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分界
基本上林云澤不怎么參加活動。 小大一的社交活動尤其多,像是直屬家族辦的酒聚啦、系上辦的導覽啊……可不是因林云澤個性孤僻,主要還是因為她窮。 窮就得去打工,打工后能社交的時間就更少了。 倒也不影響她交朋友,人際關係間最重要的還是得靠緣分與個性,上過幾堂課后她順利地認識了幾個點頭之交。 「拜託了云澤,週末的迎新你就來吧!一起去才不會落單啊!」一臉可憐樣的是透過直屬認識的同屆同學——黃彥君,拉著她的手哀求。 雖然只是點頭交,當人家如此誠懇地拜託她時,她根本無法忍心拒絕。 所謂的迎新,是系學會為了讓新生彼此熟悉并認識系上學長姐,為日后諸多大小活動更方便進行所舉辦。主要行程就是一些團康活動,方便彼此開啟話題——也花不了什么錢,只是要犧牲一天的班而已。林云澤思量后決定去了,說不定能拓展人脈,會有意外的收穫也說不定。 生物系并非這所大學的重點科系,從狹小到可憐的系館就能看出來他們是被冷落的一群人。也正因如此,系上的活動常常會借學校場地來舉辦。 例如隔壁的文學院,是兩層樓如同四合院般的建筑,中央的廣場還有大片草坪及樹木,正適合辦活動,雖然不是重點科系,系上學長姐倒也用心,在整個文學院的場地布置闖關游戲,由大二的直屬帶領闖關,促進兩屆感情交流。 只是林云澤那位靦腆的直屬學姊不知道去了哪里,代替她的是一位非常自來熟的學長,熱情地在林云澤身旁跟前跟后,試圖幫她拿包倒水,不時開口關心她的日常生活。 一開始林云澤只覺得學長的熱情有點招架不住,但當學長在休息時間依舊跟她搭話、有意無意似地問起她的感情經歷時,她大概就明白為何直屬學姊會不見了。 她又不傻,關于大學生涯的「五彩繽紛」、「交錯復雜」,以前也曾聽高中學姊說過許多,什么藉著直屬名義搭訕的招數她略懂一些,就是不知道她真正的直屬學姊是收了什么好處的共謀?還是被逼無奈? 拜託她出席的黃彥君被分到別的小隊去了,林云澤待的小隊中其他人互相認識,已經自成小圈圈,落得林云澤沒辦法找人岔開話題,只能耐著性子陪學長聊天。 當學長知道她的「前男友」居然是醫學系學霸時,還不服氣地表示醫科男生都是無聊的書呆子,轉頭又說醫科的女孩有氣質又聰明。 卻不知林云澤所謂的「前男友」正是他口中優秀的醫科女孩。學長說得倒也不錯,她學姊禮貌又聰明,比纏著學妹的傢伙好多了,她暗自想著,啼笑皆非。 一上午很快就過了,中午時段林云澤本來打定主意絕對不跟大家一起用餐。那學長卻纏著她不放,伙著其他學長姊逗她,說她是嫌活動無聊了不肯留下來,推扯過后又說要送她回宿舍。聽到她沒住宿舍更樂了,掏出機車鑰匙要載她回家。 林云澤才不想讓他知道自己家在哪呢!又被學長說得左右不是人,只好勉強待下,拿了便當想找沒人的角落速戰速決,學長手一揮,喊上整個小隊,十幾個人圍在她身邊一起吃飯。 也許學長是好意不想看她落單,卻只讓林云澤想哭,又哭不出來。 進食是生理需求,就算她再怎么努力,終究無法避免在外面吃飯的時刻。開學以來她也在學生餐廳里吃過幾次飯,只是那些時候有楊妍萱和劉余星兩人陪著——她知道不管發生什么事,這兩傢伙總是會支持她。只要有他們陪在身邊,就算天塌下來也有人陪她扛著。 此時此刻跟她同桌的有十馀人,她卻覺得自己像被圍困的一座孤城。 