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氏女 第60節
姬羲元學過一點,勉強能聽懂幾句,似乎是在吵架……真是無聊的男人。 楊子青時隔一年回到鼎都,發現原本安靜無聲的宗室竟成了話題的中心。自從先帝一代砍了半數宗親,活著的宗室要么力圖平庸,要么關起門來查無此人。 最令人意外的是,總是與人為善、厚道的端王,也有霸道的一面。 再打聽,竟是與崔氏搶孩子。端王夫婦為孫子取了大名,姬厚。 崔三郎是崔氏的長房長子,這孩子是長孫,崔家哪里受得了孫子跟新婦姓,當即打上門去。先是好言好語相勸,端王便哭訴自家香火要斷絕,崔家人多勢眾,何必與他們家搶孩子。 崔家自詡名門,做不出當眾哭窮的把戲,無奈敗退。崔三郎的祖父與崔公是堂兄弟,便請崔公上門講理。崔公礙于人情推脫不了,教他們去告御狀。姬乃國姓,豈是一般人能用的? 乍一聽很有道理,崔家婆母便叫自己兒子寫奏疏。 崔三郎到底比父母清醒一些,這件事鬧得滿城風雨,皇帝不聾不瞎,她能不知道么?宮中沒有反應,只能說明皇帝默許。 只要皇帝首肯,臣下的兒子能姓姬是舉族榮耀。 崔公對這個侄孫還有兩分情面,告訴他如果這件事要轉機,只能從臨月郡主本人下手。崔三郎面對父親愁眉不展,母親泣涕漣漣,只能往端王府求見臨月郡主。 一個孩子的歸屬,只有他的母親最有資格決定。而女人,對心愛的男人總是心軟的。 端王妃雖也是姬家中的異姓人,卻全心全意維護丈夫的姓氏,姬氏的香火。無條件支持端王的決定。知女莫若母,端王妃早一步將女兒送到長善公主府,叫崔三郎撲了個空。 臨月郡主不理解父母為什么這么在意孩子的姓氏,姓姬、姓崔都是他們的孫子啊。 她輕易地被父母拿捏,只能與姬羲元訴苦。 翻來覆去都是那句話:“他們只關心孩子的歸屬,為了孩子連我都送到你這兒了。不過,幸好是來見你,耶娘做的事,我都不知道怎么回去見三郎。” 能讓姬羲元一再忍受的人極少,臨月郡主也算是個中翹楚了。 姬羲元道:“你生的孩子隨你姓不好么,多少人都羨慕不來的。崔三郎也配你去交代,受了一場苦的是你,又不是他。” “三郎需要繼承人呀,他本來就沒受過分娩之痛,沒有十個月的父子親近,再無姓氏牽掛,父子之情怕是要斷絕。”臨月郡主嘴上不吝放狠話,真做起來還是心疼男人。 姬羲元隨母姓,長到十九歲也沒缺過什么,閔清洙更不敢薄待她。實在難以茍同臨月郡主的觀點。 她忍了又忍,忍無可忍:“你父母只生了你一個又不把你當成繼承人教養,是他們的罪孽。現在這些事都是他們該受的,卻不是我該忍受的。” 離開前吩咐院子里的仆婢務必照顧好臨月郡主,除了出門以外的要求一概滿足。 臨月郡主追到院門口,不能相信姬羲元冷酷的與前些日子判若兩人,“長善你還真就這么把我關在這里啊?” 早在卅山縣,她就知道有些人是沒救的。只是沒想到,臨月郡主看起來正常,實則中毒已深入膏肓。 姬羲元走得更快了,頭都不回:“我去崔府幫你問問,你這日子還能不能過。” 過是肯定能過的,當時為了顯示鄭重,崔氏的長輩入宮請求賜婚。現在想和離也沒那么簡單。端王府閉門謝客拖延時間,直到開宗祠正式將姬厚寫入宗碟,才見了崔家人一面。 