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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龍舞】第八卷 說時依舊 61

    第六一折·更相易奪·云無己知2020年3月11日棹影心燈慧劍門說穿了,是座連庵號都沒掛上的鄉(xiāng)下宅院,應(yīng)風(fēng)色不認(rèn)為惟明會在別處有個什么百八十人的門派勢力,就是師徒倆相依為命。其師若在,言滿霜豈能被擄至降界,而師尊卻渾無所知?

    惟明可能死了,可能被挾作人質(zhì),讓言滿霜乖乖聽話;也不排除真是外出云游去了,反正無乘庵地處偏僻,以言滿霜的武功,一般的情況下自保有余,沒什么好擔(dān)心。

    應(yīng)風(fēng)色對惟明師太的去向毫無興趣,這個答案顯而易見的問題,只是以最渾不著意的姿態(tài),喚醒少女們對降界的記憶,本質(zhì)上跟拍桌大吼“妳們夠了沒有”沒兩樣,卻能維持翩翩佳公子的形象,可謂一石二鳥。

    江露橙的悚栗迅速感染了儲之沁,廳堂內(nèi)的啁囀笑語突然靜下來,只有言滿霜依舊垂眸無語,仿佛人偶一般。鹿希色看在眼里,端茶就口,把發(fā)言權(quán)逕付身畔愛郎。

    應(yīng)風(fēng)色若無其事地討了紙筆,卻未書寫,環(huán)視三姝,緩緩開口。

    “我同妳們一樣,非常害怕。”望著詫異抬頭的江、儲二女,豐神俊朗的風(fēng)云峽麒麟兒神色自若,含笑道:“不只我,龍大方、運古色、顧春色……就沒有不怕的。害怕很好。怕,是讓我們團結(jié)一致、從降界生還的依憑,而非投緣與否。

    “諸位興許會覺得驚訝,初入降界時,除龍大方與鹿希色以外的其他人,都看我不順眼,因為我身屬的風(fēng)云峽三百多年來,總壓在龍庭山的其他派系頭上,倒不是我這人有多惹人厭。”促狹是非常有效的籠絡(luò)討好,雙姝都笑了,神情明顯不再那樣緊繃。

    應(yīng)風(fēng)色正色道:“說這些,是想讓各位知道,降界同盟不是個人的選擇,其實是沒得選,所以它跟外頭那些因意氣相投的盟誓不同,若不能全信,一遇危難就會不攻自破?!苯冻鹊溃骸皫熜炙杂欣恚诵母舳瞧?,怎樣才能說得上完全相信?”開口前瞥了鹿希色一眼,猶豫片刻,終于還是說了。

    應(yīng)風(fēng)色道:“很簡單,把心中不可告人的秘密說出來,自然能贏得信任。做為交換,我和鹿希色也會對諸位說?!薄暗?、等一下!”儲之沁漲紅了粉臉,像要掩飾心虛似的氣洶洶起身,纖指一戟:“你……你不要說得一副人人都有虧心事的樣子!”率先發(fā)難的江露橙反倒不好幫腔了,又氣又好笑的瞪著她,妳這分明就是有啊!

    “那我換個說法罷?!睉?yīng)風(fēng)色好整以暇,怡然道:“妳們只消說得我信了,我就能讓其他人也信妳們。倘若三位善于說謊,能把我們倆都瞞過去,我也認(rèn)栽;沒什么見不得光的事不成問題,就說自己的事,說到我們倆覺得夠了,我就信妳?!苯冻扰c儲之沁面面相覷。

    “信任本就是這般簡單粗暴、又毫無道理的東西。”青年潤了潤筆尖,低頭振筆。“在等待的過程中,妳們不妨想一想,拿什么來說,才能得到我和鹿希色的信任?!眱χ咭徽?。“等什么?”“等人?!睉?yīng)風(fēng)色淡淡一笑,不再言語。氣氛一下子變得既凝重又詭譎,完全就不是能喝茶聊天的情況。言滿霜始終靜默,而鹿希色大概是世上最不怕尷尬的人了,依舊斯文地細嚼慢咽,半會兒都不肯歇。

