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傍晚五點半剛過,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綿密的雨勢似乎比昨天去育幼院時還要更大了一些。單黎、律延還有義全共乘一部計程車來到飯店前,七手八腳地把器材從車上搬下來。 律延關上車門,「亞芯她們應該快到了吧?」 「大概吧,」義全說:「說好提早一個小時先來準備。」 單黎走在兩人前頭,「我們先去柜檯找一下石組長吧。」 打過招呼之后,矮矮胖胖的石組長帶著他們穿過一條長廊,推開兩扇有華麗金邊裝飾的深褐色大門。門后是一個中小型的宴會廳,六張圓桌都已經擺設妥善;小型舞臺上的布幕正在播放著隨機出現的風景圖畫,音量適中的輕音樂在空間中環繞。 單黎說:「看起來很不錯,謝謝你啊。」 「哪里哪里。」石組長堆起自信的笑容,兩頰的rou都讓眼睛瞇細了。 「對了,你說那個加訂的小包廂?」 石組長的笑容頓時僵住,「那個,其實昨天……」 單黎轉頭跟律延說:「這邊先麻煩你們,我先去確認等一下要讓大家送給老師的花到了沒。」 「好啊,你先去吧,我跟義全先佈置。」 單黎和石組長來到長廊上。 「其實昨天我跟您確認之后,連小姐有打過來—」 「她跟你說訂小包廂的事情是秘密,不可以讓其他人知道對吧?」 「對啊。所以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沒關係,是她沒跟你說清楚。」單黎安撫完之后開始編故事,「今天來之前我跟她講過了,我說我是負責場地的人,就算再怎樣秘密的活動,活動我可以不過問,但是場地我總要確認一下吧。」 石組長還在思考,單黎又繼續,「她說我這樣講也有道理,就同意我來的時候先確認場地。她沒有打電話跟你說嗎?」 「沒有耶。」 「那一定是忙著準備或是打扮,忘記了。」單黎提出最后的要求:「你先帶我去看一下場地吧,不然我們活動快要開始了,我還要趕快回去幫忙佈置。」 「這樣嗎?」石組長還在疑惑,腳步卻已經開始移動了。 才走不到五步,連亞芯和活動組的成員們就出現在眼前。 連亞芯打了招呼:「單黎。」 「亞芯?」單黎心中暗叫不妙。 「小包廂是秘密,我們活動組來處理就好。剛才我們從柜檯過來,剛好遇到送花的店員,應該是我們訂的花,麻煩你去確認一下囉。」 「好啦好啦,」單黎放棄,「我不要去看,等你們準備的驚喜可以了吧?」 「謝謝你啦。」 和石組長回到柜臺,單黎確認了將近五十支分開包裝的玫瑰花。然后左顧右盼確定沒人在附近之后,低聲對石組長說:「另外那束再麻煩你了,七點半我會到柜檯找你拿。」 「好的。」 六點過后,一切都佈置妥善,活動組也確認了流程進行會用到的器材。班上的同學和老師們陸陸續續地抵達飯店,笑鬧聲與音樂聲在空中交織。 男同學們在這一天都穿上西裝、打上領帶,走路言談間的格調彷彿都往上調了一個等級似的;女同學則是穿著各式的小禮服或洋裝,還搭配了一看就知道很花時間的妝發,細心一點的還配上了首飾。宴會廳頓時像是高檔的社交場合,很難和平時在教室里的場景聯想在一起。 懿涵一身黑色緞面無袖的短窄裙小禮服,透著珍珠光的黑色薄絲襪讓雙腿散發出一種魅惑,暗紅色的高跟鞋和隨興拎著el肩揹包的雪白手臂顯露出她些微高傲又不怕外放的千金氣息。 