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草色a免费观看在线,亚洲精品国产首次亮相,狠狠躁夜夜躁av网站中文字幕,综合激情五月丁香久久

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東邪在線閱讀 - 8. 如夢令

8. 如夢令

    當覃嘉穆在linedrawing喧鬧的夜場里忙進忙出的時候,嚴東勰正在他十幾平米的房間里想方設法地強迫自己入睡。他煩躁地翻了個身,第五次把手機屏幕戳亮,眼睜睜地看著電子時鐘“:”左邊的數字挑釁似的從“01”變成了“02”。

    一陣“吱呀”聲就是在這個時候傳來的,像是有人在反復開闔一扇很有年頭的木門。這聲音其實不大,可卻恰到好處地鉆進他的耳朵,有節奏地攪擾著本就混亂的睡眠。

    “吱呀——吱呀——”

    住在主臥的那對新婚夫妻也是真不容易,東勰悲天憫人地想,自從他和嘉穆住進來以后,人家合法夫妻被逼得偷情似的半夜爬起來悄悄辦事。

    “吱呀——吱呀——”

    東勰徒勞地把頭蒙在被子里,那聲響在經歷一番高頻的加速后終于停了下來,他發現自己竟然為了這陣與他毫不相干的響動而滿頭大汗。他從被子里鉆出來,再一次點亮手機,從appstore里重新搜索到到了“索多瑪”。這個軟件危險又充滿誘惑,總是挑起理智和欲望的對抗,因此它像住旅館一樣在東勰的手機上被裝裝卸卸了無數次。東勰盯著app的安裝進度,用一雙泛著獸光的紅眼睛——此時就是理智落敗的時刻,欲望一旦被喚醒,那種力量便是摧枯拉朽的。

    在等待開屏頁消失的幾秒鐘里,東勰朝著正對床頭的穿衣鏡里看了一眼,屏幕發出的紅光此刻映出一張無可救藥的臉。軟件里積攢了許久的未讀消息鋪天蓋地而來,他手指往上一劃,一條都沒有點開。他查看了自己的相冊,里面的照片還是大學時在健身房拍的,那時為了讓身材看起來更加好看,常常需要反復調整光線和角度。這些曾給他帶來無數關注和點贊的照片,現在看來竟像是廣告,傳遞某種出待價而沽的暗示信息。

    雖然是凌晨2點鐘,但是活躍在軟件上的人不比平時少。黑夜變成一種巨大的慫恿,所有平日里蟄伏在楚楚衣冠下的本能都開始活動。東勰看到同一個id在訪問了自己主頁兩三次之后,終于發來了“你好”。

    這是一個很有趣的過程,在軟件上所有的目的都是由“你好”來開始,然后以互換照片切入正題。一旦雙方對眼,就會迅速進入到經典的“o2o”模式,整個過程簡單直接,從不拖泥帶水。沒看對眼也沒關系,因為在這里誰也不會是誰唯一的選擇,在海量數據的加持下,誰的聊天列表里還不躺著十幾二十個目標對象?科技改變生活,科技終于把人類交配的效率提高到了動物的水平。

    照片發過來了,三秒鐘閱后即焚,可是足以讓東勰給這張臉打出了個分數。將將過及格線吧,他心想,然后從相冊里選了一張赤著上身,肌rou輪廓清晰可見的照片回了過去。照片的效果立竿見影,對方的話立刻多了起來,緊接著又連續發來五六張照片,打開一看,是造型各異的某些身體器官。此人的表達能力極好,做述職報告一樣圖文并茂地闡述起愿意為他東勰這具健壯的身體如何奉獻那些器官。盡管藏在濃稠的黑夜里,東勰還是覺得自己的臉在發燒。他不自覺地把一只手伸進了被子,指尖一路向下緩慢地劃過了自己的胸和腹。手指越過叢林的時候,他明顯感覺到了身體正在不由自主地顫栗,他閉上了眼睛。

    兩條語音這時安靜地浮了出來,他沒想到這個男孩子居然會有這么好聽的聲音——或者說,無論此時對方發出什么聲音都能讓他的身體燒起來,燒成一顆一觸即發的燃燒彈。

    嚴東勰從被窩里爬起來的時候看了一眼手機,差5分鐘3點,就算用半個小時往返、半個小時辦事,結束之后天也快要亮了。他的腦袋里此時沒有多余的帶寬去思考放棄一晚上睡眠對于明天高強度的工作有何影響,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剛剛那番精彩的“述職報告”上。他利落地穿好衣服,費力地拉上了牛仔褲的褲門。穿過客廳的時候,他發現覃嘉穆的房門大開著,月光慷慨地從臥室一路鋪開,裝飾了半個客廳。

