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第二場雪
病房隔音一般,更別提聞一剛剛歇斯底里的音量,穿透墻壁直達走廊幾人的耳內,岑煦在她斷斷續續的咳嗽聲下開門出來,外套內的襯衫是濕的。 藍也沒問什么,他主動上前,看了聞母一眼,才對著藍也說:“這幾天麻煩你照顧好她。” “那你呢?” 大致聽到了先前的談話,也清楚兩人沒談妥,但她還是得把岑煦的打算問出來。 “我不會再來了。” 岑煦應著,朝邊上的聞母輕輕頷首,稍轉步子,兩手插進外套口袋,慢慢往電梯口走,身板依舊直挺。可藍也清楚,他已經垮了。 聞一身體狀況恢復得不錯,在醫院待了兩三天就申請出院了,收拾東西時聞母問她要不要搬去跟自己住,聞一沒作出任何反應,扣好外套扣子,手握成拳抵唇邊輕咳,“不用了,您那邊太遠,我在外面租了房,前幾天簽的合同。” 之前求都求不來的東西,就算現如今被推到了觸手可及的地方,聞一也不想要了。 聞一是陳余秋生的,她有多倔,陳余秋知道。 又下雪了。 在聞一出院的這天,下了今年冬天的第二場雪。 醫院門外的松柏枝椏掛白,她站在大門旁,避開了互相攙扶著進入大廳問診的一對母子,隨后緊了緊圍巾,提起些許擋住下半張臉,等身旁的陳余秋撐開傘面,說了句走吧,才輕輕點頭。 出租車司機幫忙將東西搬到車尾箱,聞一上車后坐到窗邊,玻璃窗外起了層薄霧,手心貼上,冰涼傳透全身,陳余秋提醒了句玻璃涼,她沒聽,手掌一劃,抹開朦朧,窗外景色瞬間清晰,離車不遠處,松柏樹下的人在同一時刻將手中握的傘柄一斜,擋在身前,擋住了聞一將要望過來的目光。 車內,她額頭輕輕挨靠上去,呼吸間散出溫熱氣息,司機也在這時上了車,聞一說:“走吧師傅。” 二人去了聞一新租的房子,陳余秋看了一圈屋內設施,見著沒問題,放心了,于是到房間給她鋪整理床褥,嘴里還時不時念叨著。 “一月份是最冷的時候,你要保暖好,mama過會兒給你買個電熱毯回來。” 聞一抱著腿蜷縮在飄窗前的榻榻米這兒,瞥額頭,往下望,輕嗯一聲。 陳余秋忽而問了句:“一一啊,你心情好點了嗎?” “嗯。” “mama想問你個問題,你和那男生,是什么情況?” 聞一沒看她,只說:“沒什么情況。” “這樣嗎,那就好。他看著也不是什么好男生,昨晚病房外面那女孩兒為他要死要活的,”陳余秋將被褥套好,拉上被套拉鏈,“mama平時太忙,沒在感情這方面對你多加叮囑,現在你也快成年了,這種讓你當了第三者的男生以后就不要再有來往了。” “媽,你在說什么。” 她抬眼,看向陳余秋。 這一眼外露出的情緒過于明顯,陳余秋一愣,“女兒,難道他不是和……” pong—— 聞一抬手重重拍向了窗戶,陳余秋被這一聲響震懾住,接下來的話就這么硬生生憋了回去,她眉心蹙緊,五指貼合玻璃窗,收攏,牙關繃著,鼻腔頻繁吸氣又呼氣,她忽而迸發出的暴戾氣息使陳余秋久久不能回神,直到聞一說了句,“媽,我餓了。” 陳余秋才應道:“好……那我去買點東西。” “鑰匙在柜臺。” 而后,陳余秋拿了聞一的鑰匙下樓去附近市場采購食材,聞一則在臥室里睡了一覺,這期間班主任問她打算什么時候去學校,聞一睡醒后想了想,回信息:8號。 也就是下個星期一。 