單黎走上前去,「哇,懿涵姐,今天好殺啊!要去哪討債?需要小弟充當保鑣嗎?」 「你穿得人模人樣的就不能也跟著正經一點嗎?」懿涵翻了個白眼,「旁邊這位是美到讓你認不出來了是不是?還不趕快稱讚幾句。」 站在懿涵身邊的舒甄微微低著頭,雙手垂在身前,緊緊握著一個精緻的菱格紋手拿包,似乎是很不習慣自己的模樣。她穿著雪白的抓皺露肩小禮服,精緻的珍珠項鍊越過鎖骨,在胸前織成一朵小巧的花,雖然個子比懿涵還高,但氣勢上卻是遠遠不及。 「你……」單黎看著舒甄卻說不出話來,轉向懿涵問:「是你幫她打扮的嗎?」 「對啦,那不是重點。」懿涵毫不客氣地揍了單黎一拳,「講人話啦,害羞個屁啊,都快開飯了。」 「喔……」單黎抓了抓頭,看著舒甄,「你……」 舒甄抬起頭看著單黎,眼神中依然帶著些微的不確定,那讓長睫毛也微微顫動起來。 單黎深吸一口氣之后終于開口:「你今天好美……」 舒甄笑了,單黎感到一陣刺心的甜蜜感,直覺這一定會留在心里面難以忘懷。 空氣彷彿凝結了,單黎從沒想過自己會有這么困窘的時刻。看著眼前這個美麗動人的女孩,一個多小時過后,他要在全班面前對她告白。想到這里,簡直都要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了!等一下要怎么開口?要先說什么?這才發現事前都沒有準備…… 「好啦,」懿涵打岔,「別那一副癡漢臉,我們要去找位置坐了。」 懿涵拉著舒甄逕自走過單黎身邊,留下還處在自己小世界中的單黎。 「單黎,」一聲叫喚從舞臺那邊傳來,單黎轉頭過去,是律延在叫他,「時間差不多了,那個麻煩你啦。」 「ok。」單黎回應之后,往柜檯去了。 「這里不是飯店嗎?」嘉偉收起了傘。 「對啊。」婷宜把計程車司機找的零錢收進錢包。 為了今天的慶生,早上只有一門課的婷宜把班調到下午。六點多的時候和嘉偉一起下班時,外頭下起不小的雨,婷宜提議搭計程車回她的住處。 「你住在這里?」 「很意外吧?」婷宜笑著說。 飯店柜臺站了一排四個穿著筆挺制服的服務人員,看上去都是年輕貌美的苗條女生,發型和微笑的角度簡直也像是制服的一部分似的。 「何小姐晚安。」 四個人一起向婷宜打了招呼,其中一位像是早就準備好了一樣,直接把房間的卡片鑰匙遞給婷宜。 按下十樓的按鈕,瀰漫著淡淡花香的電梯緩緩上升。 婷宜說:「我媽過世之后,我把那個充滿不好回憶的家賣掉了,里面的東西也幾乎處理得一乾二凈,然后住到這里來。看起來很高級吧。」 「對啊。」嘉偉看著逐漸增加的紅色數字,「住在飯店不是很貴嗎?這里看起來一個晚上要幾千塊吧?」 「差不多喔。」婷宜點點頭,「不過這里的老闆是我爸爸從小到大的死黨,也可以說是看著我長大的一個叔叔,所以當我跟他提出要住在這里的要求時,他很爽快地就答應了。他讓我用付房租的方式住在這里,不過那個費用實在太便宜了,簡直跟免費一樣,讓我嚇了一大跳。其實我本來想說反正有很多保險金可以花,短時間內不必擔心,況且—」 「十樓到了」的語音聲響起,電梯門無聲滑開。嘉偉跟在婷宜后面,長廊上鋪的是彷彿可以把一切的聲音都吸進去的柔軟地毯,兩側是一扇接著一扇的房門,隱約可以聽到門后傳來的聲音。 「到了,我住這間。」婷宜將卡片插入金屬門把板面上的縫隙,傳來很輕的「嗶」一聲,板面上亮起綠色的小燈。 推開門之后更是讓嘉偉感到驚訝,以這房間的大小和機能來說,每晚的價錢可能比他原先想的還要貴上許多。 