    約定的地點就在徐家匯的街心公園,主意也是對方出的,因為兩個人誰家里都不太方便。街心公園離東勰住的小區其實不遠,他故意讓自己一步一步走過去,走得平靜從容,不至于看起來像個餓急了眼猛然嗅到rou腥味兒的野狼,可是腳上雖然慢,心臟卻在替他狂奔。凌晨三點鐘,即便繁華如上海的徐家匯也是連個鬼影子都沒有,可他還是決定藏進公園里遠離街道的一處角落。他喘了幾口氣,定了定神,然后掏出手機。紅色的開屏頁面比往常要慢很多,網絡的延遲也讓他心生煩躁。可就在進入軟件的一瞬間,他傻眼了。對方五分鐘前發來了離線消息:“不好意思,剛剛一時沒忍住,晚安。”

    東勰錯愕地盯著屏幕,愣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對方究竟沒忍住什么。夜晚的冷風讓他清醒,沒有什么能比猛然從墮落中清醒更讓人沮喪的了,因為你會在清醒的一瞬間被迫直面自己的低級和下作。那些平日在人前粉飾的體面會在這一瞬間讓你產生巨大的失調,你會因此而感到惡心、憤怒,可是卻無能為力。東勰沒有回消息,而是直接卸掉了軟件,惡心和憤怒也都是他自己的事,與別人無關。

    linedrawings在衡山路上是一家比較特別的酒吧,特別之處在于那種與周圍極其不協調的安靜。這條在全國都排得上號的商業街,打車連起步價都用不完就能從頭跑到尾,可卻至少開著百十來家酒吧,linedrawings門面不大,裝飾素樸,嬌花照水地位列其中。

    推開玻璃門,意亂情迷的氛圍一瞬間就漫上來了。凌晨的上海,整個城市都在夢里,唯獨這兒是微醺的。東勰從街心公園出來就直接來了這里,他想反正天也快亮了,回去睡覺也睡不著,索性來嘉穆工作的酒吧坐坐。他找到一個角落坐下,隨意地打量著店里的裝飾。系著棕色圍裙的服務生見到有客人進來,立刻上前招呼。可是等他看清客人的臉之后,先是一愣,然后笑了。

    “你怎么來了?”

    東勰把嘉穆上上下下看了一遍,黑襯衫,牛仔褲,一條深棕色的圍裙系在身上,袖子被規規矩矩地綰起來,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臂,手上那個用來充當酒水單的ipad坐實了他服務生的身份。東勰笑說:“不是見習調酒師嗎?怎么當起服務員來了?”

    “學徒嘛,不都是從打雜干起?”嘉穆的表情理所應當,“你不在家睡覺,過來干嘛?”

    “睡不著啊。”東勰勾勾手指示意嘉穆附耳過來,然后把隔壁的“吱呀”事件添油加醋地講給他聽。嘉穆被逗得直樂,他喜歡聽東勰講話,一件很平常的事情總能被他說得很有意思。

    隔壁桌的客人這時起身要走,嘉穆連忙過去收拾。“先不跟你說了,我要忙了。你先坐,一會兒我請你喝酒。”

    過了一會兒,嘉穆果然送上來一杯特基拉日出,“我自己調的,你喝喝看。”

    東勰道了謝,啜了一小口,龍舌蘭加得太多,嗆出他一陣劇烈的咳嗽。他邊咳邊夸張地搶白說調得好,比老師傅還調得好,酒跟不要錢似的。覃嘉穆好脾氣地笑笑,告訴他不夠還有。

    臨近破曉的時候,東勰和嘉穆從酒吧里出來,天空像一塊巨大的發光背板,從邊緣開始漸漸亮了起來。徐家匯是上海的老城區,繁華和市井在這里相處得無比融洽,往往一條充滿摩登氣息的現代商業街的隔壁就舒舒服服地躺著一個個充滿煙火氣的早餐鋪子。東勰帶著嘉穆左拐右拐,找到了一個家賣豆漿油條的攤子。來上海這么久,東勰仍然不習慣上海口味,他慶幸這家攤子不是清一色的小籠包。可是嘉穆卻很能入鄉隨俗,吃油條要蘸著醬油吃。