起床后發現陳余秋做了一桌子菜,但她人不在,留了短訊告訴聞一自己臨時有工作,得趕回去忙,過段時間再來看她,讓她照顧好自己,記得吃藥。 知道陳余秋以工作為由離開這兒的原因,聞一嗤笑一聲,扯扯嘴角,坐下。 嘗了幾口后胃里泛酸,接著一股反胃感涌上心口,再是喉頭,聞一立馬撂下筷子捂著嘴跑到衛生間吐了一番才好受,不是菜不好吃,是她實在吃不下。 接著,聞一在新出租屋里待了兩天,期間專程出去過一趟,置辦了些許生活必需品,也在逛超市時接到過聞臨生的來電,他的語氣聽起來不甚好,估計是聞一的事兒讓他跟元家那邊也鬧得夠嗆,和她說話時語調都有氣無力,先是噓寒問暖,說了些有的沒的,最后告訴她,“一一,爸爸往你卡里打了生活費。” 那會兒聞一正在飲品柜前挑喝的,食指觸到烏龍茶瓶身,聽到這句,頓了頓,隨后若無其事挪開,拿了旁邊的茉莉花茶,反問:“爸,補償這種事,您是不是只想到用錢了?” 聞臨生被她嗆回話頭,呼之欲出的長篇大論隨即止住,“不是的。一一,我是你爸爸,養育你給你生活費都是我應該的,不要把這個行為歸類到補償上面,好嗎?” “好,那爸,您想說什么就說吧。”聞一實在疲于應付這些話了,也聽出聞臨生有別的話對她說。 聞臨生也不再提補償,順著聞一的話接下去:“一一,我知道你的夢想之一是考取H大,”H大是省里極為出色和有名的大學之一,但因為這幾天的事,聞一有點動搖這個想法,她沒想到聞父清楚這一點,“爸爸想跟你說,不用改主意。以若今晚的飛機要出國。” 往推車里添飲料的動作一頓,聞一問:“今晚就走?” 不清楚這幾天發生了什么,也不清楚元家和岑家最后得出的解決方案是怎么樣的,元以若會選擇出國,在聞一的意料范圍之外。 “是。以若太偏激,和我們說了一些事后,她mama認為她心理方面出了些問題,讓她到國外治療一段時間,高考的時候會回來,但不會在國內讀書。” 聞一不是很關心元以若的心理健康,她在意的是聞臨生話語里的其中一句,“她跟你們說了什么?” 聞臨生靜默,似乎在想該怎么措辭,才能委婉的告訴聞一,“你和以若才十六七歲,看錯了人走錯了路,談了一段不好的戀愛而已,沒關系。” “什么戀愛?誰的戀愛。” 聞一可不記得自己跟岑煦確認過戀愛關系。 “是她和岑煦,以若親口說的。”聞臨生告知她,隨后還想繼續說,聞一立馬打斷,語氣也加重些許:“所以爸你聽了她說的你就信,信我是插足的那一個?” “是那男孩兒的錯……怎么能怪你。” 這句夠清楚了,聞臨生三言兩語就把岑煦打在一個始亂終棄的位置,也把聞一釘死在插足者的恥辱柱上。 “爸!”頭又開始疼,聞一懊惱,食指揉上太陽xue,略略提了氣,“如果你始終不能把自己放在一個公平公正的審判官位置上,那就少來管我的事。你要權勢要錢財,我不管,但請你記清楚了。我、不、是、第、三、者!” 說完立馬掛電話,甭管之后再打過來幾個,統統不接。提起的氣又綿長的抒發而出,聞一推著車到收銀臺結賬,也是聞父這個電話提醒她了,她得去岑家把自個兒的東西搬走,出租屋里沒幾件過冬的衣服。 雪一連下了幾天,今兒總算小了點,藍也得知她要來岑家搬東西,人在學校走不開,于是特意讓自己家的司機過來搭把手。 