崔府見軟的不行,什么難聽的話都傳出來了。既然姬厚上了姬氏的族譜,木已成舟,干脆就當沒有這個孫子。只當是臨月郡主不守婦道,生得一個野種。轉頭就大張旗鼓給崔三郎納了一個良妾,定要給崔家生個長孫。 這些消息,姬羲元不瞞著臨月郡主,在崔府納妾當日給臨月郡主盛裝打扮,送還端王府。 端王府有了繼承人,哪里顧得上崔家長不長孫的。端王當天就派人去民間遴選美男子,王府長史帶著個個披紅掛綠的美男子,去崔府取回臨月郡主的陪嫁。 笑得那叫個和藹可親:“大王叫奴恭喜親家大喜啊,咱們家郡主要照顧小王孫,家住三五年的不妨事。不勞夫人與郎君掛念。” 郡主的院落是有單獨打通的門通向府外,搬起東西也方便,就是攪合地崔府上下不得安寧,客人也不知該不該坐。 事已至此,不能再叫御史上門了。 崔三郎遣散賓客,厚禮相贈未過門的女子作為嫁妝,又親自與王府長史致歉:“家父家母年老,氣昏了頭才做出不合規矩的事,還請長史切莫見怪。” 持家多年長史見多識廣,并不將崔三郎的小伎倆放在心上:“那我今日就與你分說分說。你這流言也傳出去了,新衣也穿上了,客人也進府了,總不能都是令尊令堂一意孤行,至少你默許的。老夫活了這么多年,見過強逼兒子娶妻,沒聽過強逼兒子納側室的。我這話你認是不認?” 于公、王府長史是從四品上的朝廷官員,比起崔三郎目前六品通事舍人要高得多。于私、長史出身不低,與臨月郡主是七拐八拐的親戚,稱得上是長輩。 崔三郎無法反駁,再拱手:“我無話可說。” “那就好。”長史滿意地點頭,“這日子你若是還想與我們家郡主過下去,就親自來王府請罪將人迎回。要是覺得這么過下去也行,我們王府也養得起郡主。《六典》有規定,五品的官員才有資格納正式的媵。而你崔三郎還差一截。即使是傳宗接代,那也得四十無子方可納側室。” 崔三郎能屈能伸,“某受教了,今后不止告誡自己,也會約束親人,再不敢做出違背法典律令的事情。” 端王府與崔府的大戲落下帷幕,安圖公主的婚事走上日程。 因為姬嫻與吳小郎婚后不久就要奔赴西北,所以皇帝令人趕往西北賈州臨時修葺一座合乎規制的公主府。因此,安圖公主府并不算大選址也不是頂好。 婚禮由禮部主持,地點按照姬羲元的舊例,定在太極宮。溫長公主好歹記得自己有個女兒,趕回來參加婚宴,送上一對舊年的玉佩作為賀禮。是她與楊駙馬的定情舊物。 當晚,姬嫻就將玉佩砸進火盆里。 榮升為駙馬的吳小郎疑惑,“為什么要燒玉佩?” 姬嫻答:“我想要的時候它是寶物,不想要了就嫌它晦氣。” 婚禮前夕,姬羲元在中書省與諸公扯皮數日。從回鶻手中奪來的賈州人丁凋零,為了吸引人口去安家,定下移居的滿十五歲的男子分十畝地。姬羲元據理力爭改為男子分八畝地,女子分六畝地,無論男女皆在當地屯兵。 順帶的,姬羲元為北境的閔明月爭取到了一支女兵。 隨著年齡的增長,姬羲元身邊的人都在不停的遠去。送別姬嫻的那一天,姬羲元給遠方的姬姝寫了一封信,問候安康。 作者有話說: 第93章 弒父? 天遙地遠,姬姝的位置并不固定,信件飄飄蕩蕩兩個月才落在她的手里。等姬羲元收到回信,已是三月后。 發出去的信件落款處是清平十六年,姬姝的回信已是清平十七年。