    一夜不睡的后果是嚴重的,東勰整整一天在公司里昏昏沉沉,一邊敲代碼一邊對著屏幕磕頭。好不容易撐到六點,他顧不上經理擺出的難看臉色,班也不加早早地走了。

    回家一推門,滿屋子的油煙讓東勰險些去報火警。他鞋也來不及脫,手忙腳亂地去開油煙機、開窗子,一面大聲喊覃嘉穆。嘉穆手機貼在耳朵上,從臥室探出頭來,看見廚房的慘狀同樣大驚失色,忙掛了電話問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應該我問你吧?”東勰伸手去想要去揭掉鍋蓋,結果被狠狠燙了一下,“鍋里煮著東西也不看著?”

    嘉穆慌手慌腳地尋找抹布,他知道自己差點闖了禍,只是低頭也不解釋。

    鍋蓋被揭開了,一陣濃煙撲面而來,嗆得兩個人直咳嗽。鍋里的東西已經面目全非,焦成了一鍋黏糊糊的黑炭。東勰用筷子戳了戳,牢牢地粘在鍋底。這時主臥房門的把手旋轉了一圈,門開了個縫,從門縫里面探出一顆腦袋,披頭散發,然后一半身體才跟著擠出來。女人穿著一件褪色的粉紅睡衣,就這么一半里一半外地站在門口。她很用力地抽了抽鼻子,五官扭打在一起,頗為不滿地低聲嘟囔一句,馬上把那一半身子又撤了回去,順便“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晚飯最后還是叫了外賣,吃了飯以后嘉穆照常去酒吧上班,東勰哈欠連天,澡都沒洗就上床睡了。睡眠來得如此酣暢,合眼與夢境幾乎同時發生。夢里的情節瑣碎而缺乏跌宕,由幾個斷斷續續的流水賬拼湊而成。夢里的人物也面目模糊,并且毫無緣由地開始爭吵,爭吵越來越激烈,東勰在他們即將動起手來的時候猛地驚醒。他在床上瞪起眼睛,等著三魂七魄從睡眠深處重新返回身體。這時他發現,吵鬧聲沒有停止,隔壁女人的尖叫一聲高過一聲地傳來,接下去就是各種物品爭先恐后在地板著陸的聲響。東勰碰亮了手機,一看還不到12點半,滿打滿算也還沒睡上三個小時,氣得他直罵娘。

    東勰去敲主臥的房門,房里聲音戛然而止,過了好幾秒沒有人講話,雙方隔著門對峙,互相等著對方先做出反應。終于,門里面傳來了女人帶哭腔的一句詢問:“誰啊。”

    “隔壁的,”那女人雖然跋扈,但東勰想起了平日里她丈夫的老實和好相處,因此講話還是留情面的,“不好意思,聲音可以輕一點嗎......”

    “知道了!”對方隔著門,沒好氣地打斷他。

    東勰回到房間,剛把門關上,隔壁的吵鬧聲卻變本加厲地跟進來。東勰的壞脾氣來了,馬上返回去開始用腳踹門,腳力又兇又狠。房門呼啦一下打開了,女人仍穿著那件褪色的粉紅色睡衣,瞪著一雙紅腫的眼睛。她尖聲厲氣,把“干什么”三個字吼得驚天動地。

    “你說干什么?!”東勰不覺間竟和女人使用了同一種罵街的語氣,把每個字都用力咬出狠勁兒來,毫不因對方的性別而打折扣。男人在離門很遠的床沿上坐著,耷拉著腦袋一聲也不吭。東勰立刻就看出這對夫妻日常生活中的權力格局,恐怕家里大事小情的決定權都和這個男人沒什么關系。

    女人叉著腰把胸脯挺起來,步子往旁邊一挪,剛好擋住東勰的視線,“我們夫妻不能講話啊!”她的哭腔不見了,換上了一副好嗓子,這副好嗓子在深更半夜里顯得格外嘹亮,“我們在自己房間里講話不可以啊?!你咋恁霸道?!”