在這兒住了三年,到最后也就塞了一行李箱的衣服,其他的聞一都沒帶,要走前,她在二樓書房與明蕓促膝長談了一回,進門后,明蕓照例泡了杯熱茶給她。 聞一小小酌了口,率先說:“阿姨,謝謝您,照顧了我快三年。” 內心是真的很感謝,她喜歡明蕓這個長輩。明蕓給了她足夠的尊重,也數次維護了聞一的自尊心,她都懂。 “一一,不用謝,其實我應該跟你道個歉。我和我先生工作都太忙,導致我們對岑煦,疏于管教,傷了你的心,我很對不起。” 明蕓這回沒坐在書桌對面,反而將椅子挪到聞一身旁,溫熱的雙手包裹著聞一的,聲音還是那么溫柔,知道聞一要走的原因,也清楚她這么做是為了什么,明蕓有雙慧眼,一眼便能看清是誰虧欠誰,即便岑煦是她兒子,她也做到了絕對公平。 人和人真是不同的。 時隔幾天,聞一面上終于露了淺淺笑意,“阿姨,他沒欠我什么,其實我對他不怎么好。” 明蕓搖搖頭,沒反駁她的話,一手抬起,摸了摸聞一臉頰,“起初本來沒有資助這個事,而你當時也應該按照你爸爸那邊,跟著他去元家。但是有些事不太好跟你明說,元家的環境不適合你。我和岑煦爸爸看不下去,所以主動提出要將你接來我們家,覺著你在這里起碼能好一些。不清楚其中有多水深火熱的人總是會快樂一點的,聞一。至少在我認為是這樣,但我獨獨忽略了你的感受,也是真的很抱歉。” …… 半小時后,聞一輕輕關上書房的門,從口袋里拿出鑰匙,找到其中一根,邊走下樓邊將那根鑰匙從圈里撥出來,連帶著口袋里的門卡,一同放到了玄關處。白雪意識到她要走,上前蹭了蹭聞一的腳踝,極輕的一聲,“喵。” 劉媽這時從廚房出來,拿了杯熱牛奶遞給她,聞一搖搖頭,蹲下身摸了摸白雪,身后忽而有吭哧喘氣聲,這聲音太耳熟,導致聞一不用回頭就能知道是經常待在后院的德芙來了,回身便把狗抱了個滿懷,德芙黑黝黝的眼里含淚,不舍的用腦袋來回拱聞一的側頸,低低沖她嗚咽。 聞一將一貓一狗都抱著,挨個兒拍腦袋,什么也沒說,心尖泛酸,眼眶也酸澀得要命,站起身時往三樓看了看,那扇門始終緊閉。而后再低下頭,最后看一眼白雪和德芙,立馬轉身開門出去了。 藍也家里的司機在外等候多時,聞一穿著雪地靴,撐開傘,踩進淺淺雪地里,往鐵藝門外走,與此同時,三樓緊閉的房門打開,一道身影從里走出,快步下樓梯,到一樓時劉媽提醒了一句穿外套,他置若罔聞。 走到車前,還沒伸手拉開門,一連串的狗叫聲以及褲腿扯拽的力道使聞一止住手上動作。回頭,德芙死死咬著她的褲腿將她往回扯,而始終待在房里沒出來見她的人此時就站在聞一面前,只穿了件淺灰色毛衣,胸膛不甚明顯的起伏,頭頂還落了點雪花,于是,聞一將傘往他那邊挪了挪。 剛伸過去的手在半空被岑煦握住,岑煦往前一步,俯下身,與聞一同樣蒼白微涼的唇貼靠過來,她眼睛稍稍瞪大,右手失力,傘尖傾斜,漫天雪花頓時落在了兩人身上,唇瓣也落了些許,化開成水,融進雙唇之間。 他閉眼吻,她睜眼望,望著他眼上微顫的睫毛,沒反抗,沒后退,也沒回應。持續快三分鐘,岑煦停下,將歪斜到一旁的傘撥正,再提了提聞一的圍巾,擋住她的小半張臉,而后伸手將她抱了個滿懷,頭頂傘面搖晃,聞一側臉挨著他的頸,呼出的朦朧霧氣模糊了視線。 他對聞一說:“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