姬姝說,她要尋的人已有眉目,不出意外的話兩年后就能回京。最后祝愿長姊千歲無憂。 今年皇帝又時不時地召見姬羲元跟隨聽政。 因不含見不得人的內容,姬羲元是在神龍殿讀完的書信,放下時窗外飄進兩片柳絮,悠悠落在桌案上。姬羲元拈花輕嘆:“楊柳青青著地垂,楊花漫漫攪天飛。柳條折盡花飛盡,借問行人歸不歸?竟是還不歸。” 兩封信走的都是郵驛,經過尚書省兵部,內容瞞不過皇帝。皇帝聞言,與左右的官員笑道:“這是想念在外的姊妹了。” 這事宋五有經驗,她有四個同樣才學出眾的阿姊,時至今日五姊妹獨獨剩下她一人在世。 她感懷道:“柳下笙歌庭院,花間姊妹秋千。姊妹長大分離,就像是雙生的榕樹要分枝,骨rou分離之痛啊。” 宋氏五姊妹立誓終身不嫁,長者為尚宮,其余姊妹多在宮廷為先生,教授后妃帝裔。除開宋尚書,其余人或因病、或因構陷,皆亡故了。 姬羲元回過神來,“宋相五姊妹,才學皆過人。可惜我生的晚些,否則也能受宋先生教誨了。” 熬過漫漫長夜,宋侍郎終于坐上禮部的頭一把交椅,成為宋尚書,行走在外也當得起一句宋相了。 每次聽見這個稱呼,她面上不顯,實則心花怒放,“殿下過譽,都是過往的事情了。” 打岔兩句,宋尚書繼續向皇帝稟告科舉諸事。 朝政聽得多了也沒新鮮事,反反復復的輪回。一年一度的科舉,姬羲元甚至懶得將心力用在上頭,不然則也不會抽出空查閱書信。 而姬羲元謀劃的事,還得繼續等。宋五熬到四十歲才坐上尚書的位置,她該幸運些,三十歲之前大概就能見分曉了。 好不容易宋尚書揣著奏疏下去了,換來裴相。裴相不再只是一個尊稱,她成為一省之長中書令,進入政事堂,已是實權在握的宰相了。 她報告的東西就稍微能提起姬羲元的興趣,講的是鎮西軍的安國公上書請求告老了。 看來是輔國公徹底地架空了弟弟安國公,成為鎮西軍實際掌控者。安國公這一封信,要么是心灰意懶真打算回京養老,要么就是爭不過半道來的親阿姊,向朝中求情求助。 依照姬羲元的推測,多半是前者。反正吳小郎帶著安圖公主去了,輔國公的女兒不通兵事,兜兜轉轉這權力還是要回到吳小郎手里。安國公五十多歲的人了,除了頤養天年還能圖什么呢? 皇帝可不是會為一兩句話心軟的人。 輔國公能坐穩鎮西軍,少不了皇帝的支持。 近期回鶻女王平定了國內的叛亂,聯合九黎開始對失去的國土虎視眈眈。而留在大周的回鶻質子醉生夢死,一個廢人、棄子,遲早要被送去祭軍旗。 這種緊要關頭,皇帝不可能放棄輔國公,選用遠不及她的安國公。只要輔國公不貪權造反,適時遞交軍權,她是可以榮耀到死的。 一目十行看完安國公的上報,皇帝準許安國公攜妻女歸京。裴相顯然已有預料,拿出準備好的提議,內容是要給安國公增添五百食邑。皇帝一并準了。 皇帝翻開裴相送上的另一本奏疏,不禁蹙眉,以天色不早、早些出宮為理由,將除了裴相以外的人,包括姬羲元在內,全部清出神龍殿。 姬羲元在門口與宋相告別,轉身向后宮走去。一般來說,皇帝不告訴她的,老太后會酌情告訴她。老太后也不能說的,她再動用自己的手段去打聽也不遲。 仙居殿門口趙嫗懶洋洋地靠在臺階邊睡著,身上蓋著絨毯。她的身體已經到油盡燈枯的邊緣了,不知能不能熬過今年的盛夏。 