她暗自嘆息,默默拿下口罩、安靜地吃飯。 四周的空氣被凍結了一瞬,林云澤沒有抬眼,卻很確定周圍人的眼神都聚集到她的臉上——準確而言是左臉頰上,她低頭扒了一口飯,垂著雙眼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接著有人提起系上大刀教授的話題,沒有人問起她的臉是怎么回事。氣氛被解凍了,卻還殘留著令人不安的尷尬,而林云澤知道這都是因為自己。 下午活動開始時,學長在林云澤的視野中消失了。她混在小隊里,跟別人的直屬一起闖關,戴上口罩后又和以往一樣談笑自如,跟同學及學長姊都玩得很好。 風和日麗、笑語不絕,一切都很順利。 中場休息時林云澤終于找到空檔,趁著沒人注意溜到二樓角落的廁所。 闖關活動沒有佈置到這個地方,假日時也不太有人出沒,她進去女廁后把門帶上、鎖起來,并沒有使用廁所,只是靜靜地站在鏡子前。 脫去口罩的保護,半個巴掌大的疤痕凸起,像紫褐色的蜘蛛,死命咬著她的左臉不放。 她照著輔導師教的方法緩慢地深吸氣……一口氣還沒呼出來,卻忍不住反胃的衝動,轉頭衝進隔間里吐了。 五分鐘后她站回鏡子前,用衛生紙與清水將自己打理乾凈,灌了好幾口水將喉嚨間的灼燒感洗一洗。 她看著鏡中自己的臉,像在看著圍欄里的怪物,就算摘下眼鏡,稍微模糊的視線仍然能看到一團黑攀在臉上。 學長想必很后悔吧?后悔自己居然試圖搭訕毀容的學妹。而今天整個生物系都看到她臉上丑陋的疤了,說不定其他學長私下會笑話他的眼光呢。 也許她永遠無法習慣這樣的面孔。 既然都已經被這隻蜘蛛纏上了,林云澤也不打算永遠站在鏡子前面顧影自憐,只是……有時,那隻蜘蛛會化為令人恐怖的孤獨感,鑽進她的身體里,啃食她的人格。 要是楊妍萱或是劉余星在就好了……她拿出手機猶豫了一會,想起楊妍萱假日得幫家里水電行工作、劉余星讀的心理系今天也在迎新活動。于是她把聊天室滑掉,又點開聯絡簿中心里輔導的那條電話,下禮拜三晚上若是不去社團活動的話就有時間能去診所了……但她依舊沒撥出去,停滯幾分鐘,最終將手機放回包里。 還是再努力一會吧。 她待了好一段時間,慢慢冷靜下來,想著也許有人會注意到她不見了,才伸手按乾疤痕上的濕漉。她對著鏡子里的自己扯了扯嘴角笑,感覺狀態恢復。 拉開門,一身素雅墨衫赫然倚在門外不遠欄桿處。卓華原本正望著天空,聽到聲響便將目光移過來。 她就像一隻水鹿——優雅、沉穩,在令人迷失的密林中,昂起美麗的頭顱。 林云澤毫不猶豫地退回去、將門甩上。 卓先生?不,是卓教授!她趕緊伸手在臉上摸了一把,確定口罩有在臉上。 對呀!上次她跟助教來領加選單時就知道卓教授有間小辦公室在文學院里,雖然是假日,但人家會在這里出現也是很正常的,說不定教授還等著用廁所呢。她剛才那么慌張……也太丟人了吧!轉念一想,她跟卓教授也只見過一次面而已,教授大概認不得自己?林云澤左右想了想,畢竟不能一輩子躲在這里,最終仍小心翼翼地開門。 教授還站在原地,望過來的神情中帶著一點好奇,像在觀察她做了什么蠢事。她尷尬又不失禮貌地微笑,乖巧打招呼,「教授好。」 說完便想開溜,卓華清了清喉嚨,「林同學,你怎會在此?」 卓教授記性驚人,居然還記得她姓林。林云澤硬著頭皮將腳步收回來,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笑,「今天系上借了文學院辦迎新。」 