    應(yīng)風(fēng)色幾上的紙她瞥了一眼,所寫均是兩字一組,首字似都一樣,只是筆畫甚繁,一下子不易辨認(rèn)。此前愛郎并沒有同她打過招呼,說要來這么一出,果然在觀心庵玩得太殘,報復(fù)轉(zhuǎn)眼即至;至于還有什么人要來,鹿希色也很好奇。

    不出一刻,院外響起馬蹄輪軋的喀噠響,男人的粗嗓“噫”的一聲,緩緩靜止于門前;片刻后車馬聲再度響起,漸行漸遠,顯然是放了什么人下車。

    三姝交換眼色,言滿霜率先起身,越過門檻的同時手里多了柄長桿,看來在宅邸各處都藏著武器。只比她稍慢一些,儲之沁與江露橙各擎兵刃,與迎接應(yīng)鹿二人時的輕松全然不同。

    門環(huán)“叩叩叩”地響起,儲江雙姝散在門廊下,以防來人破門;言滿霜匿于廊簷底,若有人飛越門墻,少不得要嘗嘗桿頭的滋味。

    “應(yīng)師兄、小師叔,各位師姊……是我?!贝┩搁T隙的聲音略有失真,但依舊動聽。

    儲之沁立時辨出來人身份,見江露橙俏臉沉落,搶先步上階臺,不忘回頭警告她:“在這兒別動。我開門去。”江露橙微微一怔,意識到她正盯著自己手里的短劍,余光瞥見應(yīng)鹿二人并肩而來,也不是能動手的局面,一咬牙倒劍入鞘、分毫無差,迸出“鏘!”一聲清脆勁響。

    橫閂拉開,來人披著一襲猩紅襯里的連帽黑氅,率先跨進高檻的卻是一只蓮瓣尖兒似的白靴幫子,襯得鉛白羅裙縞白衫分外精神。黑氅底下,罩了件介于水紅與藕色間的織銀薄緞馬甲襖,雖是一身素,卻予人花團錦簇之感,仿佛滿園怒放,牡丹、合歡、仙客來……等俱是雪蕊,卻非精白一片,當(dāng)中有粉有青有鵝黃,隨意渲染,絲毫不顯單調(diào)。

    洛雪晴揭下兜帽,對儲之沁福了半幅:“小師叔好?!睘g海齊眉,兩側(cè)秀發(fā)各梳一辮,結(jié)于腦后,挽著粉色緞帶的蝴蝶結(jié),周身就沒點兒江湖氣,活脫脫一名教養(yǎng)良好的閨閣千金。

    只不過富于生活氣息的裝扮,大大削減了在降界初見時,那種驚心動魄的超凡絕俗。興許是“河伯娶親”的場景太過詭異,賦予她難以重現(xiàn)的異樣之美,也可能是洛雪晴的胴體勝于容貌,以致一穿上衣裳,便相形失色。

    “……你怎知她會來?”鹿希色悄聲問。

    “那間茶舖。”應(yīng)風(fēng)色提醒她。女郎思索片刻,恍然大悟。

    洛雪晴知江露橙被寄在養(yǎng)濟院,也料到應(yīng)師兄會來,剩下就只有“何時到來”而已。應(yīng)是她賄賂了竹帚少女,讓她通風(fēng)報信,由此觀之,洛雪晴的落腳處不會太遠,是車馬兩刻內(nèi)能抵達的地方,或許就在縣城另一頭也說不定。

    六人返回內(nèi)堂坐定,江露橙沉著臉冷冷瞪視,沒等她開口,搶先發(fā)難:“師父呢?她讓妳來接我?”儲之沁翻起白眼,似想說“有完沒完”又于心不忍,咬唇硬生生把話咽回肚里。

