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羲元沉默半響，問：“她生了個兒子？”

    “是，”女衛(wèi)憋著一口氣，快言快語：“她說她回娘家也過的是打草養(yǎng)羊的日子，嫁了人也是打罵，之前她丈夫答應(yīng)過生了兒子就可以上桌吃飯。要是離開這里，以后再嫁人還要重新生兒子，還不如留下。屬下勸她，可以不嫁人，懷山州的女人都靠自己吃飯。她說哪里有這樣的事情，女人都是要靠男人吃飯的。哪里的男人都一樣，好不容易熬出頭了，她認(rèn)了”猜測得到印證，姬羲元無言以對。

    姬羲元掀開簾子再次進(jìn)入屋子。瘦弱女人恢復(fù)很快，正抱著孩子咕嚕喝粥。

    冬花將姬羲元要送她們?nèi)焉街莸奶锴f過日子的事情說了，再問她的意思。

    瘦弱女人邊喂奶邊問：“到了那里能叫俺嫁個富人，從此享福不？”

    冬花一哽，“大概還是要種地維生。”

    “那和俺現(xiàn)在一樣啊，再嫁個男人，一樣生孩子種地。”女人打開襁褓給冬花看，“俺生了三個才生出兒子，要是這么走了多可惜。又要重新生。”

    姬羲元說：“孩子可以一起帶去。到了那邊，你可以不嫁人，分得田地，自食其力。”

    女人固執(zhí)己見：“世上哪里有不嫁人的女人？父母要給戳脊梁骨一輩子抬不起頭的。孩子連個姓都沒有，葬都沒有地方葬，活著也沒有臉面。”

    “我的母親就沒有嫁人。”姬羲元想到阿娘，嘴角彎了彎，“我跟隨母親的姓，也會葬在母親身邊。我不覺得沒臉，反而很驕傲”女人曉得眼前人是公主，樸實(shí)道：“你是公主，你娘是皇帝，吃用都是金銀。要是我下輩子投胎做公主，我也想一輩子吃穿不盡。但你不也是有父親的？那你娘不就是也嫁人了。”

    女帝是迎了閔清洙做皇后，但她沒有嫁，這個字配不上女帝。

    姬羲元沒有再辯論這個，她換了個說法：“那就是我父親嫁給了我母親。難道你不希望孩子和你姓嗎？你也可以這么做。”

    “我要孩子和我姓有什么用呢？”女人詫異，“都是和男人姓的。”

    姬羲元揉了揉鼻山根，“因?yàn)槟愕暮⒆硬缓湍阈眨阅銜患蕹鋈グ　！?/br>
    女人急了，掀開被子就要起身，“我嫁人是因?yàn)槲沂桥耍秃⒆有帐裁从惺裁搓P(guān)系。神神叨叨的，你不會把我和孩子扣下了吧，我要回家的。”

    姬羲元無奈道：“你安心躺著吧，明天我就讓人送你回去。”

    作者有話說：天子作民父母，以為天下王。——尚書·洪范我寫三千差不多要三個小時，很慢，還不聽使喚。她有很多自己的想法，并不完全受我的cao控。大綱真的只能看看，手一放上鼠標(biāo)，就好像野馬上了草原，東奔西突。

    每當(dāng)我覺得自己寫得好爛，擺爛不寫的時候，第二天總有人意思意思加個收藏。

    第46章 大雅小雅

    問清住址后,姬羲元使人駕車親自送女人回家，并告訴其他人，有不愿遠(yuǎn)去懷山州生活的想回自家或者回夫家的盡可以提出來。

    董縣丞掛在梁上的模樣過于深入人心,瘦弱女人的家人開門跪拜迎接時,手腳都在抖。生怕喜怒無常的公主是來滅門的。

    冬花將來意說明，對方臉上才有幾分歡喜。等見到襁褓中的小兒子,女人的翁姑與丈夫一同笑起來，邊上還有兩個五六歲的女孩兒。

    姬羲元沒去管一家人如何歡喜,突然開口問兩個孩子：“你們愿意跟我走么？”姬羲元有些好奇,被灌輸著規(guī)訓(xùn)著長大的女人,她的女兒能不能教出個樣子。

    孩子見她陌生,畏縮向母親身后躲。

    瘦弱女人的丈夫耳尖，推了愣神孩子一把,賠笑道：“公主將草民妻子送回來，大恩大德，草民愿意將兩個孩子獻(xiàn)給公主為奴為婢。”

