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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龍舞】第十一卷 無用之用 84

    2020年10月15日

    第84章·履其虎尾,咥人之兇

    在陶夷應氏這樣的鱗族名門,就沒有長得丑的。即便如此,眼前的叔叔仍是應風色此生僅見,披頭散發的人里最好看的一個。

    以一己之力降伏陽山九脈的“四靈之首”赤著白皙的腳板,褲管卷到膝上,雪白的上襦與外披的大袖衫,皆以布索將袍袖縛于腋脅,襟里露出小半截玄色中衣的交領;這般不修邊幅,處處透著便宜行事、流水隨心,卻教人難以移目,似覺此人無比耀眼,自圖畫中迤迤然行出。

    但應無用失蹤時,應風色不過三歲,被接上風云峽還是幾年后的事,他對叔叔的印象非常淡薄,泰半來自院里——小院是應無用未當上宮主前所居——的那幅肖像。

    肖像并無落款,連魏無音都不知出自何人之手,手筆卻十分高明。畫中應無用所穿,正是這身白底染墨邊、襕袖如山水的長襦衫,執杯斜坐,似笑非笑,輪廓分明的側臉勝似玉雕,眸光極遠,“閑適”二字透畫而出,瞧著不禁嘴角微揚,也想舒臂大大伸個懶腰,步入畫中舉杯并肩,同面飔涼。

    應風色打量“叔叔”,仍無法自夢中醒來,目光從擱在腳邊的金剪子,一路看到了木桶竹杓,乃至周遭的花園苗圃,心念忽動:

    鎏金剪刀是他父親長置于書齋內,用以修剪盆栽,木桶和竹杓則是從小院偏廂清出,所見時已十分陳舊,不似眼前簇新。福伯把叔叔所遺諸物整理好,一一收入庫房,清出院落供他使用。那是應風色接掌宗務后的事。

    這片苗圃應在陶夷老家的某處,橫豎府中院落無數,應風色也弄不清是哪兒,童年時母親常帶他去園子里看侍女澆水除草,讓小應風色赤腳在沃土上恣意奔跑,摔了也不疼。此間就像是母子倆的隱密桃源,他沒有在這見過父親或太君——他那以嚴厲著稱的曾祖母——的印象。

    這是個七拼八湊而成的虛構場景。

    真實感之所以如此強烈,蓋因一切的元素皆是現實所有,并非空想,只是它們從無機會被聚攏成眼前的模樣;這般人、事、物的組合,本就不存于世。

    “應無用”與他目光一對上,露出贊許之色,寵溺地揉亂了他的發頂,怡然笑道:“很好很好,只瞧一眼便能會過意來,你也是很長進的了,風兒。”

    應風色不覺惱怒,本能仰避,瞬間視線急遽拉高,已能與之平視,正欲反口,忽感極謬:“我在夢中斥責幻影,這算什么?為何還不醒來?難不成……我是死了么?”四下打量,卻無一絲虛幻迷離,場景、知覺……無不具象清晰,就跟現實里完全一樣。

    若非有另一個不可思議的怪異處,他幾乎以為是置身新一輪的降界,假處全是真實存有。

    當他瞥見那把小巧的金剪時,立時便知其所出,木桶竹杓、乃至“叔叔”所穿的山水襦衫等,全都是一望即知;不是有人在耳邊說出來歷的那種“知道”,而是靈光涌現,忽然就明白了是什么。

    沒有術法和機關能做到這種程度——降界里常見的幾種術法效果,應風色翻遍風云峽和通天閣所藏,已有一絲眉目——而夢境通常只有一個來源,就是自己。

    除了“過分真實”這點太不真實,應風色可以確定這是在自己的識海之內,就是他與鹿希色曾抵達并相遇的最深處。但識海不該是這么穩固、現實感如此強烈的地方,那時他為感應鹿希色的存在,周遭成了一片漫無邊際的黑,但眼前的微風、泥土,甚至圃內混雜了高墻深院獨有的陳腐木構氣息的芽草香氣……都不是應風色日常慣見,令他不禁有些迷惑。