    洛雪晴垂眸道:“我自己出來的,娘不知道。我安排了人照拂她?!苯冻壤湫Γ骸坝貌恢鴦e人,妳說師父在哪兒,我陪她去。”眾人無不奇怪:“怎么這‘師父’沒法照顧自己,還得安排?是生病了,還是有什么不便?”洛雪晴只道:“我是來見應(yīng)師兄。降界到底是什么,我……非得問明白不可。弄清楚了我就回去?!彼Э慈崛酰瑧?yīng)對卻是滴水不漏,任江露橙如何進逼,始終不顯山露水,怕是拿刀架在脖頸上,也難問出什么端倪。

    江露橙還待糾纏,應(yīng)風(fēng)色卻清了清喉嚨。

    “洛師妹此行,與我等不謀而合。無論現(xiàn)世里有什么糾纏妳,降界才是妳眼下最應(yīng)該關(guān)心之事,因為降界何時再開、如何開啟,怎生存活,誰也說不準(zhǔn),多一分準(zhǔn)備,多一點機會。在降界之中,師徒手足都幫不了妳,除了自己,只能靠同行的伙伴。”將方才所言又說一遍。

    “……什么秘密都可以么?”洛雪晴聽完,徑直發(fā)問。

    “只要讓我們兩個相信妳,愿意為妳向其他使者擔(dān)保?!睉?yīng)風(fēng)色將幾上的紙頭翻面壓好,環(huán)視一圈,朗朗開口。

    “由我開始罷。我是奇宮風(fēng)云峽出身,師父是‘淥水琴魔’魏無音,人人都說他是大英雄大豪杰,是弭平妖刀之禍的功臣,在我看來,他就是個貪杯無行、自暴自棄的混蛋,罔顧職責(zé),把一脈興復(fù)的重擔(dān)隨意扔給我,自己逃下山逍遙,從來不管我的死活。

    最新找回“我不會說被遺棄沒甚了不起,為此我恨透魏無音。求他們回頭看一眼是沒用的,在乎的人從開始就不會做這種事,只能自己變強,直到不再需要他們?yōu)橹?。”看了江露橙一眼,續(xù)道:“做得到的話,我希望這一生都不要遺棄任何人。沒把高軒色和雙胞胎之一帶回來,我非常遺憾。

    “我的志向是成為奇宮之主,為此陶夷應(yīng)氏斷了我的后路,若不成功,我就什么也不是。奇宮之主不得娶妻生子,我將貼身的侍婢遣回家鄉(xiāng),以杜他人之口;其中一位為了明志,選擇懸梁自盡。當(dāng)時我還是個孩子,與她之間清清白白,不明白為何會這樣?!睂⑸倥畟兟冻龅捏@訝、同情一一看在眼里,應(yīng)風(fēng)色刻意頓了頓,裝作平抑心中悲痛,才道:“人言可畏,我雖問心無愧,一旦風(fēng)聲在陽山九脈傳開,日后想當(dāng)宮主可就難了。除此之外,我沒什么不可告人的。”鹿希色則面不改色地說了個失貞的新故事,這回犯事的是她舅舅,在她十歲那年。猥瑣的男人恣逞獸欲后,本想將她賣到窯里去,恰巧冰無葉經(jīng)過,女童鼓起勇氣求救,冰無葉遂將她帶回龍庭山。因著這份恩情,即使獻身床笫與主人雙修、為奴為婢,女郎也沒有怨言——應(yīng)風(fēng)色看出所有人無不倒抽一口涼氣,連言滿霜都有些動容。

    諸女看鹿希色的眼光五味雜陳,驚駭、憐憫、同情、輕蔑……兼而有之。有人露出一絲放心之色,偷偷拿眼來瞧應(yīng)風(fēng)色,評估自己是否更有勝算;也有人難掩失望,或以鹿希色殘花敗柳之身,仍得應(yīng)師兄垂青,可見情深意篤,關(guān)系不容他人置喙。

    而人,生來便有從眾之心,隨波逐流本是常態(tài)。應(yīng)風(fēng)色說出了足以自絕宮主之路的秘密,鹿希色的“身世”更是其慘無比,四女若無同樣份量的心事吐露,怕連自己都說服不了,如何贏取應(yīng)鹿二人的信任?

