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雪林魅影
其時路上積雪已結成冰塊,如是單匹坐騎在路面行走,其滑無比,好在四馬拉的馬車,甚是平穩。無風心中想,北地之人慣于冰雪中生活,怪不得不騎馬出獵,原來是這個道理。 因路上奇滑,馬車也走不甚快,走了一程,天色已漸黑,離中京城尚有數十里地,眾人都覺肚中饑餓,但這一帶人煙稀少,走了許久竟無村店。又走了半盞茶時分,那車夫眼力極佳,見前面不遠處大樹下有數戶人家。當下在馬上轉過身來對車廂中的袖袖道:“前面有數家人家,大家想必也餓了,不如下車,借人家的鍋灶,把這些野味炊了,再行趕路不遲。”袖袖在車廂內應道:“也好,反正一時三刻也趕不回去。” 車子到得那人家近前,眾人下了車。車夫自到一戶人家面前叩門。過不多時,那門呀的一聲開了一條縫,一老婦露出半邊面孔,見眼前站了這許多人,衣著光鮮,旁邊還有一輛馬車,目中微感詫異,問道:“各位是......”車夫上前打個稽首,陪笑道:“驚擾婆婆了,我等是中京城中人家,我家小姐今日出門捕些獵物,回城時冰堅路滑,趕路誤了時辰,現下天時已晚,腹中饑餓,想借婆婆鍋灶煮些現成的吃了,不知婆婆意下如何。”那老婦道:“好,客官請進來自便,只是山居簡陋,只要你們不嫌,也就是了。”當下眾人一齊進了屋,見屋中也無旁人,無風四下打量,只見這間屋子并不大,但卻甚是潔凈,四壁空空,只掛些年畫春聯之類。無風問那老婦道:“婆婆家中可還有其他人么?”老婦嘆道:“我家本是此地獵戶,先夫已去世多年,家中本有二個兒子,前些年宋金開戰,兒子被拉去吃糧當兵,也沒有回來過。只剩老身和小兒子根寶相依為命,小兒以打獵為生,此山林屬本地領主所有,每年向領主繳些虎皮鹿茸之類以完租賦,倒也勉強度日,兩年前,小兒子也是在一個雪夜上山捕虎,再也沒有回來,估是遭了不測,從此老身靠鄰人接濟茍延這條老命,風燭殘年,想也沒多少時間好活了。”說著,只是嘆氣,無風等也跟著難過了一陣子。 一待女找了張象樣些的板凳揩抹干凈,請袖袖坐了。無風幫那車夫和侍女忙著將幾只野兔山雞洗剝了,就去門外取了些干凈的積雪,在鍋中煮開。不多時已聞得屋中香味四溢,無風笑道:“這下可有口福了。”不多久,山味已熟,無風去櫥中找了幾個粗瓷大碗,將rou湯揀好的盛了,先端與袖袖,再盛了一大碗與那老婦。然后與眾下人每人弄了一碗,因屋中只有二個凳子,就坐在灶邊吃了起來。眾人饑餓已久,這湯雖烹得味道一般,可在此時喝來不亞天山珍海味,眾人狼吞虎咽,不一會已將一鍋rou湯喝了個鍋底朝天。 眾人吃完,那婆婆顫微微站起身來說道:“這上口野味雖美,但吃完之后,口中畢竟腥膻,老婆子這里有一罐上好野梅所釀酸梅湯,雪藏以屋后窖中,留待貴客享用,待老身前去取來與各位品嘗。”說完自去開了門,那車夫見了道:“老人家,你年事已高,我來幫你拿。”說完也跟了出去。 過得一會,無風因喝了不少湯有些內急,便走出門去小解,來到屋后一僻靜處,正要解手。突聽那邊柴垛有人低聲說話,語音極低,如不是無風練了上乘內功,耳力極聰,也聽不出來。無風心想,這大雪之夜,屋外極冷,少有人跡出來,卻是何人在此竊竊私語商量什么事情,多半不是什么好路道。 