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夢回
「都是徒弟的錯!」何墨飽含悔意的聲音從房間內傳來,聽得林云澤心虛不已。 當她明白洛屏安并不只是一個夢后,何墨表示他無法對此做主,若想知道更多只能問卓華。 于是她便直接殺到人家家里來了。 喜歡就上、想做就做。這是媽教會她的至理名言。 學校的教授宿舍不大,好歹是一人一屋、三房一廳的小公寓,只是對堂堂妖半仙而言,不曉得會不會太委屈了點?但相較于學生宿舍,還是舒服得多,林云澤看過楊妍萱的宿舍,一個房間里得塞四個人。 作為家里的獨生女,林云澤完全無法想像跟其他人共享這么小的空間是怎樣的麻煩。從那之后她就慶幸著,雖然轉乘公車來學校得花上一個半小時,住家里也是有好處的。 卓華的宿舍里佈置簡單清雅,客廳里沙發亦是實木製,連坐墊也沒鋪,林云澤就端正地坐在上面——坐三分、背挺直,在卓華的地盤,她可不敢輕舉妄動。 畢竟是老學校的財產,處處都能見到古早味的設計,例如綠色地磚、讓人看不透的玻璃花磚……夏末的夜晚,林云澤家里常常還得開冷氣,這里卻已有一絲涼意。 這里讓林云澤想到在她還很小的時后去過的外婆家——總體而言,非常有老人家清淡的風格。 除了超大曲面電視跟三大不同品牌的游戲主機,林云澤不知道它們存在在這里是什么意思?游戲機和各種手把分成不同牌子擺得整齊,看著看著,林云澤突然想到這場景似乎很像嚴格的奶奶在寵溺孫子的同時,不忘要求孩子要注重整潔才會有的畫面。 嚴格的奶奶是卓華,貪玩的孫子是何墨——這么說的話,游戲機的存在就十分合理了。想到洛屏安那時,卓先生與他的徒弟也是這樣的關係,卓先生會一板一眼地督促他們做功課,而他的徒弟卻總是想方設法帶他們溜出去玩,玩回來后又替孩子們挨一頓念。林云澤下意識地勾起嘴角,甚至感覺有點懷念。 明明那都是洛屏安的記憶。 只是卓華身邊還有一個卓桃,而在卓先生身邊卻沒見過她,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還有,雖然卓華的氣質和長相偏向中性,但在柳西鎮里居然沒人能認出所謂的「卓先生」是女兒身?洛屏安也一點都沒有察覺,真是不可置信……男人根本就沒辦法長的這么好看吧? 林云澤坐在客廳里,腦袋胡思亂想著,一刻也靜不下來——她想到明天的早八,又想到卓華那張總是沉穩的臉慌張時的扭曲,心中的好奇已點燃,必得要當事人給她澆息才行了。卓華的房里只隱約傳出交談的聲音,說什么卻聽不清。 過了約莫半個小時,何墨才走出來,一雙深邃大眼沮喪地低垂著。林云澤見了忍不住愧疚,小聲問道,「那個……被罵了?」 何墨雖然表現得無精打采、垂頭喪氣,眼底卻在笑。她尚未深究那是什么意思,卓華的身影出現在房門口,她不帶表情地看過來,眸子里清清冷冷,霜花似的,讓林云澤心臟猛然縮了一下。 冷淡的表情可真性感……心動跟緊張的感覺糾結,矛盾難解。 「林同學,晚上好?!棺咳A說,「方才我已聽何墨說明大概,你既來此,到我房里談如何?請進?!?/br> 卓華伸掌一比,將她引入房內。 似乎是卓華的房間,大面積木柜貼在墻邊、延伸到天花板,塞著書卷——確實卷成一束的竹簡,以及成冊的書本與一臺縫紉機、一些零碎的物件。