    應(yīng)風(fēng)色望向江露橙。沖著應(yīng)師兄指名,少女一咬牙,舉起手來。

    “我娘是越浦江氏的婢女,懷我之后不見容于主家,倉皇逃出,因舉目無親,只能露宿街頭,從我記事以來,過的就是乞丐般的日子。我娘病死后是師父收留了我,才能吃飽穿暖,練武習(xí)字。

    “師父說她出身水月停軒,是位列東海七大派之一的名門正派,現(xiàn)今的杜掌門按輩份,得喊她一聲‘師叔’,所以我們也是水月弟子,只是在外毋須張揚,以免惹來不必要的麻煩。”直瞅著洛雪晴,滿面釁意,似乎她該對這番話有什么反應(yīng)似的,一旁的儲之沁瞧得滿頭霧水,只覺莫名其妙。

    應(yīng)風(fēng)色暗忖:“看來洛雪晴之母,應(yīng)囑咐過她師姊妹倆,在外不可擅稱水月一脈。她在降界中暴露家門,不思補救,這下更直接抖將出來,一為激將,欲教洛雪晴急得跳腳;二來是擠兌,搶先把師門之秘說了,讓師妹無話可說,非講出別的秘密不可?!甭逖┣鐓s什么也沒說,淡淡垂眸,乍看溫順,實則全無著手之處。

    江露橙的反戈一擊也只是這種程度而已,應(yīng)風(fēng)色自不能令場面僵在這里,及時插口:“江師妹,妳在蘭若寺所使的那一路,我記得說是令師所傳?”江露橙沒想到他還惦記著,聞言一喜,頷首微笑。

    “是。我?guī)煾刚f,當(dāng)年她隨掌門師伯往奇宮論劍,師伯當(dāng)眾示演過這一式,連應(yīng)宮主也贊說‘劍容天地,渾無罅隙’。因太過肅殺,掌門師伯此前并未傳授給其他人,下陽山后終生不談,只囑咐師父務(wù)必慎傳慎用?!毖哉Z間頗有些得意,看來師父并未傳給別人,不知包不包括親生女兒。

    “原來如此。是了,未請教陸師叔名諱,雅號何如?師叔曾親蒞四門論劍,或與家叔有舊,不可慢怠?!薄斑@……”江露橙遲疑片刻,驚覺掉進了自己所掘的陷坑里。

    江湖上只知洛乘天的夫人姓陸,故應(yīng)風(fēng)色以“陸師叔”呼之。這顯然是洛夫人有意為之,江露橙把話題帶往師門的方向,已是失策,大談劍招與“掌門師伯”云云更屬不智,這下要矯言推諉也說不過去,不答又恐失去應(yīng)師兄的信任,白白浪費了兩則秘密。

    連洛雪晴也抬起頭,視線里頗見責(zé)難。

    江露橙惱羞成怒,把心一橫,咬牙道:“家?guī)熜贞懀M上筠下曼,湖陽武林中認(rèn)識的,都管她老人家叫‘青柳羅簪’。應(yīng)師兄也非外人,四大劍門同氣連枝,有甚不好說的?”末幾句明顯是沖洛雪晴而來。

    “這就怪了。”應(yīng)風(fēng)色輕叩酸枝扶手,翻過覆紙,遞給江露橙?!八隆蕖州呌嬝ト?,正傳弟子全是出家的比丘尼,共一十七位;俗家弟子出閣后不列宗譜,僅留姓氏,乃張、李、麥、云以及兩位林氏,當(dāng)中并無陸姓。

