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氏女 第42節
吳女侯的母親是已經絕嗣的中山王之長女安德縣主,是女帝的堂姑,與丈夫駐邊多年,死于回鶻軍隊的流箭,畫像供在凌煙閣外層。 吳女侯人逢喜事精神爽,開懷痛飲:“有陛下的賞識在先,才有女侯的今日啊。” 清平帝親自倒滿玉杯,笑道:“夙愿了結,正是暢飲的時候,這頭杯再由女侯飲下。” 力士托著玉杯送至吳女侯處,吳女侯接過,“女侯卻之不恭了。”先舉過頭頂以示尊敬,一口飲盡。 君臣二人你來我往,將旁人都忘卻了。 姬羲元不善飲酒,忍不住打量起女帝與吳女侯。 如果說女帝如耀日高懸,威嚴雍容,那么吳女侯就是貫日長虹,蒼老不傷其美,美得凌厲,帶著尸山血海的煞氣,比起做秦國夫人時的養尊處優,此刻的她展現出真正攝人心魂的魅力。 離開戰場不久,吳女侯身上的那股子狠厲勁還來不及收斂干凈。 一把飽飲鮮血的名劍,即使勉強合上劍鞘,也鋒芒畢露。 注意到吳女侯的并非只有姬羲元,閔氏的人幾乎是到齊了。 閔大將軍曾與吳女侯有世俗中最親近的關系,如今卻是湊上前都要被人唾棄不長眼。 他只是個無所事事的老人了,金吾衛處掛個名頭,邊軍多是兒子主事。 吳女侯卻是手握近二十萬大軍、炙手可熱的實權將軍。 閔大將軍要上前,就要低頭。年輕時負荊請罪也當是夫妻感情深厚,而今人越老越不服輸,讓現在的閔大將軍給棄他而去的妻子賠笑臉,絕無可能。 兩人未和離時,閔大將軍不敢將侍妾帶回府中安置,直到吳女侯回邊關近五年不傳只言片語,閔大將軍才偷摸著把三個妾室帶回家與兒女團聚。 吳女侯為人公正,對閔大將軍的憤恨不會牽累到孩子們身上,不避諱他們不是自己所生的事實,再見面相處也不尷尬。因此,閔清洙向吳女侯敬酒,吳女侯如數飲盡。 吳女侯的獨女閔清沁已是孩子的母親,她抱著蹣跚學步的幼童到自己的母親身前,搖晃孩子小手:“快,叫阿婆。阿娘和你說過的阿婆回來了。” 母親平日里說得多,小姑娘對從未見過面的阿婆并不陌生,脆生生道:“阿婆。” “噯。”吳女侯試著從女兒手中接過孩子,可愛的小姑娘習慣被抱,順從地張開雙手,轉移到另一個溫暖的懷抱。 有閔清洙與閔清沁打頭,其他幾個受過吳女侯教養的同輩孫輩紛紛舉杯道喜。 吳女侯與他們或多或少聊了兩句就打發他們離開,最后單獨招呼閔明月,“明月,你來給阿婆看看。” 閔明月戰死的父親,是唯一一個完全在吳女侯手下長大的孩子,正因為閔大將軍急功近利、安排失當,他才會戰死。為此,吳女侯下定決心拋棄這個丈夫。 吳女侯對外有萬般雷霆手段,對內是極稱職的一家之主。閔明月對阿婆的記憶全然是親切慈祥的。 父親在外征戰,母親只知道思念、流淚、吃齋念佛,后來父親戰死,母親失了魂似的,偶有清醒就拉著她的手喃喃自語,說的還是“你怎么不是個男孩兒”之類的話。 父親是個好將軍,為國捐軀,但不是個好父親。母親是個好妻子,滿心滿眼都是丈夫,也不是好母親。 唯有阿婆,教她習武、抱著她誦讀兵法,會夸贊她、鼓勵她、認可她。 閔明月望著眼前神采奕奕的吳女侯,將旁邊的一切都忘卻了,忘記身處興慶宮,忘記上座的皇帝,忘記身邊的親朋,她跨過十年光陰回到六歲的時光,高高興興地向自己的阿婆奔去,“阿婆,我好想你。” 吳女侯一手抱著小孫女,一手抱著大孫女,歡欣道:“阿婆也想我們小明月啦。” 閔明月略施薄妝的臉埋在吳女侯肩上,歡喜埋沒心房,情難自禁地流出淚水。 越是拼命忍耐,越是哭得兇猛,好似要把委屈全都在這一刻撒盡,“阿婆、阿婆。” 吳女侯將孩子還給閔清沁,空出手來輕拍閔明月后背,緩解她的哭嗝,“好了,好了,阿婆平安回來了,小明月的委屈都與阿婆說,阿婆啊全都給你做主。” 