當下悄悄掩過去,將身縮在柴垛之后,向那邊望去。一看不由心中微感詫異,只見那老婆婆一反龍鐘老態,在大雪之中精神煥發,正對那車夫低聲囑咐什么,那車夫一臉恭敬惶恐之態,只是唯唯點頭。 無風繞過去,湊得近了些,只聽得那老太婆低聲說道:“......待他們幾個迷倒......你先弄上車......向島主復命請功......”無風心中突地一跳,心想,這老婆子和車夫難道想謀算袖袖和我們幾人。當下凝神細聽,生怕漏了一句。只聽那車夫應道:“是,你老人家自是不必親自動手,接下來的事由小的去辦好了。只是蓋天大王如果得知女兒出城捕獵一夜未歸,勢必派出大批人手搜尋,這方圓數百里都是他們勢力,到時只怕難以走脫。”那婆婆道:“這個易辦,你出了此地,會合牛頭馬面兩位,他兩人精于易容,到時只要給那小姑娘變了容貌,蓋天老兒便是做夢也想不到的。” 那車夫喜道:“婆婆神機妙算,果是厲害,就這么辦,我這就去。”婆婆道:“來,你把這個端去吧。”說完陰惻惻一笑,把手中一個壇子交與車夫。那車夫伸手接了,兩人一前一后回屋子。無風見狀趕緊將身一縮,待兩人走過了。才出來,繞了個圈子,轉到屋前不遠處,假裝才走來,果然,那車夫進屋之后,隨即又出來,想是見無風不在,起了疑心,見無風從屋前不遠處走來,笑道:“陸公子,你去了何處,酸梅湯來了,正等你來喝啊。”無風笑道:“我去前頭小解。”兩人說笑著一起進了屋。 無風掃了一眼眾人,只見袖袖正與兩侍女說笑。見無風進來,笑道:“小子,你去了半日,怎么到現在才回啊,再晚了,酸梅湯只怕喝不到羅。”無風笑道:“我這人平日里最是怕酸,再好的酸梅湯我也不敢喝的,不如你們用啊。”心中心念電轉,思量如何告知袖袖適才發現的一切。其實無風也知袖袖是蓋天大王愛女,本是仇家,但心中竟不忍她被傷害,這點無風想也沒去想,只是想如何通知她得知,這酸梅湯不能喝。當下用眼睛余光向屋內掃了一邊,只見那婆婆自個在灶臺上忙碌,不一會兒,酸梅湯熱好,婆婆分了幾碗,端上桌來。袖袖和那幾個侍女每人端了一碗,婆婆又給無風端來一碗,無風道:“我真的自小怕酸,不敢喝,還是婆婆自用吧。”說完假裝回頭看那墻上的年畫春聯,眼角中瞟見那婆婆對車夫連使眼色,顯是要他動手了理。 無風回過頭來,見袖袖正張口吹那湯碗,顯是湯水甚燙,那兩個侍女也在細啜慢飲。無風當下挨到袖袖邊上,假裝被凳子一拌,身子一個裂趄,手肘正撞在袖袖端湯的手上,袖袖悴不及防,手中湯碗頓時脫手,一大碗guntang的酸梅湯倒有大半潑在無風褲腳之上,還有小半倒在地下。袖袖怒道:“你......”剛要發作大罵,突見那兩個侍女喝完那湯,撲撲兩聲,倒在地下。袖袖一驚,不知出了什么事,正要開口問,只見那車夫從門邊上沖過來,向無風當頭一掌打到。那婆婆也從灶臺邊一躍而起,一指向袖袖點來。無風早在意料之中,當下身子一閃已避過那掌。因變起倉促,袖袖還在疑惑,叫道:“婆婆,你......”但見那婆婆突然一指向她點來,也不敢怠慢,身子霍地站起,揮右臂格開。 四個人你來我往瞬間拆了好幾招,待袖袖喝道:“你們究竟是些什么人,要做什么?”那婆婆陰惻惻笑道:“我們是幽冥鬼使,要抓你去陰間地獄,叫你老子來找我們要人吧,哈哈,哈哈。” 