    “洛夫人出身湖陽,而湖陽陸氏為大姓,便是旁支亦屬仕紳,貴派不致漏了湖陽陸家的寄名弟子才是?!苯冻冉舆^一看,紙上果然列有以筠心師太為首的十七個法號,一旁的六名俗家弟子雖然只有姓氏,文頭卻是連著地名的,不知是出身抑或所嫁,唯獨不見“陸筠曼”三字。

    “這……這……”少女瞠大雙眸,拿著紙的小手微微發(fā)顫,慌亂的模樣不似作偽。

    “應(yīng)師兄覺得我說謊”是浮上心版的第一個念頭,然而還有比這個更可怕的:萬一……是師父騙我呢?我們根本不是什么水月弟子,卻得了水月之傳,所以不能聲張,所以才得忽然逃跑,再不能留在湖陽的大宅里。師丈一死,水月停軒便來討公道了,再沒有人能保護我們——(我……我到底做了什么?)“因為我娘不叫這個名兒。”江露橙萬沒料到,居然是悶嘴葫蘆般的洛雪晴開了口。

    “我娘也在上頭,筠字輩最末一位,名喚‘筠縵’的便是。娘親是永貞祖師在庵門外撿到的女嬰,自小便隨祖師受戒,后來筠心、筠靜等幾位師伯藝成收徒,徒弟的年紀(jì)還比娘大些,便如我們喊‘小師叔’一般。

    “當(dāng)年發(fā)生什么事,娘沒同我細說,我猜她在某處遇上我的生父,陰錯陽差懷上了我,才被永貞祖師逐出師門,到東溪養(yǎng)濟院待產(chǎn)。我五歲以前都住在東溪縣,這附近我挺熟的,十幾年來沒怎么變。”她用夢游般的口氣說完,忽然抬眸,定定望著江露橙。那眼神絕非挑釁,也不像是嘲諷,之所以不夠溫婉動人,或因太認(rèn)真想解釋清楚。應(yīng)風(fēng)色開始覺得她的澹定不是出于心機,而是表達上的愚魯遲鈍,欠缺技巧所致。

    “我和妳一樣,也是私生女。比妳更不光彩的是,我是比丘尼破戒才有的,甚至不知道生父是誰,娘始終不肯說?!苯冻葐】跓o言,俏臉上陰晴不定,情思難以揣測。

    按洛雪晴的年紀(jì)推斷,筠縵犯戒乃至被逐出師門,差不多是本朝肇興、妖刀亂平之后兩年。當(dāng)時執(zhí)掌水月門戶的永貞師太,看似在盛怒之下懲戒了么徒,其實還是護短。觀心庵與水月停軒同屬東海龍門宗,淵源甚深,筠縵等于是被托付到東溪縣待產(chǎn),借此遠離斷腸湖這塊是非地。

    最新找回觀心庵的女尼與陸筠曼年紀(jì)相若,說不定便是當(dāng)時所結(jié)識,一聽江露橙有孕,才會是那樣的反應(yīng),或覺“有其師必有其徒”吧?

    水月一脈于妖刀作亂的初期損失慘重,尤其是在大桐山一役。萬劫、幽凝、離垢三柄妖刀于大桐山會齊,爭做蠱王,原本追索三刀的三股人馬便是現(xiàn)成的犧牲,大桐山響流谷化為血流漂杵的煉獄,領(lǐng)軍馳援的筠靜師太與同行的六名筠字輩,連同座下弟子共廿二人,竟無一生還。

    做為抗擊妖刀的分水嶺,大桐山慘案并未使武林團結(jié)一致,在響流谷死了不少人的觀海天門和赤煉堂,從此退出除魔衛(wèi)道的行列,只余個別如胤丹書、鶴著衣等內(nèi)外弟子持續(xù)活躍。黑白兩道多有效尤者,閉壘不出以求自保,而后才有浮鼎山莊“萬刃君臨”秋拭水號召六合名劍的義舉。