「跟一般的飯店一樣,每天都會有人來做清潔整理,衣服也是每天裝袋擺著,回家的時候就已經送洗回來了,幾乎什么都不用自己動手。」婷宜指指浴室,把手上的傘遞給嘉偉,「傘先擺在浴室吧。」 嘉偉把傘掛在內側的門把上。婷宜把一些雜物放進衣柜里,鑰匙和錢包擺在梳妝臺上。 「來這邊坐吧。」 兩人坐在大片落地窗邊一張小巧的餐桌旁,窗外是漸漸轉深的天色,雨還是不停地在下。各種招牌燈和街燈都已經亮起來了,從十樓望出去,正是美麗的夜景和雨景。 嘉偉看向窗外,「從這里看出去好漂亮,我第一次在這么高的地方往外看。」 「真的很棒對吧。」婷宜說:「那個叔叔特別幫我挑的喔,這個方向看出去沒有什么遮蔽物;人家說心情不好的時候看看遼闊的風景會有些幫助,真的。」 「一個人住在這里,不會有點無聊嗎?」 「以前跟你說過,我每天除了上課打工之外,幾乎都是去醫院陪我爸,所以待在這里的時間并不長,這里就真的是飯店、一個過夜的房間而已,我每天在不同的地方之間移動,不用煩惱太多生活上的雜事,久了也就習慣了,覺得這樣也很不錯。」 兩個人暫時默默無語地看著窗外,遠處大樓的住戶燈光錯落散佈在整棟建筑物上,有序的街燈在地面上畫出無數的幾何線條,白黃燈光和紅色尾燈形成的車流在線條之間奔流不息。 安靜下來的空間讓嘉偉有點緊張,他偷偷看了一下手錶,七點剛過,不久之后蛋糕店的人應該就會到了……對了,訂蛋糕的時候只說了地址,那時候根本不知道這里是飯店,是不是要跟柜臺說一下? 「你知道我最常坐在這里做什么嗎?」婷宜的視線依然看著窗外。 「看風景?」 「還有這個。」婷宜拿出那支mp3放在桌上,「看著窗外的風景,然后聽著爸爸留給我的聲音。一邊聽一邊在想,到底出事的那一天,爸爸要帶我去買什么呢?到了現在我還是沒想起來,好像越想要找,那個答案就越是躲到隱密的角落里面去。」 婷宜輕輕地搖搖頭,視線轉到手上的mp3上。 「總有一天會想起來的。」嘉偉說。 婷宜抬起頭來看著嘉偉,彎起了嘴角,旋即又低下了頭,「是啊,我也一直覺得,總有一天,會想起來的,或是爸爸會到夢里面來告訴我的,或者是我自己去問他吧,他搞不好是忘記要來找我了也說不定。爸爸離開的這陣子,我有了一種新的感覺。」 「什么感覺?」 「車禍發生之后,好像爸爸和我都把自己的一部分遺留在過去了,沒有順利跟上來。」婷宜將雙手拉開一段距離,左手手掌轉朝上,「爸爸留的部分太多了,或許是八成或九成,才讓剩下一點點持續往前走的他無法清醒過來,因為那剩下的部分太薄弱了。我自己可能也遺留了一兩成在過去那個片刻,讓后來的我、現在的我,都不停地在想著那時候的事,那種感覺就好像……好像在內心深處期待著將自己的不同部分重新合併一樣。爸爸現在已經順利做到了,他應該已經回到過去和自己重新合併了;而我……對不起,今天不該講這些的,應該快樂一點的。」 嘉偉搖搖頭,「沒關係,我只是擔心,你這樣一個人每天待在這里想這些事情,心情不會不好嗎?」 「會啊。不過,這幾個月遇到你,讓生活有了一點變化,開心的時間變多了,這段時間很謝謝你這樣陪我。」 「沒有啦,一開始是我一直想要約你,完全沒想到你的處境,現在覺得好像有點打擾到你的生活。」 「不會的,」婷宜看著嘉偉的眼睛,「這段時間我很開心,真的。」 嘉偉抓抓頭,尷尬地傻笑。 「除了在這里看風景之外,」婷宜看著浴室,「以前心情不好的時候我常常會去泡在浴缸里面。」 