    男人這時從她后面上來,用力往回扳她的肩膀,另一只手去搶奪被女人攥在手里的門把手。他息事寧人地低聲呵斥:“行了!別出去丟人了!”邊說邊朝東勰點頭表示致歉。

    “我丟什么人?!”女人的聲音又抬高了八度,同時身體擰麻花似的一擰,肩膀利落地掙脫掉男人的手,用腿拼命抵住了房門。東勰看見她的瞳孔里簡直燃燒了起來,所有被她丈夫窩住的火,所有在她丈夫身上沒撒盡興的氣眼看此刻全都要轉移到東勰的身上。女人繼續用嘹亮的嗓音叫罵:“房子是你們家的,還是地皮是你們家的?你們今天差點把廚房給點著我說什么了嗎?啊,現在我們兩口子在自己房間里說話就不行了?你咋管恁寬?我們還沒到客廳里說去呢!”女人說話的時候全身都在使力氣,尤其是腦袋,一下一下隨著響亮的音節甩動起來,已經滑到發梢的皮筋被她甩得搖搖欲墜。

    東勰胳膊上脖子上瞬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身體里那個啟動好斗本性的開關,一下子被捅到了底。他也不客氣了,說:“這墻就這么點兒薄,干什么隔壁聽不見?昨天你們屋大半夜床板兒吱呀亂響也就算了,體諒你們是夫妻,跟我們合租半夜爬起來辦事兒也是迫不得已。但你們今天連罵帶摔吵著我睡覺我還不能有意見了?要不明天就聯系房東看看到底誰先滾蛋!”

    寂靜。話音落地后是一片極其徹底的寂靜。

    東勰犯起了嘀咕,這個跋扈的女人就這么認輸了?剛剛那擼起袖子罵街的氣焰就這么熄滅了?別說她了,東勰的癮頭還沒過足呢,還等著女人還嘴,好讓對方領教什么是真正的雄辯呢。可是一切就這么毫無征兆地結束了。

    這時,男人抓著女人肩膀的手突然松開了,臉上浮出一種古怪的笑容。他眼睜睜看著自己妻子的臉一瞬間白成了一張紙。女人朝東勰絕望地看了一眼,眼神失去了剛剛的鋒利,有一層他看不懂的意義。

    這時男人說話了,聲音像是從胸腔里直接發出來的,他問:“你昨天不是說困了要早睡嗎?你跟誰半夜爬起來辦事兒?”

    “我跟誰辦事兒了?!人說啥你都信?!他看見了?!”女人的聲音因慌亂而過分地激昂起來,她還不明白,真話是不需要高聲朗誦的。一朗誦,一激昂就把什么都給暴露了。東勰同情地看著女人因激昂而紅腫粗漲的脖子,看著她把不打自招四個字明晃晃地寫在了臉上。

    男人輕松地從妻子手里奪過了房門的控制權,女人的抵抗此時顯得很可笑。她的頭突然間以一種扭曲的角度向后猛地一仰,被丈夫攥在手里的頭發讓她此時成了任人擺布的木偶。她最后一個眼神是留給東勰的,仰著臉被丈夫往屋里拖的時候目光從下眼瞼溜出了極難領會的一眼。男人的手勁不小,關門時手勁更大,門撞上門框那一下子,廚房的窗戶都在嘩啦啦地響,把女人的最后一眼,連同她的家丑一同惡狠狠地囚進了房間。

    東勰愣在門外,身上微微發抖。男人的咆哮和質問、女人的哭喊和求饒此時在門里通通走了調。

    “老子出差在外拼死拼活,你他媽在家里倒是快活得很噢?”

    “你剛才不是嘴硬不承認嗎?說,跟誰?!”

    “cao你媽!?跟誰?!”

    “有膽子偷沒膽子承認,是吧?個婊子!”

    ......

    第二天一早,東勰從自己房間邁出第一步的時候,就感到腳下傳來一陣鉆心的疼痛。他幾乎喊出聲來,隨后踉蹌幾步跌回房間的地板上,然后發現腳底板被扎進了三枚圖釘。幸好那一腳沒踩實,釘子扎得不算深,但傷口處立刻滲出血來,白襪子被一點點洇紅了。他往門口一瞧,密密麻麻鋪著一大片,足足是兩三盒的量。一根根明晃晃的針尖不懷好意地向上豎著,顯然是被人精心布置過的。布置機關的人生怕他踩不到,或者踩到了扎不疼,特地連夜不厭其煩地給這兩三百枚圖釘排兵布陣。