無風道:“老妖婆,你是誰,我又不認識你,你為什么也要害我。”那車夫笑道:“我們今日所作之事,全被你看見了,你還想活著離開回到蓋天大王處報信領賞么。只是想不到你小子倒有些功夫,大爺今日走眼了。”那車夫起初以為無風只是山林中的一個普通獵戶,只會些捕獸獵禽的本領,所以并不把他放在心上,待動上了手,不由暗自叫苦,無風不僅內力極強,招法也剛猛有力,不多時,那車夫已無還手之力,只聽無風大喝一聲,一掌擊在那車夫背上。那車夫晃一兩晃,口中吐出一口鮮血,倒地昏了過去。 無風見袖袖那邊被婆婆已逼到墻角,不由心中氣道:“這小女子武功也稀松平常,那日不知為何竟敗在她手下,當真是沒得來由。”其實,那日在小鎮之上,無風還沒有習練丹霞神功,與今日之武功不可同日而語,他未想到自已的功夫進展如此之速,還道那日敗于袖袖之手只是自已輕敵之故。 當下,無風一記排山倒海,一掌拍向那婆婆后背,那婆婆聽得背后風聲勁急,一個后仰,無風掌力落空。無風不等她彎起身子,將掌式一變,立掌向婆婆當胸斫來。 婆婆躲藏已是不及,當下,也是立掌硬接,兩人均覺身子一震,心中都是大驚。無風驚的是這病歪歪的老婆子竟是一位武林大高手,掌力極是厲害。老婆子驚的是這少年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年紀,如何可能有此功力,要達成此等內力,非下二三十年苦功不可,縱是從娘肚皮里練起,也還少了幾年。她自是不知無風所學乃是當今武林中絕頂內功,實際就是無風也不甚清楚,只是依那道人之法勤加習練,至于這功法到底有多厲害,他也不知。 袖袖見無風武功竟然極高,不由得又驚又喜,驚的是竟沒看出這個少年竟是個練家子,喜的是今天蒙他搭救,識破了這老婆子和車夫害人之謀,但她仍不明白這些人為何要害她,適才聽那老婆子之言,似乎是沖她父王而來。心想,父王平日征戰撕殺,自是有不少仇敵,估價是仇家報仇,今日在此荒野之中竟隱藏如此殺機,可萬萬大意不得。 想到這,袖袖也打點精神,和無風合力斗那婆婆,初時那婆婆斗袖袖一個已占上風,想不到無風從背后殺到,心下本已著慌。剛才和無風一斗掌,知今日計劃已敗露,更無勝機,當下,左足虛踢袖袖腰間,同時右掌向無風面門堪堪擊到。乘無風和袖袖躲避格開之時,身子一掠,已竄到門口,也來不及開門,雙掌起處,一齊擊在兩扇本已破舊的柴扉之上,只聽得乒的一聲,兩扇門被震得飛了出去,遠遠落在雪地之中,雪花飛濺。她的身子更不停留,隨那門一起飛出。幾個起落,已在數丈開外。 無風和袖袖見她要逃,想互使個眼色,袖袖道:“追上她,抓住了問清楚是什么路道。”無風點頭道:“好!”當下兩人并肩搶出。只見那老婆子瞬息之間,已掠出老遠,正向遠處一片林子逸去。無風見她正要入林,心中一急,從地下抓了一把積雪,用力一捏,已成了一個雪團。當下內力貫于右臂,雪團向那婆婆用力擲出,那婆婆奔走甚急,并不提防,聽得風聲時,急忙縱起,那雪團正打在她左腳踝上,婆婆一個趑趄,幾乎跌倒。但她隨即站穩,更迅速地向林中奔去,終于竄入林中。 無風和袖袖提氣急追,不一會已追入林中,無風打眼細看,只見這是一片竹林,中間也雜些其他樹木,樹梢之上全是積雪,而林中地上雪卻不多,想是那林極為茂密,積雪盡為樹葉所擋,很少漏落下邊。