    水月停軒并未因此退縮,與指劍奇宮、青鋒照一樣,前仆后繼阻截妖刀,代價就是持續(xù)折損英才。戰(zhàn)后筠字輩僅剩五人,筠縵年紀(jì)最小,甚至比筠心的徒弟杜妝憐還小著兩歲,但從她能得筠心師太傳授禁忌之招看來,資質(zhì)還是很不錯的。

    天賦異稟的么徒在宗門困頓之際,鬧出這等丑聞來,永貞老尼姑的傷心失望可想一斑,這樣還安排她到東溪避風(fēng)頭,亦足見寵愛之甚。

    筠縵產(chǎn)女后還俗,不久永貞坐化,剩下的幾名筠字輩接連故去,最后連筠心師太也死了,由徒弟杜妝憐執(zhí)掌門戶,陸筠曼重歸無門,帶女兒嫁給了洛乘天?!瓣戵蘼敝灰娪谒挛臅?,料是嫁與洛乘天后才用,仗有夫君撐腰,假托是湖陽陸氏出身,搏一個大家閨秀的名聲。

    “爹待我們母女倆很好,在我心里,他就是我親生的爹,那個棄我們不顧的男人不是?!甭逖┣甾D(zhuǎn)過視線?!皯?yīng)師兄,我知道的秘密,也只有這個了,其他的問我娘也不肯說。你能信我么?”應(yīng)風(fēng)色點頭?!拔倚艎?,謝謝妳的坦白,說出身世并不容易。但我有個疑問:洛總鏢頭去世后,陸師叔便帶妳們離開湖陽,明顯是為躲避仇家,莫非洛總鏢頭之死,其中有什么蹊蹺?”洛雪晴遲疑一下,緩緩道:“我爹武功高強,身子壯健,我也不信他會得急病而死。但他背上的疔瘡熱癤子,我是親眼看見的,青紫一片又化膿黃,太夫也說熱毒癥攫人性命,是很快很快的,最后幾天他……他高燒不退,身子燙得嚇人,像烙鐵一樣,反復(fù)痛苦呻吟……”鼻頭微紅,卻硬生生忍住淚水,定了定神才說:“我不知道。說不定快些走是好的,少受點苦?!睉?yīng)風(fēng)色見江露橙的表情,知洛雪晴說的是實話。她們都對洛乘天的壯年猝逝感到迷惘,然而親睹發(fā)病的模樣,便有質(zhì)疑,也不是針對大夫或熱毒癥,而是造化何以如此弄人。

    陸筠曼逃難似的離開熟悉的湖陽城,必是為了躲避仇家,從她不許女兒徒弟張揚水月出身,應(yīng)風(fēng)色認(rèn)為她防的正是水月停軒,更精確的說,是現(xiàn)任的水月掌門杜妝憐。

    筠字一輩俱已仙去,也沒留下傳人,陸筠曼當(dāng)年的丑事絕了目證,不過就是流蜚而已;杜妝憐以俗家弟子的身份繼位,雖云英未嫁,仍是處子之身,畢竟不合祖制。

    陸筠曼怎么說也是師叔,光輩份就壓她一頭,挾“掣海龍旗”洛乘天與連云社十三神龍的勢力,多年來賴在咫尺之外的湖陽城不走,虎視眈眈,要說沒有覬覦之心,那是連三歲孩兒也絕不肯信,想必對杜妝憐來說,定如芒刺在背,夜夜不得安枕。

    杜妝憐于妖刀戰(zhàn)后閉關(guān)頻仍,便接任掌門也是三天兩頭不見人,外傳她身受重傷,已成沉疴,要不是水月停軒死得只剩下這一脈,這副模樣肯定是坐不了宗門大位。被掃地出門的小師叔要有個什么念想,也是人情之常。