    東勰不用想也知道這是誰做的,可是他并不很惱。昨晚因為他一時口快,那隔壁的女人恐怕沒少吃苦頭,現在就算大家扯平了。東勰簡單處理了一下傷口,把門口的圖釘清掃干凈。他發現主臥沒有人在,那對夫妻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之后的一周,主臥的那對夫妻始終沒有回來。又過了一周,那個女人回來了,這一次她是帶著搬家的師傅一起回來的。她仍然習慣叉著腰,指揮師傅搬著搬那,只是神態憔悴了不少。東勰從房間里出來的時候和她打了個照面,她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沒說,轉過頭又對搬家的師傅呵斥了兩句。

    東勰從自己的臥室窗戶看向樓下,一輛小貨車停在樓門口,雨已經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女人很能干地把一些舊家具拼命往車廂里塞,雨水和汗水將她額前的碎發糟蹋成一綹一綹的。裝修師傅能偷點懶就偷,從樓道里姍姍來遲,磨磨蹭蹭地鉆進車廂去給她搭把手。小貨車拉著滿滿當當的行李呼啦啦地開走了,從始到終東勰都沒見到女人的丈夫,以后也沒再見過。

    如果你沒有來過五六月份的上海,恐怕你難以想象,一個城市的天空居然可以連續好幾天從早晨到黃昏都保持同一種色澤和亮度。每到這個時候,天空之下的人們便要以星期為單位忍受著雨水的糾纏。

    “清明時節雨紛紛”剛過去不久,“黃梅時節家家雨”便迫不及待地到來了。

    距離東勰所在小區的不遠處就是上海最擁堵的地段之一,內環高架。這樣的時間(晚高峰)搭上這樣的天氣(陰雨天)從導航地圖上你幾乎分辨不出表示這條道路的線條是紅色還是黑色。這是中國一線城市的獨有景觀:曲折環繞十幾公里,一眼望不見首尾的空中停車場。

    仇婧和吳婉昕此刻就被堵在上面,半個多小時過去了,她們在努力地逼近同一個紅綠燈。仇婧咬牙切齒地看著綠燈的倒計時又一次歸了零,泄憤似的把喇叭拍得震天響。那時候上海還沒有頒布內環禁止鳴笛的規定,因此她每一腳步剎車踩下去手上都本能地往方向盤上狠狠一拍,讓車喇叭代替她去罵人。

    吳婉昕倒是一副悠哉哉的模樣,慵懶地偎在副駕上,手機里賓果消消樂的音樂一刻也沒消停。她慢條斯理地安慰仇婧,反正到了餐廳也要排隊,在哪里等不是等呢,沒必要為此破壞了心情。

    仇婧朝她看了一眼,笑了,這一眼有千轉柔情。在她心情極壞的時候,只有吳婉昕能夠讓她安靜下來。她從方向盤上騰出手用力將她的頭發揉亂,惡作劇似的,然后攬過她的肩膀,將臉埋進她的頭發里用力地嗅。在仇婧眼里,她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洗發水的味道都能激發她的情欲。

    仇婧從她的頭頂嗅到耳朵,又到了鬢角。吳婉昕把她輕輕推開,說她這是在吸貓。仇婧詫異,問什么叫吸貓。對方白眼翻上了天,說她連這都不懂,簡直步入了中老年行列。吳婉昕工作清閑,時間自由,因此平日里養貓、種花、追星、刷劇一樣都不落下,年過三十卻常常以“小朋友”自居,年年吵著過兒童節。仇婧說她又不養貓,怎么可能懂她們貓奴的暗號。吳婉昕叫她不要狡辯,當一個人對年輕人的事情毫無興趣還要開始狡辯的時候,這就是變老的開始。

    仇婧哈哈大笑表示投降,對她來說,沒有什么事情比這樣溫柔的斗嘴更能愉快她的了。

    吳婉昕的手機鈴就是在這個時候響起來的,兩個人同時被嚇了一跳。鈴聲是納塔莉·德賽演唱的《凱撒大帝》——亨德爾最著名的歌劇之一。當女高音尖利的一嗓子飚上去的時候,簡直像是舊社會農村葬禮上一聲嘹亮的哭嚎。吳婉昕用這種幾乎無人能夠欣賞的藝術,宣示了自己與普通大眾截然對立的品味。聽不懂就對了,要是人人都能聽得懂,早就在打折促銷和清倉甩賣的時候轟炸大街小巷了。人人都能的事情天然就不夠高級。

