第32章 正午時雪停了, 圓日掛在當空,柔和的光暈普照,浮玉山下的浮玉大街上, 廟會開得正熱鬧,熙熙攘攘的笑鬧聲連山上也隱隱耳聞。 廟會亦稱廟市,坐商行商,流動攤販絡繹不絕,案臺上奇珍異寶, 也有賣些零碎物件的, 百貨云集,也有雜耍、行像等等, 夜里則要更熱鬧些, 煙火徹夜, 搭臺唱戲, 相聲繞梁, 盛況非常。 白菀本不愛熱鬧,但她也許久未置身在如此濃厚的人間煙火氣中,耳畔是喧鬧的叫賣聲, 雜耍叫好聲, 她和霍硯在人流中擠擠挨挨, 唇角的笑意不自覺加深。 除去霍硯上回帶她出宮, 離她再出門湊這般熱鬧算起來也有兩年, 那年燈會, 倒沒猜幾個燈謎, 唯獨撿了個步離。 白菀邊走邊挑些小玩意兒看個稀奇, 不再和上次一樣,只看不買, 反而興致勃勃的瞧上什么便指使著霍硯給錢。 這邊買些小擺件,那邊買把折扇,瞧見賣糖葫蘆面人的也跟著趕,腳下雀躍,不負以往端莊,與尋常未出閣的姑娘也沒什么區別。 霍硯看著她沿街一路走,由一開始淺淺試探的矜持,徹底放開,積壓多年的暮氣蕩然,眉目間活潑靈動,芙蓉似的面上嬌妍如綻,杏眸粲然如星,一些孩子心性悄然顯露。 若是他不說,誰能知道這是大楚最富盛名的皇后娘娘呢。 霍硯接過白菀拿不下的小物件,往虛空一遞,自有番役從人群中出來,畢恭畢敬的接過。 下一瞬,一支啃了兩顆的糖葫蘆遞到他嘴邊,霍硯皺著眉不肯張嘴,嫌棄的意味不言而喻。 那根糖葫蘆又晃了晃,白菀湊過來笑盈盈的看著他:“很甜,不酸。” 霍硯默不作聲的看她。 她臉上紅撲撲的,白里透粉,眉目間的飛揚雀躍令人動容,唇上沾著糖漬,更顯盈潤誘人。 白菀眼看著霍硯眸中漆色更濃,下意識要往后退,卻被他猛然拽住手腕,整個人被慣性帶著往前栽進他胸膛里。 霍硯拉起她披風后連著的兜帽,將她滿頭滿臉罩進去,才勾起她下巴,俯身在她唇上輾轉落吻。 街上人頭涌攢,人流在他二人身側穿行,大楚民風開放,相吻的兩人并不令人側目。 霍硯只是不想,有人瞧見獨屬于他的另一種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