    直到洛乘天猝逝,陸筠曼才發(fā)現(xiàn)連云社并不是自己能叫得動的,人死茶涼,怕“紅顏冷劍”出關(guān)與她清一清前帳,心虛之下,倉皇出逃。以杜妝憐孤高冷漠,料與觀心庵這廂并無往來,于是躲到東溪縣避禍。

    杜妝憐于天雷砦成名,位列“六合名劍”,但真正令世人為之震顫的,卻是她剿滅狐異門時的心狠手辣,“冷劍”之名遂不脛而走,懾人猶在紅顏之上,陸筠曼的恐懼倒也不是毫無道理。

    匡當(dāng)一聲茶盅放落,儲之沁自顧自的笑了起來,引來眾人側(cè)目。

    “哎唷,妳們的人生際遇,怎么都這么精彩啊?跟扮戲文似的。對比之下,我的說起來無聊得要命,只怕誰也不信。”“小師叔亮出輩份我就信了。哪個還有不服,我打到他服?!睉?yīng)風(fēng)色打趣。

    儲之沁白他一眼,畢竟心里還是有些歡喜的,略收寧定之效,將杯中茗茶一飲而盡,如以烈酒壯膽,自嘲般一笑?!拔?guī)煾甘钦l,你們都知道啦。我既非長女,也不是長房,習(xí)武天分還不特別高,家里將我送往百花鏡廬,多半是想混個名頭,將來不管與哪家聯(lián)姻,自好抬一抬身價……這種丟人的打算,也就不消說了。”應(yīng)風(fēng)色收起促狹的表情,正色道:“娶妻當(dāng)娶賢。以小師叔的人品武功,毋須百花鏡廬的名頭,無論嫁到哪一家,皆是翁婿的福氣。”儲之沁本想反口搶他一頓嘴快,說幾句刀來劍往,不知怎的,突然不想攪散這份善意回護,紅著小臉假裝沒聽見,揣在心里暖夠了,才聳肩道:“……反正也就是這樣。誰知上山之后,我?guī)煾感枰獋€照顧起居的小丫頭,這事不能讓一般的仆婦做,也不好叫資深的弟子做,看來看去,那會兒只有我啦。

    “起初沒什么問題,我也不是嬌生慣養(yǎng)的大小姐,在家本來什么都會做一點。師父待我很好,比我爹我哥哥都好,學(xué)著燒他愛吃的菜肴,陪他聊天說話,習(xí)武練劍……這些都挺有意思,粗重活兒也有下人應(yīng)付,我覺得比在家時好得多,一點也不后悔離家上山,甚至還有點慶幸?!薄昂髞硎鞘裁床缓昧耍俊苯冻鹊姆磻?yīng)很快。

    “因為我長大了。”儲之沁慘然一笑,忿烈中滿是無奈。“我?guī)煾干檬趾每?,就算已?jīng)是老人家了,還是很好看,說話的聲音很好聽,人家說‘風(fēng)度翩翩’應(yīng)該就是他那樣,特別招姑娘歡喜。

    “他老人家從年輕的時候就桃花不斷,真鵠山上無人不知,他自己還經(jīng)常跟我說,那個什么什么夫人以前年輕時如何如何,沒想到老了之后變得如此惡毒……之類,毫不避忌。我笑他揶揄他有時還教訓(xùn)他,他也不生氣,總是樂呵呵的。

    “我猜在他眼里,我并不是女人,更像是女兒……不,或許是孫女也說不定。他已沒有攀枝瓶養(yǎng)收為己用的心思了,只想有個談天說笑、陪他回首前塵的伴兒而已,但沒人肯信他。連他的親生女兒也不信?!苯冻炔挥墒??!斑@得造多少孽才能這樣啊?!薄笆前。终l呢?!眱χ咭残α?,藉勢悄悄抹了抹眼角。鹿希色不動聲息地乜了鄰座一眼,仿佛在說“你當(dāng)心點啊”,應(yīng)風(fēng)色摸了摸鼻子,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十分無辜。