    “你可以換個鈴聲嗎親愛的?”仇婧扶著額頭,用力揉著太陽xue。每次聽到這個聲音她勢必要做出這個動作來表示抗議,“你知道人的腦神經是經不起這樣一驚一乍的。”她的眼睛悄悄瞄著吳婉昕的手機屏幕,上面是一串沒有備注姓名的陌生號碼。

    吳婉昕把電話匆匆掛掉,兩只手忙碌起來,調整座椅或者整理被揉亂的頭發。她干笑了兩聲,照例去嘲笑對方貧乏的藝術修養,語氣和動作各忙各的。

    “誰的電話啊?”仇婧把車又往前挪了幾米,若無其事地問。

    “中介。”吳婉昕說,“電話號碼可千萬不能給他們,給了就沒完沒了。”

    “你要搬家?”

    “嗯,想離公司再近一點。”她把手機放進提包,手在伸進包里的一瞬間悄悄扣下了靜音鍵。靜音鍵扣下得非常及時,同一個號碼的來電如期而至。手機在包里嗡嗡地震,像個電力充沛的剃須刀。吳婉昕面如死灰,恐懼像是潮水一樣從心底里漫上來。她知道,只要她不接,對方就會一直打,直到她手機電量耗盡為止。一條短信趁著她把電源鍵按到底之前擠了進來。她忍不住點開,一張張照片開始加載。

    五分鐘后,她沖下了車,顧不上交通規則,也顧不上體面,扶著高架的欄桿一邊狂嘔一邊流眼淚。

    仇婧也忙忙跟著下了車,此時信號燈剛好切換成綠色,車流開始向前挪動,被仇婧的空車攔在后面的司機們理直氣壯地按起喇叭,有人把頭伸出車窗邊按喇叭邊罵罵咧咧,也有跟風起哄的,很快這段路便成了一片噪聲的重災區。仇婧一邊輕撫著吳婉昕的后背,一邊扭過頭就沖著后面的司機破口大罵:“按你媽!”可是她的聲音只冒了個頭,接著就被鋪天蓋地的鳴笛聲掩蓋得沒了痕跡。

    吳婉昕決口沒提照片的事,只是說自己突然不舒服想要回家休息。車開下高架就掉了頭,仇婧說要開車送她回去。可是吳婉昕堅持讓仇婧在路口停車,說車上晃得她頭暈惡心,她要去坐地鐵,仇婧只好在地鐵口放她下了車。

    雨越下越大了,仇婧遠去的車尾燈在模糊的雨水中如同兩只發紅的獸眼。溽暑天氣,可吳婉昕在雨里卻越站越冷,漸漸顫抖成了一顆被狂風撕扯的樹。手機就攥在手里,可是她不敢解鎖屏幕。拇指只要輕輕搭上home鍵,那張照片就會鮮血淋漓地出現在自己眼前。

    照片里那只白色的布偶貓名叫奶瓶,吳婉昕記得當初把它從寵物店接回家的時候,它才一個月大,走路都不利索。寵物醫生說這么小的貓咪很難養,可是她偏不信邪,接回家來當兒子養。吳婉昕沒生過孩子,可是卻提前cao了一份當媽的心。她像很多家長研究育兒經一樣收集各種關于貓咪的資料,不厭其煩地挑選比較貓糧、罐頭、羊奶粉的品牌和成分,小奶瓶在這樣無微不至的照顧下一天一天個頭長得飛快,小爪子又壯又有勁兒。也許小區里的其他野貓會羨慕它的運氣,因為它生下來就注定會在主人的寵愛中度過衣食無憂的一生。可是就在幾個小時前,一個喪心病狂的女人,用一把鋒利的壁紙刀,干脆利落地豁開了它的肚子。