「那樣子也可以讓心情變好嗎?」 「會喔,身體變得有點輕飄飄的,好像身上的壓力也跟著比較小了一點。讓水流過身體的感覺也很棒。」 嘉偉皺眉搖搖頭,「我不太能體會你說的,可能是因為我不泡澡也不會游泳吧。」 「那你覺得壓力很大的時候都怎么辦啊?」 嘉偉的眉頭皺得更深了,「我不知道耶,沒有想過這種問題。」 「那你可能是有些神經壞掉了喔,」婷宜笑了,「感覺不到壓力啊?感覺不到身體在提醒你應該要休息了,這樣不太好喔。」 「真的嗎?」 「對啊,我在醫院照顧我爸的時候,醫生跟我說的,他說我們的身體是很聰明的,像是碰到火會覺得燙、會把手縮回來,那是要保護我們的身體不要受傷。壓力也是,感覺到壓力的時候,就是提醒我們要休息或是轉移一下注意力了,不然身體那樣長期下去會生病的。那種感覺我能體會,自從我爸出車禍躺在病床上、我媽還活著的時候對我的轟炸、后來她也走了……想到這么多的事情……」 婷宜記憶中的畫面像幻燈片一樣迅速流轉。一回神,嘉偉那大大的右手輕輕地覆蓋在她的手上;大而厚實的手掌,覆蓋了雙手還有mp3。 「以后如果覺得有壓力,可以來找我。」嘉偉猶豫了一下,「我可能不是很聰明、神經不是很敏銳,不過只要你愿意跟我說,我會盡一切的努力讓你快樂。」 婷宜沒有把手抽回來,笑著說:「這樣就算是告白了嗎?不行喔,至少也要先慶生吃過蛋糕之后吧。」 嘉偉的手機響了。 在他講電話的過程中,婷宜靜靜地望向窗外,看著一片雨景與夜里的燈光,一些衝突的細微心思在她心里面不停衝撞。從父親過世到現在,這些衝撞一直沒有停止過;到了今天,她還是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 嘉偉將手機放回桌上,「蛋糕店的人打來的,他們說沒辦法送蛋糕過來。」 「怎么會?」 「說是因為今天人手不夠,剛剛出去的外送人員又出了車禍。我訂的蛋糕還在店里面,可能沒辦法在預定時間送過來。」 「如果晚一點的話呢?」 「他們說沒辦法確定。」 「這樣啊……那怎么辦?」 「那家蛋糕店離這里沒有很遠,我走過去拿吧。」 嘉偉拿了錢包起身,到浴室去拿傘,婷宜跟著他走到門邊。他把手搭在門把上轉頭對婷宜說:「我馬上就回來,你在這里等我就好。」 婷宜沒有說話,只是微笑地看著他點點頭。 嘉偉的心中突然有一股奇怪的感覺,婷宜常常對著他笑,說話的時候笑著說、不說話的時候笑著看他,那常常令他感到一陣臉紅與不知所措。但現在在他面前微笑的婷宜,卻不知為什么,讓他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異樣感。 門板闔上,發出清脆微小的聲音。 婷宜看著眼前沉重的門板,那聲清脆隔絕了門內門外的世界,她走回梳妝臺,將緊緊握在手中的卡片鑰匙擱下,緩慢而深長地,嘆了一口氣……來到窗邊的餐桌旁,她拿起mp3看著窗外,按下按鈕…… 單黎把玫瑰花分給同學們,大家一個一個走到老師們那桌,輪流說出自己對老師的感謝、想說的心里話,然后把手中的花擺進桌子中央的大花瓶內。搭配著感人的背景音樂,有些人說著說著還哭了,有些同學和幾位老師互相擁抱祝福……花瓶內集合了全班同學的心意。 開場過后,大家一邊吃東西、一邊看著活動組播放的畢業短片。周華健的「朋友」做為背景音樂,螢幕上秀出同學們過去四年來所有大大小小的活動照片集錦,穿插著每位老師要給大家的祝福。