先前姬羲元來拜訪老太后,總在門口與趙嫗知會一聲,現在也不打攪人清夢。仆婢們輕手輕腳地走過,看見姬羲元便俯身無聲行禮。 步步走進,神龕中供奉的三清被換成碧霞元君,左邊是觀音,右邊是一卷舊畫。原先放在這的先帝畫像改成了騎馬的女將軍。 老太后還是老樣子,坐在長案前寫著什么。聽見姬羲元走動間踏地的動靜,停筆道:“日理萬機的大公主,今日怎么來了?” 打從北境回來,姬羲元自已經有近半年沒來探望了,怪不得老太后生氣。姬羲元乖順地上前磨墨,“我不過是瞎忙活,哪里比得上阿婆料事如神。善君這不就來請教了,好阿婆,你就提點善君一二吧。” 磨出來的墨水一道深一道淺,墨塊也不齊。 老太后丟開筆,按住姬羲元磨墨的手:“算了算了,你這百人伺候的公主可別糟踐了我的墨,放下罷。” 姬羲元立刻放下墨,笑盈盈地說:“那阿婆教一教我吧,阿娘處理政事一向不瞞著我的,真是要瞞著的裴相絕不會在神龍殿里拿出來叫我看見。我實在是好奇的緊。” “一件事避開你,定是與你有關,要么是避親、要么是避仇。你覺得是哪一樣?”老太后好整以暇。 姬羲元想也不想,脫口而出:“我與阿娘就是最親近的人了,還要避開我的,肯定就是閔太尉相關的事。” “瞧瞧,你這不都知道么。還來問我一個老太婆做什么?”老太后一張張對齊手中抄好的經書,擺成一摞用鎮紙壓實。 姬羲元以手撐下頜,眼神一直在女將軍的畫像上打轉,“正是因為知道,所以才難以推度。” 位極人臣卻無實權的閔清洙,還能有什么所求?他又能求得到什么? 朝中的權力沾不到手,所以想在遠在天邊的鎮北軍分一杯羹吧。 “那就是心里有數,來我這兒求證了。”老太后收拾整齊案上的物件,拿過浮塵掃去畫上落下的一點灰,畫上的人背對畫外人,服飾中規中矩的軍中制式,卻無端地讓人知道這是個頂天立地的女人。 這間屋子,老太后是不假借人手,一一親自布置灑掃的,依她的話來說,就是人不能無所事事太過,太閑了就容易糊涂。 姬羲元是從未做過雜事的,也就不去幫倒忙。走近欣賞畫卷,從細枝末節考量那女人是將軍還是統帥。若是閔明月有朝一日能執掌鎮北全軍,她便送一身盔甲寶馬,再備上一席耀目的紅披風。 忽的,姬羲元注意到畫軸處的印記,這是凌煙閣統一的印記。畫卷已是幾近褪色的舊物了,難不成是凌煙閣淘汰下來的么? 凌煙閣中的功臣掛畫雖然保護得當,也總有經不住時間磋磨的。宮廷畫師雖時常描補,卻不是所有的畫都能得到盡心護養。這一卷,大概就是哪一代帝王的私藏,平時不外示與人,久而久之也受人遺忘了。 “這是懷山公主像嗎?”姬羲元道。 老太后點頭,“凌煙閣的力士無意間從暗格里翻出這幅畫,畫師不知原貌,因此上報來。我見了就收來自己補一補。倒也不是我的畫技卓絕,而是懷山州尤姓宗祠的公主祠中有這么一副。大差不差的描上,再讓畫師照著繪制一卷。” 姬羲元摸著畫軸處的錦繡都起毛邊了,該是曾有人時常打開。老太后新得,不可能是老太后。宮人就更不應該,看來只能是畫卷早已經葬在皇陵的主人。 太\祖愛女,是史書有名的。 “是太\祖的珍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