    瘦弱女人拉拔孩子回身邊,生了兒子腰桿挺直,手肘懟了丈夫一下，小聲道：“公主家都是不嫁人的，大丫二丫怎么能不嫁人？”

    “婦道人家懂什么？”男人瞪了她一眼,拉著孩子送到姬羲元身邊，低聲喝道：“快給公主磕頭。”

    兩個孩子的不情愿,在父親的瞪視下妥協(xié)了。大一點(diǎn)的女孩拉著meimei,小心翼翼地跪下給姬羲元磕頭,聲音如飛蟲一般：“我和meimei都愿意的。”

    姬羲元的本意并非強(qiáng)逼平民女孩給自己做小侍女。

    但她也習(xí)慣了自己的話語被下面的人扭曲,順?biāo)浦凼障聝蓚€孩子,“那你們就隨我上車離開吧。”伸手拉兩人起來。

    姬羲元這次親自來送,就是想看看，讓瘦弱女人覺得還能過日子的男人是什么樣的。現(xiàn)在想想，真是昏了頭，鼎都里許多詩書禮樂學(xué)著長大的男人都是那副樣子，見得還不夠多么，還來看看鄉(xiāng)野的男人是什么樣。剖開表象，都是一樣的男人罷了。

    大丫大著膽子拉姬羲元的衣袖站起來，轉(zhuǎn)身再扶起meimei。松手時，手上粗糙的皴裂將姬羲元衣袖勾出絲。

    孩子眼睛銳利，看清了之后嚇得不得了，淚水盈盈。她知事不少，曉得這么一批彩錦緞，賣了她也換不回來。

    姬羲元為大丫的淚水糊涂，只當(dāng)是大丫是要離開父母害怕。彎腰為大丫拭去眼淚，發(fā)現(xiàn)大丫的眼珠子隨著她的袖口轉(zhuǎn)悠，這才反應(yīng)過來，勸慰大丫：“莫怕了，不會怪罪你的。”

    冬花將兩個孩子先后抱上馬車。姬羲元問滿臉不舍的瘦弱女人：“你真的愿意兩個孩子就這么被我?guī)ё撸咳P聽從你丈夫的安排，無異議嗎？”

    她丈夫立刻道：“她沒有異議，大丫二丫事情享福了，求都求不來的好事。”

    瘦弱女人吶吶無言。

    “那好吧，我最后問你一次，還有沒有什么話要對我說嗎？”

    男人的父親跳出來說：“孩子養(yǎng)七八歲了，再過幾年都能嫁人換禮金，公主要是帶走，得給我們留一筆錢。孫子的娶妻錢可就靠這個了。”男人的母親也應(yīng)和。

    瘦弱女人看了眼翁姑懷里的孩子，再盯著馬車的窗口，手上幾乎要把衣袖扯爛。她道：“能給一些財(cái)帛么？以后……以后大丫二丫就與我們再沒關(guān)系。”

    姬羲元點(diǎn)頭。

    夏竹在馬車座椅下翻出之前預(yù)備裁衣但忘記了的布料，又添了五十貫錢，一起遞給這對夫婦。

    這已是極高的價格，足夠他們家數(shù)年的嚼用。

    馬車駛出窄小的巷子時，瘦弱女人的哭聲傳來，兩個縮在馬車角落的孩子抱緊對方。

    姬羲元將桌上的糕點(diǎn)擺在兩人面前，“吃一些吧。”

    紅豆面和的糕點(diǎn)上綴酥糖，香甜的氣味飄入大丫的鼻子，她拿了一個遞給meimei，懂事地說：“meimei吃。”伸手時衣袖里露出一點(diǎn)手臂，顯眼的淤青。

    夏竹不落忍，又拿了一疊擺在孩子面前，“都吃吧，盡管夠的。”

    兩個孩子狼吞虎咽地吃完，填飽肚子放松很多，靠在車壁上搖搖晃晃地睡著了。

    姬羲元疑惑：“她們先前落淚，真上了車后反而不哭不鬧，這是為什么？”

    “離開了父母親人，無依無靠，哭就是沒用的了。先前哭還有她們的阿娘疼一疼，現(xiàn)在與我們還不親近，她們這是哭都哭不出來了。以后就好了。”冬花是被母親親手送進(jìn)宮的，兒時的怨與北都化在微笑里，因此明白這種鈍痛的感覺。

    夏竹則是嘆息，“殿下那頭還有好幾百號人沒妥帖，這又領(lǐng)了兩個小崽子回來。那女人真是不識好歹，殿下為她考慮周全，她偏偏要回那虎狼窩。還以為她丈夫?qū)λ嗪媚兀蓱z又可氣。”