林子邊上還能看得清楚,越向林子深處,越是昏黑。此時天色已黑,無風拉住袖袖道:“這邊來。”原來他見一行腳印直通向里邊,當下循著足跡慢慢跟入。 其時北風已停,林中靜到了極處,除了偶有積雪從樹上散落,再無其他聲音。無風看時,茂林修竹之中,竟是一座座墳冢,墳頭冢邊蓑草叢生,顯是無人祭掃的荒墳。遠處,一點鬼火忽明忽滅。無風正自疑惑,只聽林子深處傳來一個女子幽幽的歌聲,只聽那人顫顫的聲音唱道:“......初呀十五廟....門開,牛頭呀......馬面那兩邊排,......判官那個拿著呀生死簿,小鬼就拿呦......著領魂牌。哎哎......哎。閻王老爺......當中坐,一陣陣陰......風刮進一個女鬼來,頭頂狀紙下了跪......”歌聲時斷時續,在靜夜中聽來,不覺令人毛骨悚然,林外有數只寒鴉啊啊地叫了幾聲,林中竹葉簫簫,便如有無數幽魂在曬笑。無風和袖袖但覺在這幽靜的竹林之中,彌漫著一股森森鬼氣,置身于此情此景,無風雖不信鬼神之事,也覺一股寒氣從背上沿脊梁直竄上來,手心中不由微微滲出冷汗。 袖袖幾乎要哭出聲來,一只手死死抓握無風的手,無風只覺得她的手涼如寒冰,她身子緊挨在無風身上,無風只覺她身子不停顫抖,顯是心中害怕已極。但覺她口中吹氣如蘭,耳邊又癢又麻,無風長這么大,還從未與一個年青女子靠得如此之近,雖目前強敵在前,心中竟有種從未有過的異樣感覺。 兩人在荒草中摸索前行,越是向林子深處,光線越來越黑,終于連地下的腳跡也看不到了。突然袖袖手中摸到一物,林中迷霧更兼夜間,若是平常之人,伸手不見五指,兩人均是習武之人,目力自較常人為高,但還是舉到眼前才看得清楚,竟是一個早已經朽壞只剩半邊的死人骷髏頭,只剩黑洞洞的一個眼和半邊口鼻,袖袖啊的一張嘴便要大叫出聲,無風見狀,以極快的速度按住她的嘴,不讓她叫出聲來。 兩人正自惶惑,只聽東南角上一人道:“孟婆,是你么?得手了么?”只聽那老婆婆的聲音遠遠傳來:“老身考慮不周,非但沒有擒到那蓋天老兒女兒,還險些載在他們手里,不知從哪冒出個小子攪了我們的事,現下他們已追來了,牛頭,你們兄弟二個都來了么?”無風聽她聲音甚是急促,顯是奔逃已久,力氣將盡。那人尚未答話,只聽得西北方向一人長嘯一聲,那嘯聲尚遠,估在四五里外。婆婆喜道:“真的在,馬面也來了,你們全來了。”只聽適才發出嘯聲的方向一個聲音斷斷續續傳來“......孟婆......哥......你們已到了......么......”無風聽聲音,那人已離此不足二里,心想此人好快的腳力。先前那個牛頭哈哈大笑,也是一聲長嘯,嘯聲在靜夜之中遠遠傳了開去,只聽那個馬面的聲音已就在附近,只聽他也笑道:“哥,孟婆,你們得手了么?”那牛頭道:“孟婆失算,看來這次回去必被責罰。你我兄弟負責接應,雖是大過,只怕也難脫干系,現下已有對手追來,你來的正好,先打發了點子再說。好在我這邊弟兄們也來了,足可對付得了。” 無風聽他們長嘯和對答之聲,內力充沛,顯是內家好手,而他們又是人數眾多,心知一場惡戰便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