    “應無用”笑起來。“這就是我假冰無葉之手,留給你的性功之妙了。在這個世人多半不知的領域里,你不知不覺練成高手了啊。”

    應風色忍不住一哼,終于還是同幻影斗起口來。

    “除非我叔叔早計劃好了要離開,且鐵了心再不回來,還得料到有降界和鹿希色,否則——”忽然微怔,一時失語。

    羽羊神的武功很高,那是不必說了,但他背后未必沒有人。若有個與十七爺同等級的絕頂高手在后頭,還有什么做不到的?對比通天壁慘變,降界至目前為止還稱不上真正的光怪陸離。

    “……你不能否認,是有這個可能的啊。”應無用解開縛袖的布索,以杓舀桶中的灌溉之水就口。恁誰做來都嫌狼狽輕率的舉動,在他卻再自然不過,瞧得應風色都有些渴了。

    “冰心、補葉二訣,和這樣的武學,你師父是斷不肯練的。他于武道自有定見,也不必強求。”應無用飲盡杓中之水,以袖抹口,倚著廊檐之柱盤起一足,含笑斜坐。“而你,從小就是一臉的桃花相,幽明峪忒多姣美少女,你能忍得住?我借泰岳之手傳功于你,比你師父靠譜多了。”

    應風色料不到在意識之內,會被自己幻想出來的虛像噴得一臉,又氣又好笑,斗口既無意義,生氣更顯多余,但這口氣委實難忍,脹得滿臉紅熱:“再用我叔叔的模樣說話,當心我把你變成豬頭!”

    應無用怡然道:“但我迄今仍不是豬頭啊,你想過這是為何么?”見青年瞠目結舌,正色道:“你在夢里,何曾是心想事成?夢境若能都隨心意,世上便沒有惡夢了。”

    這虛像說話也太有道理了——應風色意識到自己險些點頭,趕緊抑住。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是指你醒時所見、所知、所感受的一切,那些被留存在識海深處的,會在做夢時露出一角,編織成夢境。故夢中有時順心,有時未如人意,蓋因現實如此,投影自也是這般。”

    應風色想起了是在哪里聽過這段話的。

    小時候,韋太師叔帶他和龍大方看皮影戲,貼近紙幕的皮雕影偶纖毫畢現,連鏤空的花紋、牛皮色染都清晰可見;一旦距離拉開,投影越發模糊,幻化成種種詭異輪廓……

    “對抗惡夢毫無意義。”韋太師叔就著花生米啜飲酒漿,一派怡然。

    “……因為不是真的?”他記得龍大方搶著說。

    “因為那都是真實的一部分。”韋太師叔笑道:“你能逆轉時光,改變已發生的事,或把打翻的水變回原先清澈的那一壺么?”兩小搖頭。

    “無論影子模糊清晰,靠近或拉遠,皮偶就是皮偶,你沒法讓它消失,也用不著否認,只要把燭火熄滅就好。”老人袖影微晃,“噗!”一聲輕響,紙幕后的燈燭倏然熄滅,臺上臺下sao動起來。“只要想著‘醒過來’,就能離開夢境,別白花氣力同它纏夾。”

    現在一想,才發現自己理所當然地把韋太師叔的比喻,理解成了“夢境是現實的零星碎片”,卻未深究腦袋瓜里為何要留存醒時都未必記得的片段。

    按“叔叔”所說,識海最深處所保留的不僅僅是碎片,而是全部。

    但就像他醒著的時候,決計想不起爹的那把盆栽金剪,或也不記得跟過的上百場戲曲中韋太師叔的閑聊,卻在此際,在和這個蒙著叔叔外皮的虛影相對下,透過其口一一重歷;這證明他記得所有事,包括當下毫無所覺的那些細節。

    “……所以你說的話,”他抬起眼眸,直視著微笑的“應無用”。“都是我讓你說的?”