「怪不得如此喧鬧。」卓華將視線投往樓下。林云澤也靠近一點,只見活動已經開始了,人群再度活絡、熙攘歡笑,卻沒有特別留給她的位置。 她在心中嘆氣,反正有沒有她都沒差,乾脆直接回家了吧?正在考慮時卓教授又開口,「我見你腳步虛浮、面色透白,身體可有不適?」 「這也能看出來?」林云澤訝異地說。 「望聞問切,前兩者而已。」卓教授微微揚起嘴角,「若是不介意,我可為你切診。」 沒想到教授還會醫術,但看她一身古雅氣質,倒也十分相襯。人家都這么說了,她也不好掃興,乾脆地伸出右手。卓教授輕輕握著她的手腕,一開始那白凈的指尖冰涼,在她的脈門上放了幾秒后漸漸感覺溫熱。 她看著人家的手指有點出神,卻沒見到卓華雖然正在幫她把脈,眼神卻留戀地停滯在自己臉上。從眉尾滑至耳際,然后緩緩移到臉頰處,想看穿口罩似地盯著左臉頰。 失態只存在須于之間,卓華瀲起雙眸、神色如常,「嗯,無甚大礙,不過心緒不寧,易有邪祟侵擾。」 林云澤聽得茫然,邪祟又是什么?卓教授沒有多做解釋,微笑道,「你年紀尚小。若是心中煩憂難解,當同師長傾訴。」 這是在暗示自己可以跟她訴苦嗎?林云澤暗自揣測,又覺得有些荒謬。 卓教授此時才放開她的手腕,「好了,回去玩吧!莫要想太多。」 那語氣彷彿真的在哄小孩似的,她雖然只是學生,可也沒有那么幼稚啊!林云澤有點想笑,乖巧地向教授道謝。 她本想回到迎新活動中,但一面覺得沒意思、一面又捨不得讓巧遇在此中斷,身體都轉向了卻又滯了滯,一時間不知該去哪才好。 「可是還有顧慮?」卓教授較林云澤高出大半個頭,低頭時肩上霧白的發絲順從地心引力垂下,在空氣中飄散著不知道是不是林云澤錯覺的淡香。 若是換身衣服、再扎個老式的男士發髻,就和她淺意識製造出的卓先生一模一樣了。卓先生,在夢里確實也是她的師長。 鬼使神差,或著是命中註定。林云澤吞了下口水,「教授,你看過最可怕的疤長什么樣子?」 「疤么?」卓教授想了想,「我見過許多疤,有利器傷的,亦有火燒者,卻并不可怕。」 「這樣阿……」林云澤露出開朗的笑,「沒什么,我只是問問。」 她說這些干什么呢?人家跟她又不熟,心里有點后悔,沒想到卓教授順著話題繼續道,「可與你的煩惱有關?」 「啊……」這一下來得突然,人在困頓時又有誰能不對他人的關心敞開心防呢?她深深吸了口氣,平靜地說,「嗯,我前陣子……在臉上留了疤。」 當她面無表情地說出這些話時,心中什么也沒想。 好像時機到了,就該將它們說出口——說出來,就沒事了。她抬起頭,卓華沒有微笑,正專注地看著她。 于是她一鼓作氣,「疤啊,要是長在別的地方也就算了,偏偏傷到臉。看來還要單身好一陣子了。」 她說這話時帶著開玩笑的意味,試圖緩和氣氛。 「若是真心相愛,又何須在意皮囊?」卓教授卻答得迅速又真切,「我有個朋友,她心愛之人半張臉被火灼傷,情意卻不減半分。」 她點頭回答,「要是另一半毀了容,我大概也不會隨便拋棄她吧?」 卓教授搖搖頭,「她們認識時面容便已如此。」 也就是說這世上也是有人不看外表的嗎?不過那些人只佔少數吧?旁人議論的眼光還是不會停止,更別提那位半張臉被燒傷的人也許有其他令人欽慕的特質……林云澤想了下,依舊覺得自己前途堪憂。 她笑著本想開個玩笑帶過,抬眼卻見卓教授的神情,嚴肅得甚至微微皺起眉。 卓教授并不只是為了安慰她才說這些話的啊……她突然又開不了口,卓華也沒有再說話。