    “她的想法也正常，我確實(shí)不能保證她到了懷山州就是絕頂?shù)暮萌兆印：萌兆右蛉硕悾羰怯X得現(xiàn)在的生活是好的，就讓她這么過吧。我只想看看，這兩個孩子能不能往外走一步。”

    姬羲元早就知道，自己才是全天下最怪異的女人，別人不來挑揀她，就該謝天謝地了。很多的事情不能算錯，每個人按照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yàn)選擇未來，或許姬羲元的選擇將導(dǎo)致自己未來死無葬身之地也未可知。

    一個人一輩子困在山溝溝里，信守別人強(qiáng)加的習(xí)俗，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一輩子未免太可憐。強(qiáng)行改變定型的成年人的想法，對方痛苦，姬羲元也為難。但孩子會有無限的未來。

    至少，跟在姬羲元身邊，打罵挨餓受凍的日子她們不必過了。

    夏竹說：“殿下就是太心軟了。”

    “我不是心軟。”姬羲元搖頭，她只是有一點(diǎn)虛偽的愧疚。

    姬羲元昂貴精致的衣食住行，全部都由天下子民提供。說到底，這些人因貧窮引發(fā)的苦難或多或少有她的緣故在內(nèi)。大部分女人確實(shí)過著那樣的生活，日復(fù)一日。

    即使是冠絕古今的千古名君也不可能完全改變這種現(xiàn)狀，世界上最困難的事情就是把自己的想法塞到別人的腦子里。姬羲元能做的不過是能救一個算一個。

    大丫和二丫由冬花帶著暫時住下，姬羲元為她們改了名字，大雅小雅。

    冬花將新名字教給兩個孩子，告訴他們：“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廢興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希望你們不辜負(fù)殿下的期望。”

    除了城內(nèi)的女人，林聽云陸陸續(xù)續(xù)送來不少女人，副將帶人順手剿滅小匪窩，姬羲元不再隱藏行蹤，召集人手將能回家的女人送回去，無家可歸與失去意識的人則由趙氏帶回懷山州。

    西州刺史帶人相助，姬羲元在這里耗費(fèi)三個月，硬是搜遍卅山，毀去當(dāng)?shù)厮信畫胨g死能查抄出的參與略買的人。縣令也不是全無用處，拿出不少當(dāng)?shù)睾缽?qiáng)的罪證。斬首、流放者不計(jì)其數(shù)。

    在此地發(fā)生的所有事情，被寫成賦，傳抄各地，警示天下人。

    作者有話說：《詩大序》：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廢興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

    第47章 天使齎詔

    消息傳揚(yáng)開來,鼎都震動，稍微懂些律法的人都議論紛紛。

    大周律法內(nèi)執(zhí)行死刑，是要縣官請示刑部,刑部上交皇帝,皇帝確認(rèn)無誤，才可以執(zhí)行。

    姬羲元此舉,在眾人眼里，與自取滅亡無異。再加望海州的趙富,與被誤殺的李文東,姬羲元觸犯的錯誤太多了。

    不單單御史彈劾,義憤填膺之人不計(jì)其數(shù)。滿朝文武一時間竟無人敢為姬羲元開脫。

    御史中丞于殿外長跪不起,懇請圣人召長善公主回京治罪。

    八月初，天使齎詔宣召姬羲元回鼎都。

    領(lǐng)了苦差事,千里迢迢來小縣城遭罪的人正是錢玉。錢玉披星戴月趕到卅山縣時，姬羲元正坐在縣令上手，監(jiān)督最后一批犯人的絞刑。

    絞刑架上的人沒了氣息,地上還有十幾具尸體。縣令瑟瑟發(fā)抖,一副屈于yin威之下的模樣。而擅自判處百姓絞刑的長善公主，優(yōu)哉游哉地坐著，等錢玉來領(lǐng)人。

    鼎都內(nèi)不知多少人為小公主愁掉頭發(fā),她竟連現(xiàn)場也不收拾一下，大大咧咧地展現(xiàn)她的罪證。

    錢玉無奈一笑,上前插手道：“殿下太心急,可是惹出大麻煩了。”

    “勞累錢相受善君拖累,辛苦走一遭。”姬羲元拍拍衣袖,站起身,“該做的都做了,我也該回去了。”