整體是深色自然調的,燈光柔和明亮,卓華關上門、為她拉開椅子,自己坐到書桌后,隔著寬大的桌子與她面對面。 卓華臉上依舊沒什么情緒,林云澤明明沒有做錯事,卻緊張得像考不及格的小學生,房里瀰漫著低氣壓——林云澤卻不知道這是因為自己還是何墨? 卓華緩緩地深吸氣,和上課時響亮清晰的話語不同,此時她的聲音十分輕細,「所以,林同學?!?/br> 「你還想知道什么?」 像是踏在懸崖邊那般小心翼翼,卓華的視線輕點于她的眼睛,并不如平常那樣沉穩。 并不安定的卓華,反而讓此時的林云澤安心了一點。 「卓……教授,應該是你要告訴我發生了什么事吧?」林云澤以開玩笑的語氣說,「我可搞不清楚狀況啊!」 卓華懊惱道,「抱歉,是我思慮不周?!?/br> 說是那么說,林云澤接著一笑,「卓教授,洛屏安是我的誰?」 卓華的手指放在桌面,原本輕輕交扣著摩娑,現在握緊了。 「洛屏安是你的前世。」卓華在說這話時幾乎沒有起伏,宛如機械般地回答。 「那洛屏安是你的誰?」 「洛屏安是……是我的,學生?!棺咳A的語調依然扁平,卻像程式碼錯誤般卡住了。 林云澤平時沒有特別的信仰,過年過節倒也會燒香拜佛。雖然沒有特別深信,但觀念里還是默認輪回存在的——否則她要去哪里尋失去的靈魂?卓華一時說出這些話,倒也不會讓她完全無法理解。 這不就是《前世今生》的現代師生版嗎?想起兩個男主角接吻的那一幕,林云澤忍不住多想了幾分。 不不不,人家可是妖半仙,不一樣的啊! 「那你……妖族是用什么方法知道人的前世今生的呀?」 卓華放松了指節,緩緩道,「與種族無關,窺探來世的方法已被我藏匿許久?,F今的人族與妖族對此一無所知,只不過是因時間久遠,早已失傳罷了?!?/br> 「哇,教授你居然搞壟斷?」 卓華的眼睛瞪大了一絲,「這……三生井百年一用,世間僅有,我若不獨佔,怎么能找到你?」 「教授,我開玩笑的啦!」林云澤說:「您就這么喜歡當她的老師嗎?」 卓華頓了頓,「是你,你的老師。」 妖族向來一心修仙,同族之間都沒什么交流了,更少參和人間紅塵。而人族一方面忌諱妖族的法術,另一方面就算想也不一定找得到避世妖族,這也就是為什么兩族間雖然共存卻能彼此無視,基本上兩族的生活處在平行世界中,互不交集。 更別說居然有妖族入世扮作人族,甚至干預人族的戰事。 為了一個學生?至于嗎? 而且她是林云澤,又不是洛屏安。 卓華接著說,「你會夢見洛屏安的事,是我的過錯?!?/br> 她站起身,從書柜上拿下一個一手掌長的黑漆木盒,又從里面拿出一顆長得像核桃的事物。她把它放在掌中,伸過來給林云澤看,見它凹陷的紋路深刻且平均,外表圓滑。 「此名孟茴,是以靈力滋養的植物?!菇又咳A握拳,將孟茴攏在掌心中。好像有什么像風一樣的東西,從卓華的指間洩漏,靈力是妖族的特質,作為人族的林云澤只能屏息以待。 幾秒后,深褐色的細枝從指縫中鑽出來,纏繞著卓華的手指生長,又往上聚集、糾纏,攏聚成麻花捲般的枝干。 林云澤倒抽口氣,直直盯著這畫面——能親眼見識到法術的機會可不多,當然要好好地看才行。 孟茴最終長成約有一公尺高的小樹,頂端嫩葉青綠,樹冠下一顆黑色的果實迅速膨脹,定型在梅子的大小。卓華伸出另隻手將其摘下后,整株植物竟快速萎縮,蜷曲成枯枝。 卓華將枯枝棄置在一旁,林云澤此時才注意到,妖半仙的額上透了一層薄汗,氣色也有點萎靡。