    應無用大笑。“你沒讓啊,是我自己說的。你也沒法讓我不開口,不是么?”拍著手躍下廊階,自顧自的往月門外行去。

    應風色跟了出去,場景卻未如蜃影般倒轉幻變,接鄰的另一處院落仍是花木扶疏,打理得有條不紊,果然是陶夷應府之內。

    目光掃過廊間門牖,想知道里頭住的是誰,人的長相名字以及另一種姑且稱為“熟悉感”的奇異感應便涌上心頭,雖然怪異,著實方便得緊,應風色很快適應了這種全知似的異能。

    唯一看不透的,就只有前頭信步閑庭的冒牌貨。

    “有種特殊的能力叫‘思見身中’,能讓你潛入識海深處,一一翻閱這些在你醒著的時候,決計想不起來的片段。”應無用單手負后,并未回頭,如領著侄子散步一般。“這種能力若是先天所有,必定伴隨著過目不忘的本領,亦可借由道門入虛靜之術練得。但無論是先天后天,均須遁入虛境,可不是閉上眼睛就行。”

    “……我這便是‘思見身中’?”

    “不,你的更好。”應無用的聲音里帶著笑意。“即使是深諳‘思見身中’之人,也無法構筑出這樣真實的情境,他們就像帶著清醒意識入夢,必須不斷抵抗著從虛境中抽離、拉著心識返回現實的渦流,怕要閑到發慌,沒事找自己麻煩,才能分神建構這些;而追求擬真的講究,足以使他們過分意識到‘清醒’這件事,立時便脫出虛境識海。”

    應風色冷哼。“那我為何能辦到,天生神力么?”

    “讓你較常人更容易待在虛境之中,就像長時間待在水里的人,他們呼吸、換氣的方式漸與常人不同,最終長出鰓來,化作鮫人——當然這只是比喻而已。

    “而七大篇章,更是把你的心識當成丹田淬煉,若尋常人的心識普遍是細竹篾子的強度,你現在差不多就是根杯口粗細的白镴桿,說句‘一流高手’是毫不勉強的。”

    盡管“被自己夸獎”令青年心中大起疙瘩,聞言仍是一驚:“這么厲害!”

    “……當然是有原因的,但平心而論你練得不錯,這方面的天賦也很好,同你一道的鹿丫頭就頗不如。比起你來,她是心眼少了些,沒有忒多紛至沓來的紊亂雜念,意志堅定心性單純,一旦認死,便再不動搖,天生就不適合處理太過細瑣的東西。”

    你這是繞著圈兒罵我罷?應風色忍著沒出口,終究還是小小地“嘖”了一聲。

    “常人的識海宛若初生嬰兒,脆弱得無法站立坐臥,遑論跳躍奔跑,你的卻不同。成長茁壯、鍛煉精實的識海,是無法滿足于沉眠的,它會自行運轉,從你貯存的東西中理出脈絡、汲取材料,構筑出基于現實,又未必等同于現實的——”

    “……就跟作夢一樣。”應風色喃喃道:“雖是假的,但它所用的材料、建構的依據……全是真實之物,比我醒著時記得的都還要真實。”

    眼前的應無用并非他想像而出、按他心意行動的傀儡,而是從應風色早已不記得的三歲、兩歲……乃至更早的知覺中擷取信息,包括但不限于第一手材料,譬如畫中人的衣發裝束等,匯總出這個“應無用”來。

    他不是真的,但構筑“他”的一切并未摻假;即使基于錯誤的印象,汲取的過程仍是真誠無欺的。便在現實里,認識一個人也到不了這樣的地步。

    真假

    二字的判定,在應風色心中初次產生動搖。

    閃電般掠過一念,青年突然對應無用出手,風掌翻飛,無聲無息按向他背門,瞬間剛柔互易,雷掌轟然而出!

    識海中動心即至,渾無罣礙,自天地間有這一式“雷風欲變”以來,從未有過如此完美的展現,光是這一霎間的感覺體悟,應風色自信若能回到現實,實際cao演印證,威力豈止提升一倍?不由得頭皮發麻——若他真能感覺到頭皮的話——熱血上涌,勁力急吐,竟是毫無保留。

    他不知在虛境里被一掌拍中會如何,但應無用名列“三才五峰”的當世七大高手,便退萬步想,自己也決計碰不到叔叔一片衣角。

    ——瞧你這冒牌貨怎生應對!