一如最平常的疼愛孫女的阿婆,方才的氣勢一下子就削去了,只留下柔和的東西給最疼愛的人們。 滿溢的情緒隨著淚水和時間回歸正常,閔明月不好意思地以袖掩面。 周圍的人發出善意的笑聲,“這孩子,赤子之心呀。” 姬羲元站出來化解尷尬,“表姊陪我出去逛一逛吧。” 閔明月聞言看向吳女侯,像是在征求她的同意。 濕漉漉的鳳目注視下,吳女侯無有不應的,笑道:“你與殿下去吧,往后我們祖孫相處的日子還長。散宴了,接你去我那兒住幾天。” 阿婆答應的事情從沒有不做到的。 得了承諾,閔明月才放心地跟姬羲元往外走。 天邊的夕陽已經被高大的宮墻徹底遮住,只留出一片昏黃,黃昏的紅映照著宮墻的紅,朦朧的光暈模糊前路。 二人沿著宮道慢悠悠往外走,宮人遠遠跟著,偶爾有遇見的宮人具是低頭行禮避讓,一時間竟是安靜下來。 閔明月剛哭過,鋒利的眉眼柔和了些許,兩人也有好一段時間沒見了,她沖著姬羲元笑:“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殿下半年過去,與原先大有不同。” 姬羲娥眨了眨眼,笑道:“不如表姊。” 閔明月微微笑,“看來,我們都找了自己想做的事情。” 姬羲娥點頭稱是,很有些不滿:“我早早就等著表姊來參加我的生辰宴,沒成想連生辰禮都是陳宣送來的。” 閔明月解釋道:“我就知道瞞不過你,我在你出游后求了姑母,進中州駐軍做個百夫長,湊巧被派去支援北州剿匪受了傷。湊巧陳宣路過,請他代我一送。也不必說是誰的禮,免得流言蜚語讓阿翁起了將我嫁給陳宣的打算。” 閔明月攤開左手,露出一道貫穿手心的疤痕,真心實意道:“我要是帶傷回來,姑母大概是再也不許我去了。” “怎么這么不小心。”姬羲元心里一緊,伸手去摸,確認這道傷口沒有傷到閔明月的筋骨才放松下來。 “將軍百戰死,只要上了戰場,不死的只有鬼神。”閔明月握拳掩住傷痕,臉上是蓋不住的振奮,“這道疤是我自己的選擇,它提醒我自己選的是一往無前的路。我要殺出一條血路來,達成你我兒時的約定。” 兩個小女孩玩著青梅竹馬的游戲,相與約定:你會是無上帝王,而我會成為拱衛你的大將軍。 你踏出腳步,我又怎甘落后。 作者有話說:真好啊,寫到這我想念我的發小了。 阿巴阿巴,我新補了五天的牙齒嵌體又掉了,哭死。 第67章 陳氏榮耀 倆小輩出去了,宴席還要繼續。 女帝不打擾吳女侯時隔多年的天倫之樂,與meimei淑長公主閑聊。 淑長公主私下動作不少,明面上第一次與女帝說起姬姝的婚事,“說起來阿幺定親、月奴定親,一大一小都定下了,中間兩個侄女兒也該找人了。” 女帝素來寬待meimei,不瞞她:“我一貫忙得很,與幾個孩子都不親近,阿幺做長姊對meimei一腔愛護,清楚對她們的喜好。因此,我將這事托付給阿幺了,你若是有好人選,盡數報于阿幺知曉。” 淑長公主前些日子在謝氏遭拒,沒過幾日就聽說姬姝到長善觀暫住,心知肚明姬姝不樂意王璆,難得碰上女帝有空,想敲敲邊鼓,“阿姊覺得我家阿璆如何?可堪公主良配?” 女帝和淑長公主三十年的姊妹,一眼就看出她的目的,語重心長地說,“阿姝喜歡,那就是良配。當時我們的阿耶怎么應允你的婚事,我就怎么安排阿姝的婚事。你是公主,她也是公主,我都一樣的疼愛。” 淑長公主不死心,“阿姊是了解我的,絕不會虧待阿姝。阿璆也是個老實孩子,保準對阿姝一心一意。” “你發現駙馬夜宿平康坊的時候,連夜差人入宮取得宵禁牌子,聯合武侯(巡夜人)逮人,在公主府里甩了駙馬一晚上的鞭子。”女帝玩味道,“你也能眼睜睜看著你兒子被阿姝吊起來抽?” 淑長公主哽住,“這……”當然是不行的。 再是傻孩子、傻孩子的喊,那也是親生的,丈夫和兒子不能相提并論啊。 女帝安撫meimei,“女兒和女婿、meimei和妹婿、兒子和新婦,在人心是不同的,相差何止千里。