    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儲之沁,在百花鏡廬的處境開始變得艱難,明顯高出同儕一截的劍法更是雪上加霜。魚映眉認(rèn)定劣跡斑斑的老父,與這個外表絲毫看不出來精于狐媚的小sao貨有一腿,才傳了她這手從未示人的高明劍術(shù)——顯然他原是想帶進棺材里的,居然連獨生女兒都瞞著。

    天門的高層曾由化為刀尸的劍脈名宿“沖霄一劍”魏王存處,得悉若干妖刀武學(xué)的奧秘,原本庸碌的鶴著衣得以躍升劍脈宗主,執(zhí)掌青帝一觀,乃至成為天門掌教,許多人私底下都以為與此有關(guān)。

    要說曾任掌教的魚休同沒拿到一丁半點好處,怕是誰也不信。

    但他終究沒將這套秘奧傳給魚映眉,卻便宜了該死的小姘頭。

    幸虧魚映眉是極為自負的性子,并沒有把武功劍法看在眼里,她恨的是父親藏私,又招惹如此少齡的女子,不顧她的宗主身份,令己顏面全失,背后受盡閑言閑語。

    幾年前魚休同臥床的時間越來越長,漸漸走動不便,儲之沁為方便照拂,索性搬進師父院里。魚映眉忍無可忍,連夜將二人送回家鄉(xiāng)華眉縣,眼不見為凈;過了兩個月,忽然派人來給她們搬家,搬到更南邊的臨灃縣……就這樣兩年之內(nèi)足足搬了六回,如牧民逐水草而居。所幸魚休同雖然年邁體衰,修為還是很不錯的,居然沒給活活折騰死。

    “……這是為了找大夫罷?”應(yīng)風(fēng)色聽出不對,抱臂喃喃道。

    儲之沁差點跳起來,“你怎么知道”的表情藏也藏不住,算是身體非常老實的類型。

    應(yīng)風(fēng)色從開頭的敘述便覺有異,特意留上了心。

    不說魚映眉與魚休同的父女感情如何,退隱的前宗主、天門前掌教身份何等尊貴,讓干練的仆婦或資深的弟子伺候,才能盡其心意,面面俱到吧?與其說不應(yīng)交給初初上山的七歲小女孩,倒不如說當(dāng)中必有隱情,須得排除干練之人或熟悉內(nèi)情的弟子,以免不小心泄漏了什么——儲之沁倒抽一口涼氣,很難說是佩服或驚恐,忽又有些同情似的,轉(zhuǎn)對鹿希色道:“跟著他挺辛苦的吧?會不會老覺得好像光著身子沒穿衣裳一樣,給人看個通透?”應(yīng)風(fēng)色險些被茶噎死,好在鹿希色沒當(dāng)眾口出“的確沒怎么穿衣裳”這種問題發(fā)言,搥胸嗆咳一陣,趕緊將話題帶回正途:“那妳……咳咳……妳師父到底是怎么了,須得這般著緊尋醫(yī)?”“魘癥?!碧岬竭@個,儲之沁頓時沒了促狹的心情,難得地神色一黯,蹙起烏濃如描黛的姣美刀眉,似又有些迷惘;片刻才恢復(fù)如常,聳了聳肩?!拔?guī)煾笗鲏?,一發(fā)夢就大喊大叫,喊什么卻聽不明白,像是見到什么極可怕的物事。她約莫是覺得丟人,秘而不宣,唯恐教外人知曉,不但讓個七歲小孩照顧自己的爹,還不許婢仆留宿,十年來如一日。”誰都明白她口里的“她”,指的是師父的獨生愛女。

    這女人為隱藏父親日漸癡呆、如孩子般夜寐驚叫的病情,不但一入夜便撤去婢仆,讓個幼弱的小女孩單獨面對,日后還疑心一老一少間有什么茍且,棄如敝屣,也難怪儲之沁對魚映眉十分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