    意興遄飛不過一眨眼,應風色立時便發現了不對:明明雷掌將至,周身卻仿佛被看不見的某種黏稠之物所凝,原本呼嘯而出的一掌,與背門相距的分許間全被這種異質澆灌填滿,不僅難進分毫,鼻中也吸不到空氣,身子就這樣凝在空中,連鬢絲都維持怒揚——

    應無用卻像全不受影響似的怡然轉身,微微讓開,異樣的凝結感消失的同時,應風色順著原本的勢頭一掌擊出,貼著身側交錯而過,冷不防被應無用伸腳一絆,倒栽蔥似的頭面著地。

    這般摔法,腦袋怕如西瓜般迸開一地紅碎,應風色連心子都快蹦出口腔,無奈變生肘腋,這點距離莫說從“篋”中運出雜氣,連內息都不及反應;驀地左腕被人一拽,整個人反向離地,滴溜溜地繞幾個圈子,回神仍見應無用站在身前,單手負后,忍著笑正色道:

    “暈不暈?暈了就先歇會兒,莫逞強。”

    應風色還待還口,驀地一股酸氣沖上喉頭,差點沒憋住;瞥見冒牌貨一臉的似笑非笑,益發惱火,一記“虎履劍”呼嘯而出,徑掃他腰際!這回應無用沒再使那將人凝在半空的妖法,仍是單手負后,與他拳來腿去的,繞著廊柱欄桿躍進翻出,打得乒乒砰砰,熱鬧非凡。

    應風色不記得打了多久,只執拗地想搗中他一拳、戳中他一指,無奈平生所學盡展,仍被隨手化解,應無用連汗都沒流,一臉饒富興致的模樣,最后應風色大吼一聲,直接大字形倒地,又不甘心地撐坐起來,指著他眥目顫抖,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

    “你……用的不是本門武功!”

    “哪里不是?”應無用笑道:“我從頭到尾,就只使了啊!”

    “通你媽——”應風色差點沒給氣死,轉念間忽明白過來,是在哪里見過這一幕。

    那年他三歲,叔叔返家省親,太君指示父親將小應風色——當時他還不叫這個名兒——送上龍庭山,繼續為陶夷應氏留住宮主大位。叔叔照例搬出“至親不近王座”的說帖,邊說邊逗弄膝上的侄兒,不想太君這回是認真的。

    她決定了的事,沒有人可以改變。

    父親和叔叔徹夜長談,飲到天明,乘著酒興拉叔叔到院里,堅持兄弟倆比劃一場:“你別忘了,我當年也上過龍庭山的。要……要不是得回來繼承家業,輪得到你當宮主!”結果毫無意外,以父親大字形癱倒在廊階下作結。

    “他媽的,你使的……不是本門武功!”

    “我從頭到尾只使了啊!”

    “胡……胡說,你明明用的是掌法!”

    “以掌代指而已,這是讓你啊兄長。”

    母親抱他在窗邊瞧著,罕見地無有笑容。

    叔叔失蹤后,妖刀終戰又過年余,魏無音乘軟轎來到應府,領約定中那個該叫“應風色”的小孩。他那會兒還在封邑養傷,受不起山道折騰,沒法上通天壁,但風云峽等不了了,再拿不出重整旗鼓的態勢,陽山諸脈怕不是要聯手分了這個曾出過最多宮主的宗派。

    一向溫婉承教、毫無主見的母親不肯讓他走,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硬把他留在家里。魏無音與太君商量好,先在府里住上半年,替應風色打好根基,此后每半年來陶夷指點加驗收,三年之后再帶他返回風云峽,這事才算有了圓滿的第一步。

    那時候,他是非常、非常喜歡魏無音的。

    盡管魏無音滿臉病容,說話總有氣無力,同鬼故事里的僵尸差不了多少,但他的穿著打扮像極了叔叔,太君對他很是客氣,而母親流著眼淚綻出笑容、向他盈盈下拜的畫面,更在男童心頭縈繞不去,由是堅信師父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魏無音教他扎馬練氣,還給了他有趣的小人書——父親管那叫拳譜——半年的時間過得特別快,師父離開應府那會兒,他還流了大半天眼淚。