大家都停下了手邊的動作,隨著照片的出現而驚呼或大笑,四年之間,真的可以改變不少事情。 單黎看著照片中出現的舒甄,從大一到大四,她看起來是越來越成熟漂亮了,而時常出現在她身邊的懿涵則一直以來都有高傲的影子存在,那是一種從骨子里散發出來的自信,甚至會有點壓迫到別人的程度;然而,或許是因為成熟了,現在的她,那些高傲漸漸變得內斂了。 那么自己有什么變化呢?音樂結束了、影片播完了,單黎無法判斷,因為沒有一張照片里出現過他。 全場響起熱烈的掌聲和笑聲。 亞芯走到布幕前,「影片播完了。看來大家還算喜歡吧?謝謝啦。今天厲害的還不只這個喔。請大家好好期待,我們會有超棒的驚喜要呈現給各位。」 「是什么?快說!等不及啦!」起鬨的聲音此起彼落。 「耐心,要有耐心。」亞芯搖搖手指,「大家先吃飯,把體力儲存好,不然我怕你們的能量在驚喜出現的時候會撐不住啊,那時候可不只是掌聲加尖叫這么簡單啊。」 挑起大家的好奇心之后,活動組開始進行其他的小游戲,讓老師和同學都有機會到臺上去互動;期間穿插了點歌唱歌,或者是拱一些平常比較害羞的同學上臺表演。 場面時而歡樂、時而溫馨,高低起伏似乎都在活動組的掌握之中,臺下的單黎則是維持著不變的緊張情緒,時間前進一秒,緊張便跟著加深一分;看著隔壁女生桌的舒甄,她完全投入在活動之中,不時跟旁邊的懿涵有說有笑。 從臺上到臺下,沒有人知道單黎心中的盤算;時間快要到了,他壓抑著心中的緊張,腦中不停閃過等一下可能會有的場面……大家會全場鴉雀無聲,對他的行為感到莫名其妙?還是會歡聲雷動地鼓掌叫好、祝福他和舒甄? 亞芯拿著麥克風在臺上說:「原來大家都是深藏不露嘛。你們這些平常看起來害羞得要命的人,原來都是sao包鬼啊,上臺就解放了啊。」 臺下的人笑成一團。 亞芯走到舞臺旁看了一下筆電螢幕,「我來看看下一個要解放誰啊……這首歌啊,太適合這一位了,請大家鼓掌歡迎林舒甄。」 在掌聲、呼喊聲,甚至還有口哨聲的環繞之下,舒甄訝異地坐在位置上。 「我?」舒甄睜大了眼睛。 亞芯對她招手,「沒錯,就是你。上來吧,別讓大家等太久。」 「可是……」舒甄有些猶豫。 「走啦,」一旁的懿涵催促著,「我陪你上去吧,沒什么好緊張的。」 太好了!單黎心中暗喜,現在出去拿花,等一下正好在舒甄唱完歌的時候,上臺告白。簡直是天賜良機。 起身離開座位,單黎緊握著拳頭振奮自己。就在伸手要碰到門把的時候,背后音樂聲響起,而面前的兩扇沉重大門從外面被人推開,單黎頓時往后退了一步…… 雖說距離不遠,但在下雨的夜里撐傘走在路上,如果沒有騎樓可以躲雨,就要在馬路上與其他行人錯身、又要注意一旁的車輛,嘉偉走到蛋糕店的時候已經花了一段時間。這家兼賣蛋糕、咖啡,還有其他茶點飲品的復合式咖啡店,今天真的是人滿為患,幾個店員像是被按了快轉鍵似地忙進忙出。 嘉偉很能體會這種忙碌、無暇分心的狀況,他稍微等了一下子,好不容易看到一個間下來的店員,趕緊上前跟她確認,總算是拿到蛋糕。 深怕這盒有著美麗裝飾的蛋糕被雨淋濕,嘉偉一手撐著傘,另一手將蛋糕提在胸前,走路的時候更加小心。越接近飯店,心里面越是緊張,等一下是要先唱生日快樂歌再告白?還是先告白再唱生日快樂歌?不對,還是先吃一塊蛋糕讓心情和緩一點?還是吃完收拾好再開口? 