    吳婉昕失魂落魄,純粹依靠肌rou的本能驅動著雙腿朝一個隨意的方向邁步子。雨越下越大,她化著精致妝容的臉被雨水沖得人鬼不分。照片里那些鮮血淋漓的畫面一幀幀閃現在她腦海里,構成巨大的恐懼和仇恨。在畫面中,那個叫林冉冉的女人就那么抓著奶瓶小小的后腿,像拎一袋垃圾一樣把他整個拎起來。但凡奶瓶還有一點點生命的跡象,那雙又壯又有勁兒的小腿都不會像這樣任人拿捏。一陣干嘔又來了,因為她想起了奶瓶雪亮的皮毛,那是他名字的直接來源。可是照片上,那精美的皮毛卻被血污染成恐怖的深紅色,鮮血拉著黏涎流下,像是剛剛從紅色染缸里打撈出一件衣服。就匆匆看了一眼,她就記住了畫面里的每一個細節。不用問林冉冉是如何闖進自己家,如何迫不及待給自己打電話,被一次次掛斷之后又是如何惱羞成怒并在此時恰好發現了正在陽臺上伸懶腰曬太陽的小奶瓶......

    奶瓶一定也早就發現了她。在林冉冉把備用鑰匙插進鎖孔的一瞬間,那種細微的響動就足以激活貓科動物的機敏和多疑。然而這種機敏和多疑并沒有引起奶瓶對于自己領地的足夠關注,相反,他將一切接近——甚至是入侵——都當成如同主人給予的善意一樣照單全收。吳婉昕甚至可以想象,奶瓶是怎樣在這個陌生人的腳邊打滾賣萌,怎樣弓起背用它柔軟的身體去蹭這個入侵者的褲腿。這種對人的天然親近,是它從祖先那里繼承來的本能,這種本能讓他們得以在人類的庇佑下躲過自然界的無情汰換,成為世界上最成功的物種之一。然而這個造福了整個物種的本能,卻沒能讓他逃過殺身之禍。

    電話又震了起來,吳婉昕立刻把電話接通,可是她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只能勉強由喉嚨里擠出一些古怪的音節。林冉冉在電話另一端朗聲調笑,問她喜不喜歡自己送的禮物。吳婉昕對著話筒狂吼,旁若無人,那些無意義的破音尖銳無比,如同從她顫抖的軀體深處一根根直刺出來。

    林冉冉警告她,限她半個小時之內滾回來,否則小區里哪些被她喂得肥嘟嘟的流浪貓都會因為她而倒霉。

    雨漸漸停了,暮色四合,吳婉昕不知什么時候跌坐在了一個滴著水的廣告牌下面,半個屁股都浸在積滿雨水的水洼里。她緊緊攥著手機,緊緊盯著通訊錄,屏幕上漸漸積累的小液滴很快就模糊了仇婧的名字。有那么一瞬間,她險些就要把電話撥過去了,險些就要告訴她自己的委屈,告訴她自己快要撐不下去了。可是她不能這樣做,她一個人在泥坑里已經夠了,她不能把仇婧也拖進來。吳婉昕跌跌撞撞地爬起來,路上的車越來越多,打車反而更慢,她需要去坐地鐵。

    一個小時以后,吳婉昕到了家門口。她沒想到,自己打開門后最先是被房間里的氣味嚇到的。那是一種令人作嘔的腥臭氣味,她馬上將口鼻捂起來,防止氣味繼續刺激她的喉管和食道。她是在至少過了十秒鐘,等待頭腦中的眩暈慢慢散開之后才發現沙發上坐著個人的。林冉冉沖她歪了歪嘴,算是笑了。有那么一瞬間,吳婉昕居然有一種錯覺,仿佛進度條一下子拖回至兩人剛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林冉冉和現在一樣,梳著一頭利落的短發,雙手搭在沙發靠背上,英氣逼人地揚起臉沖自己一笑——只不過,那個時候她的笑容還是干干凈凈的,雙手也干干凈凈,沒有這么多血污,她的腳下也沒有躺著奶瓶血rou模糊的小尸體。

    “姍姍來遲啊,大小姐。“林冉冉看了看手表,皺起眉,“你這樣不守時,倒霉的可是那些畜生——”說著她朝電視柜的方向探了探下巴。

    吳婉昕睜圓的眼睛緩緩地向她下巴指向的方向轉動,眼淚馬上聚起來,離電視柜不遠的地方,小區里的那只混百家飯吃的橘貓也一動不動地蜷縮在地板上,半截粉紅色的小舌頭無力地吐在嘴巴外面。不知道它究竟傷在哪里,吳婉昕不敢碰它,只是那一聲聲艱難而痛苦的呻吟令人不寒而栗。

    林冉冉走過來,捏住她的下巴。“嘖,怎么還是這么愛哭啊。”她說,“瞧瞧這楚楚可憐勁兒。”