    錢玉不是孤身前來，左邊是監(jiān)察御史，右邊是大理寺評事。可謂是人員齊備，再加個刑部就足以當(dāng)場給姬羲元來個三司會審。

    監(jiān)察御史無論內(nèi)心，外表都是剛正不阿的，這位名嚴(yán)肅的監(jiān)察御史板著臉道：“公主可知大周律法？”

    姬羲元的開蒙恩師是鐘牙子，琴棋書畫各有待召，儒法道各有夫子。最基礎(chǔ)的法律不說倒背如流，也稱得上是諳熟于心。最尷尬的地方在于，這位監(jiān)察御史正巧是當(dāng)年給姬羲元授課的老師。

    “老師的教導(dǎo)，善君一日不敢忘。”

    嚴(yán)肅失望道：“那公主為什么會犯下此等蔑視律法的大過錯。即使他們該死，也該寫清道明由縣令上書中央審批才能執(zhí)行絞刑。”

    “因?yàn)槲姨珣嵟恕！奔嗽粸閷Ψ降那榫w所動搖。

    嚴(yán)肅確實(shí)是一個好老師，他從不為姬羲元的淘氣生氣，會直白地夸獎姬羲元的每一次進(jìn)步。因?yàn)樽鹁此嗽敢庹f明白。

    “老師你見過衣不蔽體神志不清渾身糟亂的女人嗎？我在此地三個月，見了不下三百個這個的女人。”姬羲元指著地上涼去的尸體，“這都是因?yàn)樗麄儭Ｎ矣X得他們該死，他們不配多活一刻。”

    太不負(fù)責(zé)了！

    悉心教導(dǎo)出來的孩子竟然能說出這種話，嚴(yán)肅氣的渾身發(fā)抖，他厲聲道：“不經(jīng)過仔細(xì)查證、層層申報，你就敢確認(rèn)他們都是罪有應(yīng)得武斷地致他們于死地。他們的家中老小怎么辦？百姓要怎么看待朝廷，怎么看待你這個威風(fēng)八面的大公主。”

    姬羲元收回手，平靜地和嚴(yán)肅對視，一字一句地說：“查證之后呢？那些受盡磨難甚至神志不清的婦人和被迫生下的孩子是人證，她們身上的淤痕、臟病、地下埋沒的尸骨是物證。送入鼎都被大理寺和刑部、御史臺反反復(fù)復(fù)地拷問，得出一點(diǎn)微不足道的消息：那些男人確實(shí)有罪。”

    “仁善的相公們就要商討，要法外容情啊，要酌情考量。殺了男人們，被蹉跎的婦孺無法生存，孩子和女人何其無辜啊，不如誅其首惡，放其他人回家，好好生活照料妻子。可想而知的惡心結(jié)局。”

    這樣敷衍的結(jié)局，姬羲元跟在女帝身邊時見得太多了。

    姬羲元咬牙切齒地說：“這不是我想要的結(jié)果。”

    “那公主想要什么結(jié)果？”嚴(yán)肅忘記了錢玉和大理寺評事，忘記此刻在大庭廣眾之下，他大聲質(zhì)問：“婦孺今后靠誰來養(yǎng)，孩子們會因弒父之仇怨恨你，甚至怨恨他們的母親，老人失去奉養(yǎng)。現(xiàn)在他們都死了，又能得到什么好結(jié)果嗎？”

    姬羲元下指土地，恨道：“那死去的人就在此地悄無聲息的逝去嗎？她們就活該承受苦痛嗎？老師你告訴我啊，殺人者不罪有應(yīng)得嗎？略買者不該處以絞刑嗎？憑什么啊，滿朝文武憑什么替死在卅山內(nèi)的女人去原諒。從未有人體諒過那些被拋棄在棄嬰塔內(nèi)活活餓死再燒成灰的女嬰啊。她們被施加的苦痛就是白受的嗎？”

    嚴(yán)肅無法理解，好好地孩子，離開鼎都游歷才半年，為什么就變得尖銳刻薄。他幾乎要落下淚來，“你明不明白，死人終究已經(jīng)死去，是要給活人讓路的。”

    “我厭惡這種虛偽的仁慈，粉飾太平只能讓罪惡愈演愈烈，只有擠出膿血流出鮮血傷口才能真正愈合。該死的人死去，活下來的人自然可以迎接新生活。其他有心犯法還未實(shí)施的人就會知道，什么該做，什么絕不能做。無論什么理由，姑息縱容只能讓惡果越發(fā)龐大。我絕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為。”姬羲元不是不知道，嚴(yán)肅的話是有道理的。但她不能接受，她們也不會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