過程越是細分,告白這個環節到底應該安插在哪部分就越顯得難以決定,直到「歡迎光臨」的招呼聲響起,這才意會到自己已經回到飯店了。 電梯面板上的數字依序增加,嘉偉的心跳頻率也跟著上升……「十樓到了。」輕柔的電梯語音此時好像是在鼓勵他似的,電梯門向兩邊滑開,他鼓起了勇氣走向房門口,敲了敲門。 「婷宜,我回來了。」 沒有回應。 嘉偉納悶,這次更用力而且放慢速度地敲了三下,「婷宜?」 還是沒有回應。 人呢? 嘉偉站在無人的長廊上,好像是被遺留在時光河流中的某一處似的。 突然間,長廊上一片漆黑!許多短促的尖叫聲霎時從不同的門后傳了出來。 跳電嗎?嘉偉心中正起疑,黑暗之中,婷宜剛才分別前的微笑在他的腦海中清晰浮現,那種異樣感逐漸幻化成一種可怕的猜想,令他頓時感到一陣窒息。 他丟下雨傘、將蛋糕放在腳邊,握住門把下壓了幾次、大力拍門叫喚。 「婷宜、婷宜,開門啊!」 還是沒有回應。 走廊在轉眼間恢復了明亮。 嘉偉轉身衝往安全梯,差點撞到一兩個走出門外查看的房客。 九樓、八樓、七樓……一層一層往下,分明是激烈地在動用全身的肌rou,為什么心里面卻有越來越強的寒意在往四肢擴散?四樓、三樓、二樓……呼吸越來越急促了,快一點、再快一點!一樓的逃生門終于出現在階梯底端,上頭的指示燈發出閃爍的綠色光亮。嘉偉幾乎是整個人撞上去似地轟開了那扇門。大廳內、柜臺內的服務人員全都詫異地看著他。 一個男服務生快步走了過來,「先生,不好意思,剛剛跳電是因為—」 嘉偉衝往柜臺,那個服務生被撞得跌坐在地上。 「鑰匙!十樓!鑰匙啊!」嘉偉面目猙獰地對著柜檯咆哮…… 沉重的大門往單黎的方向推開,他往后退了一步。出現在眼前的人竟然是…… 田俊曜? 好像一顆深水炸彈從大腦正中央爆炸一樣,單黎失去了控制身體的能力,他呆立在原地。 眼前是西裝筆挺、捧著一大束鮮花的那個人……那個人,不是應該不會出現了嗎?為什么現在他捧著一大束花,上頭還有一張精緻的卡片寫著「六月新娘,甄心曜幸福」? 單黎看著田俊曜捧著花束往舞臺走去,完全沒注意到他,就那樣從他身旁經過了,后面還跟著三個看起來頗有年紀的長輩。 轉身的那瞬間,他已經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愕然地望向臺上,舒甄是一副摻雜了訝異和困惑的表情,在他和田俊曜之間游移……似乎正在努力弄清楚眼前的狀況。 「surprise!」站在舒甄身邊的亞芯拿著麥克風興奮地高喊:「讓我們歡迎今天最大的驚喜!」 全場的人開始sao動起來,竊竊私語、鼓掌、歡呼……舒甄和單黎在兩個端點望著彼此、呆立不動;而田俊曜在這兩個端點之間移動著,一步、一步,越來越接近舒甄…… 沒有被現場氣氛感染的少數人,只剩下懿涵了。 「現在是怎樣?」懿涵轉頭問舒甄,不過一看到她的眼神,懿涵就知道白問了;她看著田俊曜捧著花走過來,跟在后面的不用想也知道是他媽和舒甄的爸媽。 一旁的活動組已經就著音樂唱起了張宇的「給你們」,亞芯把懿涵拉到一旁,空出整個舞臺給兩位主角。 田俊曜走到臺上,接過了麥克風,三位長輩滿臉笑容地站在舞臺旁。全場頓時安靜,只剩下那首求婚歌曲的音樂還在播放。 單黎在門邊呆立遙望,時間感完全錯亂。好像過了很久,又好像是一瞬間發生的事情,他聽不清楚、或者是選擇不想聽清楚,田俊曜到底拿著麥克風說了些什么;他漸漸回過神來的時候,田俊曜已經單膝跪地,拿出了戒指,對著舒甄說出那一句:「你愿意嫁給我嗎?」 