師生兩人沉默了幾分鐘,卻比林云澤不停交談的一個上午更自在許多。 卓教授就在她身旁半公尺左右的距離,倚在欄桿邊低頭看向人群,乎有所覺地問,「莫非……你是受了同儕欺負么?」 「沒有沒有!只是我突然有點感傷!」林云澤趕緊解釋。 「那便好。」卓華點頭。看著人群的眼神冷淡而疏離,對底下的歡愉熱鬧沒有半分熱情。 沒有心動不已、沒有言情小說式的rou麻感觸,她看著卓教授側臉,心中有股暖意擴散,好似所有錯誤與意外,最終都能歸于平安。 明明第一眼見到時是那樣灼痛得難以忍受。 林云澤緩緩吐了口長氣,壓在心底的恐慌也隨之一絲絲洩出。 面對林云澤臉上的疤,多數人都選擇當作沒看到,就像中午時那樣。少數時候她會收到帶著惡意的灼烈目光,要在她的臉再留下燙傷似的。而遇見鄰里中的大媽時,就算沒有露出臉頰,也能感受到背后的憐憫與議論。稍微認識的朋友,則會忙著安慰她,這不會對她的人生造成太大影響。 無論何種,林云澤都以微笑回應。 無論何種,都在她心里留下刻痕。一道一道,凌遲的痛苦遲早會超過留下疤痕的傷害。 她順著卓教授的視線往下看,高處的視野清明,林云澤看到早上的學長,此時在角落跟另一個學妹談笑。她看到拜託她來的黃彥君,已經跟一大群人混熟了,看起來還玩得很瘋。 她看著他們,心中的情緒稱不上負面,只有事不關己的淡然。 終究只是旁觀而已。 剛升高二時,林云澤當上游泳社的社長。第一次舉辦社游,是去海邊烤rou。原本氣氛很熱絡,有人下水、有人生火,大家玩在一起,漸漸有了社員的團體感情。 直到誰提起在公共浴室撿肥皂的話題,有人半開玩笑地嫌棄同性戀是社會亂源,要是社團里有的話,學校泳池就是愛滋病的溫床,在場的游泳社員都要完蛋。 現在想起來,這種言論處處都是值得吐槽的點,林云澤也不曉得怎么會有人以此為樂?兩年前敏感無知的青少年已離她太遠。 當時的她早已知道自己就是個「死同性戀」,而作為柜內人,基本技能就是對歧視言論毫無反應——只有漠然才能撇清自己的嫌疑。 所以她沒有說話、沒有反駁,坐在她身邊的學姊也是。 兩個人連眼神都沒有交換,只有假裝不經意的碰觸在安撫對方的情緒。 「干你娘,你有什么毛病?都什么年代了還在說這種反智的話?我阿公都比你懂事啦!」斗雞似的嘹亮罵聲來自一個頭嬌小的同屆女孩,她平時聲線甜美可愛,打扮也總跟著最新潮流走,一直都是社內男同學們討論的重點之一。她平時不常下水,林云澤也不常跟她說話,誰知她開口罵人根本不留情面,罵起臟話又狠又兇,在場幾十個人都傻了眼。 林云澤忍不住偷笑,作為前社長的學姊慌張地想安撫女孩。于是她擔起現任社長的職責,打著哈哈轉移話題緩和氣氛,再私下稱讚對方的義舉。 從那時開始,她就知道楊妍萱是能信任一輩子的深交。 林云澤的性子有點古怪,只要天時地利人和,一旦感覺對了,就算只有一面之緣,那也是會被她放在心里的人。 相反的,只要感覺錯了,任憑再怎么獻殷勤,她也只會給人看起來很親近的笑容。 無論是有點討厭的人、對她好的人、她有些好感的人……甚至是一見鐘情的人,只要被分到界線外,那終究是一樣的。 而卓教授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時候越過了那條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