    “你想怎么樣?”吳婉昕沒有發現自己的聲音在抖。她何嘗不知道林冉冉想怎么樣,上次她在自己的婚禮上被警察帶走調查,就是因為這個女人用她的名字去“走貨”,警察順著名字一路就查到了婚禮上。那之后,林冉冉消失了很長一段時間。可就在一個多月前,她又突然出現,·開始以各種理由問她要錢。

    “我沒有錢。”吳婉昕說。

    “別拒絕那么快嘛。”林冉冉用指尖緩緩地掃過她的臉,“你那個相好的,叫什么來著——噢,仇婧——對吧?她不是高管嗎?你陪人家睡了那么久,不是白睡的吧?”

    吳婉昕往后退了一步,面前這個女人的可怕她領教過多次,雖然她一點也不意外對方查得到仇婧的名字,但是當這個名字從她嘴里念出來——而且“仇”還被誤念成了“chou”——的時候,她還是感到了一陣深深的恐懼。

    對方滿意地欣賞著她的反應,說:“崇拜我啊?查個人名能是多難的事兒?別說名字了,她的公司,住址,關系,最近見了誰,甚至很多連你都不知道的事情我都知道。”她得意起來,.臉上居然有種天真的逞強,像是小孩子在炫耀一件別人沒有的玩具。接著,她又說:“這樣吧,你叫我一聲老公,我一樣一樣說給你聽啊。你叫一聲老公我就告訴你她最近都背著你和誰上過床。”

    “你敢碰她你試試。”吳婉昕從牙縫里擠出字來,“你別忘了你做的那些事,你真以為警察拿你沒辦法?那要看我高不高興告訴他們!”

    “這就護上了?”林冉冉的表情說不好是不是在笑,這時她突然出手攥住了吳婉昕的衣領,目光兇狠起來,“你太他媽把你知道的那點兒東西當回事兒了。老子十六歲就出來混,你嚇唬我?老子就弄她了,怎么著?老子弄死她,還有你,比他媽弄死這只貓還容易。”

    吳婉昕的大腦還沒來得及去判斷這個女人為什么會突然猛地跺腳——直到一聲尖利的慘叫幾乎劃破了她的耳膜。緊接著,她看見林冉冉的腳下緩緩地流出了紅色的液體。那只橘貓再也不能動了,小小的腦袋已經徹底變了形狀。它留在這個世上的最后一點痕跡,就是剛剛那一聲嘶力竭的慘叫。

    吳婉昕沖到衛生間,伏在馬桶上狂吐不止,像是有只手想要把自己從里往外翻個個兒。這時她感到有人在她后背上輕輕地拍,林冉冉安慰自己的聲音依舊輕淺而溫柔。劇烈的嘔吐讓她恍惚,她甚至拒絕相信具有如此溫柔嗓音的女人五分鐘之前剛剛用自己的鞋跟跟奪去了一條鮮活的生命。

    漱口漱到一半的時候,林冉冉突然開始脫她的衣服。她把手伸進吳婉昕的裙子里,用力地撕扯她的內褲。洗手臺上的瓶瓶罐罐被七零八落地打翻,吳婉昕奮力的掙扎換來了一個又一個耳光以及更加粗暴的凌辱。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拖進臥室的,在喪失了所有的力氣和尊嚴之后,她終于感覺到一根堅硬的異物刺入了身體。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

    當那種尖銳的痛苦一次次猛烈地沖撞自己的時候,她不知為何腦袋里卻留下這么清晰的兩句詞。吳婉昕把床單緊緊地攥在手心里,眼淚從眼角爬出來,她突然為仇婧感到不值,因為她愛自己愛到從不去追究海棠是否依舊。吳婉昕覺得此刻的自己比任何時候都更接近這首詞的意境。

    終于結束了,像開始時那樣毫無征兆。林冉冉把衣服利索地穿好,每次結束之后,她打量吳婉昕的眼神就像是在打量一雙穿過很多次的臭襪子。

    “給你三天時間,打2萬到我卡上。”她撫摸著吳婉昕柔順的頭發,“別耍花樣,照我說的做,你們和我玩不起的。”

    吳婉昕像具尸體那樣一動不動地趴在床上,一只眼睛埋在床單里另一只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窗外。窗外的雨又下起來了,烏云與夜色合謀殺死了月亮,仿佛晴天不會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