音樂聲被轉小,全場更加靜默。 所有人都背對著單黎,焦點全都集中在舒甄身上。 她看著單黎、在場旁觀的人、自己的爸媽、俊曜的mama、眼前捧著花束求婚的俊曜、那只刺眼的戒指……她摀著自己的嘴巴、閉上了眼睛,在臺上不停顫抖…… 全場都在等待她的回應,有些人雙手握拳像在祈禱一樣、有些人已經感動得哭了。 單黎在門邊望著這一切,一種好熟悉的、局外人的感覺……回憶才要衝上心頭,口袋里的手機傳來了震動。 嘉偉? 單黎看著手機螢幕的來電顯示,再看向臺上……霎時,站在田俊曜面前的舒甄低下了頭…… 全場累積已久的能量頓時盡數爆發!更大的歡呼、更強烈的掌聲、更多的起鬨…… 單黎靠在門板上看著一切發生,不自覺地將手機貼近耳邊,「嘉偉,怎么了?」下一個瞬間,他挺直了身子大吼:「你說什么?現在咧?你人在哪里?」 全場陷入了瘋狂的祝賀聲中,甚至開始合唱起重復播放的歌曲,「一定是特別的緣份,才可以一路走來變成了一家人。他多愛你幾分,你多還他幾分,找幸福的可能……」 沒人注意到單黎轉身衝出了宴會廳。 石組長捧著花迎面走來,「單先生,你是不是忘記了這—」 單黎完全沒有減速地往飯店門口衝,把石組長和花束一起重重地摔在地上。 單黎衝出飯店、衝進大雨中,差點就被一輛計程車撞上。他雙手擋住去路、迅速繞過車頭、開門、狼狽地摔進副駕駛座、摔上門,對著司機大喊:「惠中醫院急診室!快!」 引擎聲飆速急轉,單黎手肘撐在窗戶邊,緊握著拳頭看著窗外急速飛過的景色,不時濺起的水霧和喇叭聲響淹沒了感官,車內的廣播正傳來主持人悠然的聲音:「在節目下半段的一開始,請各位聽眾朋友先一起來欣賞這首彭佳慧的『相見恨晚』」。 嘉偉,對不起,我最后還是決定這么做了……跟你在一起的時間很開心,也讓我好猶豫…… 其實,我本來打算在爸爸離開之后,就跟他一起走的。我已經沒有什么可以留戀的了,不是嗎?mama走了、王阿姨也有她的新人生了。爸爸不在之后,我活著要做什么呢?每天在醫院、店里,還有這個房間里,我總覺得自己一直在生和死的世界之中來回穿梭,已經搞不清楚生和死的力量誰比較大,又或者誰是拉力誰是推力了,那些都不重要了……只有一個念頭在腦袋里是越來越清晰的……我真的好想知道爸爸出事那天,到底要買什么給我?大概那是我的罪過吧,或許內心深處覺得,如果我能想起來的話,說不定可以做點什么?我甚至覺得……爸爸是不是因為要等我想起來,才一直堅持著沒有離開?是我想太多了……他走了……把我活著的理由也帶走了……我害他出事,害mama不能跟他幸福地在一起。他們兩個都走了,我怎么還能活著呢? 你的出現讓我猶豫了,相處的這些日子我是快樂的。原本我想著……那就好好地慶生、好好地答應你的告白、好好地談一場小小的戀愛,然后……我還是會走的……只是如果我這么做,不是對你很不公平嗎?這是你的初戀吧?我好像不應該這樣對你,好像……你的初戀應該留給更好的女孩才對…… 對不起,我喜歡你,但是……我不能接受你的告白了……希望我們在不同的世界里,可以各自過得很好…… 夜越深、雨越大……黑夜中的大雨沖刷著夜幕下的一切,有些東西會隨著歲月而逐漸沒了痕跡,有些東西卻是不管時間經過多久,都不會消失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