眼皮低垂,搖搖欲墜的樣子。 林云則猶豫了幾秒,還是開口問了,「卓教授,你還好嗎?」 聽到她這么問,卓華露出微笑,眼睛眨了眨,稍稍打起精神,「咳嗯……無妨,只是有點生疏罷了。」 接著,卓華把那個梅子大的果實遞到她面前,「以回憶與靈力滋養而成,食用后便可在夢中回憶過去,這亦是孟茴這個名字的由來。」 「可是我沒……」沒亂吃奇怪的水果啊?隨后她猛然想起那天卓桃塞了一把糖果給她,其中包括不少蜜餞似的果乾,她打工結束后肚子餓便吃了幾個……難道是混在里面了? 「啊!」林云澤震驚道,「卓助教給我下藥?」 「非、非也!」卓華道,「孟茴不具藥性,怎么能說是下藥?」 林云澤一下被唬住了,竟說不出反駁的話。 卓華無奈道,「此事非我本意,是兩個徒兒莽撞行事。孟茴除了引夢并無其他效果,若有唐突,還請怪罪于我。」 要她怪罪定安半仙?這豈不是強人所難嗎? 然而卓華好像完全沒有意識到她們的地位之間有著超級懸殊的差異,伸手將孟茴遞來,「此份回憶,當屬于你。」 她接過那顆果實,沉甸甸的像鐵一樣,表皮十分光滑,和卓桃給的乾扁扁果實差異很大。 「為什么兩個長得不一樣?」 「供應的成分不同,結果自然不同?!棺咳A道,「上次你拿到的孟茴,是墨仔所種,他的修為少、做事又糊涂,不足以將二十三年份的回憶完整結果?!?/br> 二十三年,而她夢到的洛屏安受爆炸波及時剛過十五,也就是說她后來又活了八年。 就算多活八年,仍是在該盛放的年紀凋零。 煙硝與鐵銹的強烈氣息好似又衝上她的鼻腔,爹娘和阿弟呢?他們是不是可能也還活著?林云澤與洛屏安的悲傷與記憶混合在一起,一下把她頭腦中的血液抽乾似的,眼前的一切模糊而后昏暗,很快地又恢復原狀。 她搞不清楚,自己到底相不相信卓華說的話——這么難以置信的事,她心底的某部分卻好像本來就知道般,理所當然地將洛屏安的處境設身處地。 她想知道,那個讓定安半仙追尋到來世的人是什么樣的。 卓華又是怎么看她的? 她把果實拿到鼻尖聞了聞,隔著口罩聞到的依舊是戰火的煙硝味——也許只是她的錯覺。 然后她小心地拉開口罩,從口罩下方將果實遞到唇邊咬一口——只嘗了一小口就佔了果實的一大部分,果rou很扎實,味道帶著酥油香與類似梅子的酸甜,還有炎熱午后時泥土的濕氣。 非常怪,像是鄉下粗糧做成的小食。 林云澤抬眼才發現卓華愣愣地看她,神情都呆住了。 「咦?教授,這是能吃的,對吧?」她后知后覺地問。畢竟都給她了,當然就是她可以吃的意思,不是嗎? 「這……」卓華的喉頭滾了滾,「嗯,沒事。你大可放心,我會照顧你。」 「這是什么意思?」 「我的修為較墨仔高出數倍?!棺咳A冷靜地說著,同時向她走近了些,「孟茴的效果自然更強?!?/br> 毫無徵兆地,睏意如同鉤子般瞬間攫住她的眼皮,林云澤好像知道卓華指的是什么了。 「回憶以夢為引,同時亦需引出睡眠……」 她本只想眨眼睛,怎么知道一闔眼皮卻沒力氣再睜開。連帶著卓華的聲音也愈來愈遠、愈來愈模糊。 「放心睡吧……我是你的師長……絕不……讓你受半分傷害……」 林云澤陷入夢中前最后想的一件事,是明天的早八教授是超級大刀,可不能遲到。 承接她的,只有盈滿鼻腔的花香,以及溺人的無盡溫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