    母親說魏師傅病了,得讓大夫好生醫治,將來身子大好了,才能教你更高深的武功……說著眼眶就紅了,小應風色盡管聰明伶俐,卻無法理解母親到底為什么傷心。

    “……只要能平平安安長大就好。”母親總是這么說。

    魏無音信守承諾,無論傷勢如何,每半年就來陶夷郡一趟,在府內住上大半個月,悉心點撥男童武藝,但應風色看得出他越來越嚴肅,沉默比說話的時候要多得多,最后甚至收走了所有的拳譜劍經。

    “那我接下來要練什么呢?”臨別之際男童問。

    “扎馬就好。至多再練

    一練‘天澤辨’,其他就不必了。”魏無音淡淡回答。

    “天澤辨”是的入門基礎,練習步法和松胯擰腰之類的熱身動作,應風色連六十四式都已練得爛熟,功架與拳經所繪一模一樣,以五歲的孩子來說簡直是神童,府中眾人無不將他夸上了天。

    老太君雖不會武,可奇宮高手也見過幾代人了,聞言疏眉垂落,面色有些不好看,只讓父親親送魏師傅一程。

    當晚,應風色罕見地聽見雙親爭吵——說是吵架,但其實只聽到父親嘶啞的嗓音,背景里那間或依稀、強自隱忍的輕細抽噎,估計便是母親。

    “耘娘,魏師弟不是那種威福自用、愛端架子的人,這事十分嚴重……讓他從根基練起,代表風兒全練錯了,貪多嚼不爛……他不是咱們府上的武師,指劍奇宮更不是什么三腳貓的四流門派!習武哪有人不上山的?

    “是,要是當了宮主,同二弟一般,雖不能娶妻,不是還有寄發么?不會讓他出家當和尚的……你是不知道那些個花花宮主們有多少寄發,山下三妻四妾還比不上——

    “你別……別這樣!不能再說這種話了……太君是疼你,能容忍你一回,也是魏師弟給了臺階下,太君不得不賣他面子,可一不可再。若人人都這般裹脅,這家太君還能當么?別……這種話……求你別說了!聽我一回罷,耘娘!”

    從那天起,母親越來越不常笑,總是瞧著瞧著,忽然就對他流下了眼淚。

    他離家的時候甚至沒見著母親,他們告訴他母親病了,卻不讓小應風色瞧去。太君親自牽他步出家門,直到應風色上了軟轎都不肯放開,那草紙也似的粗涼膚觸令如今想來,還禁不住地頭皮發麻。

    “要像你二叔那樣,光宗耀祖,再回來瞧你娘。”老婦人輕道。

    上山之后,太君一次也不曾批準過他回家省親,娘親年年派人送衣衫銀錢到風云峽,來的既非母親身邊的丫鬟仆婦,也不是應風色熟識的府內人,說話皮笑rou不笑的,問什么都只得滿口虛文。

    應風色十歲那年太君逝世,遺命他不許回陶夷奔喪,此外再無只字片語給這個離家多年的孫兒,“該說的在你上轎時都已說完”之意,就差沒遣人刺在應風色手臂上。

    隔年韋太師叔也走了,應風色以宗主的身份,在偏聽接見府中派來的使者,是一名老賬房,應風色還記得小時候讓他抱著玩過。帶上山的禮物十分體面,銀錢更是偌大手筆,卻沒有衣衫靴鞋之類的貼身日用。

    應風色在談話的某個瞬間,忽明白母親早已不在,他們一直瞞著他——自是出于太君授意。母親……是什么時候走的?他翻著衣柜底層那些早不合身的衫褲,試圖找出風格丕轉的起始點。

    不對。他上山頭一年,自稱銜母親之命的那人他完全不認識,體貼的母親才不會這樣做。不讓母親身邊的人來,是擔心她們一沒忍住,向他吐露母親的死訊么?很有可能。

    而他離家那天,母親甚至沒來送他,會不會在那時,母親便已——

    應風色望著月門的另一側怔怔發呆,門里黑黝黝的,仿佛隨時會跑出什么噬人的怪物。現在他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在這里了;穿過這座月門,就能抵達母親獨居的小院。

    他會在院里,找到答案么?