當時我包庇你,將你那駙馬調去西北吃了三年沙子,你要是發話,我就是賜死他博你一笑也無妨。阿姝也是如此,王璆卻要遠一步了,他畢竟是個男孩兒又不姓姬。” 她們能有如今的好日子,都是靠著姬氏主事的是個姓姬的女人啊。 淑長公主沉默一會兒,點頭道:“我知道了。” “你明白就好,別整日琢磨孩子婚事了,你如果信得過我,就從新科進士里選一個能擔得起事且家世不顯的,庇護她幾年,日后對王璆記恩,有阿幺看顧,王璆定是好日子。”女帝不想再聊芝麻大小家里長短的事,最后道:“你呀你呀,就是太閑了。滿府的美男子也看夠了,該出來辦點實事,替我去戶部算賬吧。” 戶部相關的都是民生大事,權力在前,淑長公主自然應下。她聽進去女帝的勸說,想到新科進士,第一反應就是,刑部尚書的孫女王施雨和小狀元姚沁。 女帝不等meimei再說,轉頭看向角落里坐著一個蜂腰猿背的少年郎,“這是誰家的好兒郎,倒是頭一次見。錢玉你去叫來問一問。” 淑長公主見狀,自覺離去。 錢玉引來吳小郎,向女帝稟告:“是安國公長孫,輔國公內侄。” 吳小郎向女帝行禮:“臣鎖云校尉吳秉見過陛下,陛下長樂未央。” “起來吧。”許是剛才淑長公主提了一嘴公主婚事,女帝此刻覺著眼前的小郎君很適合和小女兒姬嫻湊一對。 這種事情要你情我愿的才好,女帝一旦開口,旁人不敢辯駁,不成也成了。閔清洙不夠細致干不了這活,還得姬羲元來查一查底細。 不湊巧,姬羲元剛出去了。 吳小郎直起身子,“謝陛下。” 女帝向左右夸贊道:“虎父無犬子,吳家小郎英挺拔群,我在鼎都還沒見過幾個小郎君能有這般身姿。” 周圍的人隨著夸贊:“待到幼虎長成,將來又是大周一員猛將,陛下的臂膀啊。” 聲音傳入沒走遠的淑長公主主仆耳中,一直埋頭跟在淑長公主身后的力士抬起頭來,憤憤不平道:“陛下未免太過分了些,貴主家的小郎難道不比那老兵兒子出彩。” 淑長公主仿佛沒聽見,腳步不停,領著侍從走進角落。 “要你多嘴多舌。”淑長公主抬起手甩了力士一個巴掌,用了十足的力氣,聲音不響,力士滿口血腥氣。 力士生的一張英俊眉目,五指掌印在白皙的皮膚上留下觸目驚心的痕跡。他立刻跪地認錯,啟唇間能瞥見牙齒上的血絲。 淑長公主對他毫無昔日的寵愛,冷聲道:“給你兩分好顏色,就敢在我與阿姊之間下蠱了。你們堵了他的嘴,拖下去法辦。可別動死刑,給別人留下我的把柄來。” “喏。”其他侍從不給力士第二次說話的計劃,隨手扯了布條堵住嘴,力士渾身癱軟地從小門被拖下去了。 仗著長公主的寵愛穿金戴銀、高枕軟臥的力士無力與健壯仆婦們抗衡,難以置信自己居然就這么被拋棄了。 今早時長公主因他一句戲言,就縱容他假扮力士入宮見識宮宴,下午因一句失言就被判下死刑。 原來,他當真只是一個玩意兒。 貼身侍女揉著淑長公主打紅了的手,勸道:“殿下可別因那賤貨氣壞了身子,處置了就好了。” 淑長公主凝目沉思,“你回頭替我盯著府里的人,說不定藏了幾個外來的,該處理的都處理了。務必讓我在入宣政殿任職前,讓府里干干凈凈的。” “喏。” …… 十月初七,宜納采,陳府。 欽天監測了十月里頭最好的吉日,禮部差禮官至陳氏下聘。 得了消息的陳府眾人請假,于正廳等候。 “大郎此次游歷歸來,得讓他多休息幾月才是,也不急著去吏部報道。”陳老夫人面對孫子總是溫婉端方,開口也溫柔,“好好的及冠禮也沒有cao辦,也到了娶妻的年紀了。都該補上才是。” 陳老太爺也想到了,笑與妻子道:“二郎這樣好的兒郎,若不是三娘定了皇子,就是天家公主也配得。”說著捂嘴咳嗽兩聲,不知怎的最近這咳疾越發嚴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