    應風色靜靜坐了許久,始終沒有起身的勇氣,轉頭望向應無用。

    衫如山水的披發男子,溫柔地接住他的視線。“你沒看見、沒聽見的,不會在此出現。就像你沒問過我‘叔叔你去了哪兒’一樣,在你心里本能地知道,這不會有答案的。但無論你做了什么,或沒做什么,她都不會責怪你。

    “她用了一個很傻的法子,或許也是她唯一能想出的法子,想把你留在陶夷,頭一回看似成功了,第二回卻不幸失敗。所以你必須好好活著,努力活下去,這才是她最大的愿望。”

    應風色抬起眼眸。

    “你說我的識海與眾不同‘是有原因的’,我……是死了么?”

    “沒有身體的負累,心識自然能更加精純,也更為超脫。”應無用微微一笑,正色道:“你還沒有死。死后有知否,至少你我目前都不知道,你的心識之所以還能運作,是因為暫時寄附于別人的rou體之上;這些原本貯存于識海最深處的記憶片段,如搬倉庫般一一移轉,順便盤點了一下,姑且當是曬太陽罷,所以你才見到了我。

    “但現在,你得做個選擇。你和這具身軀的原主之識,雙雙困于識海,rou身無主,禍福難料。要不你將身子還給他,要不,你得帶這副軀殼離開險境,若是再來一次逼命之危,十之八九無法轉移心識,逃出生天。你知道,人的運氣不會總是那么好的。”

    應風色被他說得有些懵,隱約記起一絲遁入識海前的意象,因為最強烈的總是疼痛、憤怒,遭受背叛的錯愕與不甘……涌上心頭的瞬間,不免下意識甩頭驅散,以致遲遲無法想起全貌,聽得皺眉:

    “原主之識……這兒還有別人?我怎地沒看見?”

    應無用從腰后取出一把長柄鏡,那黃鏜鏜的水磨銅鏡不過掌心大小,打磨得十分光亮。披發男子將銅鏡對正了他,忽爾揚聲:“且瞧瞧,你到底是誰!”

    應風色定睛一看,銅鏡中所映,赫然是一名深目高顴、五官分明的黝黑青年,驚駭地掄拳敲打,仿佛

    被困在鏡里,沙啞的聲音便在鏡外也能依稀聽見:“長老,救我!這兒……這兒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什么也看不見?我……我這是怎么了?長老……長老!”

    (不要……我不要這樣……不要……)

    ——我不要……我不要!

    應風色猛然睜開眼睛,才發現動彈不得,空氣中積灰甚重,似將撲簌而降,卻始終不曾真正落下;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意識到壓在面孔一側、相距不到一尺的,是床板或門板一類的物事。

    是床板。這兒是廊側的某間廂房……是他狠狠cao了江露橙那小婊子一頓,把她光屁股攆出的廂房隔鄰。他記得桌椅和兩頭門扉的位置,每間房都有微妙的差異。

    他想起龍大方,想起筒匕插入腹間那熱辣辣的痛楚,以及體力隨著鮮血飛快流失的絕望與挫折。視線隨著思緒的沉淀慢慢適應了黑暗,清晰到有些銳利一一應風色對自己的夜視功力頗有信心,但從沒有像現在這么清晰過,仿佛換了雙虎豹的眼睛。

    床榻之外,一具雙目圓瞠的尸首與他平行而臥,尸身下的鮮血漫至床底,甚至開始凝固,濕黏的觸感積聚在應風色的臂下與身側,微微發涼。

    盡管扭曲到駭人的程度,死者的面孔他卻十分熟悉,那是過去幾年來每日晨起梳洗,都能在銅鏡中水盆里望見的臉,有著令他自豪的英俊疏朗,輕易以笑容迷倒懷春少女,令她們心甘情愿獻出自己。

    那是他的尸體。風云峽的麒麟兒、人稱“天闕銅羽”的應風色死瞪著他,血絲密布的濁瞳似欲爆出眼眶,唇面皆白,再無一絲活人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