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你04
沉芯在大清晨就起床,她一整個晚上都沒有睡意。去浴室沖了個澡,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雖然憔悴,但精神很好。簡單把頭發扎了起來,穿了一身到小腿的連身黑長裙。 她依照白川說的時間到法院門口,途中還繞到一間花店買了一束風信子。 這是沉芯多年后再見到姜育恆。 員警帶他到燈光微暗的法庭時,他的眼睛一直盯著地板。 影子籠罩著他的臉,使他的五官有些扭曲,一股陰鬱沉悶的悲涼包圍著他。 面對各項指控與證據確鑿,姜育恆都只回答「是」和「沒錯。」 日落時分,霞光紅透整間屋子。 沉芯忽然和法官要求能靠近姜育恆一點。 「你知道,風信子的花語是什么嗎?」 姜育恆抬起頭望她。 「原諒過去。」 姜育恆一怔。 他在那雙眸中看見了全身染血的自己。他顫抖著聲音問:「為什么──你知道是我殺了司徒宇的嗎?」 「是我殺的!開槍的人是我啊──」 但沉芯只是搖了搖頭。 「我能抱抱你嗎?」 輕輕一句話。 四目相對,男子潸然淚下,緊握的雙拳也松了開來。 沉芯經過法警的允許,走到姜育恆面前,用雙手環抱他的肩頭。 一滴滴淚落在銀色的手銬上,敲響出清脆撞擊的聲響。 那是他長久以來,第一次從外人身上獲得憐憫,而且這個外人還是本該恨他的人。 一個擁抱、一句話,將七年的怒意與仇恨都破碎了。 沉芯望著一個身穿白色制服的少年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身影浮現在她眼前。 有多少的仇恨,都是因為放不下和無法原諒造成的; 你無法選擇出生,也無法選擇你的家庭; 你甚至在茫然無措的年紀,沒有一個人真正告訴你,是與非、對與錯、黑與白。 但你可以的扭轉命運。 只要你還活著,只要你愿意堅信真理── 你就可以改變命運。 你正走在更好的道路上。 她抬頭向窗外那片暮靄望去。 陽光突然明媚起來,透過窗簾縫照進整個法庭。 鐘聲劃破天空,別離的時間到了。 話說完了,女子將帶來的花束放在男子面前。 門打開了,兩名員警走進來,其中一名站在姜育恆旁邊。 女子跟著另一名員警走了,離開前姜育恆又喚了她的名字。 男子嘴角克制不住的顫抖,他喉頭微微動著,像有一生的話梗在里面,半晌,他才終于說了一句︰「對不起。」 聞聲,沉芯歛下眉眼,一步步地往門外走,最后,她回了一次頭。 男子依舊是那副模樣,他的衣腳隨著微風飄揚,額角是一道很淺的傷疤。他也望著她,沉芯總覺得,他好像在笑。 笑著說:你做的很好。 夜幕低垂,繁星降臨在這座喧囂的城市。 沉芯在那晚離開彰化。 而城市的另一個角落,安安靜靜地下著雨。 在那片安靜的雨里,似乎聽見了一個的嗓音。 有些低啞,又有些溫柔的聲音。 他說── 『那天晚上你問我,如果我們活不過今天晚上,有什么憾事是我想要完成的嗎?』 我喜歡一個女孩,我想守護她一輩子。想讓她知道自己值得被愛,任何人都碰不得、傷不得。若哪天我真的先走了,也會化作一陣風,陪伴在她身邊──』 ...... 離開法院,沉芯一步步走下臺階,與迎面走來的人擦身而過。 她乘著公車,來到了后山。 多年之后,市區的公車路線變多了。已不像當年還需要走一段漫長的山路。 許多事情都不同當年。 她下了公車,經過一排排芒草。 然后,她像是感知到什么,緩緩抬起了頭。 她目光就那么穿過這些白色羽毛,在陽光和空氣的夾縫中看見了男子。 一陣陣風像一雙手撫過腳邊,捲起一片片浪般的形狀。 他們的中間彷彿隔著一片芒草,隨著風的吹動,在沉芯和司徒宇的目光里,時而遮擋時而袒露。 司徒宇的身影遠遠立在空地的中央。陽光炙熱,金黃的光線勾勒著他寬厚的肩膀,明晃晃的面容有星光在閃耀。 像是過了很久,或千年,亦或只有短短一瞬間,沉芯并不曉得。 他一直是這樣的,不管過去,還是現在。 不管經過多少年,唯獨那道目光,溫柔而深沉,在時光的河流中未曾移開半吋。 司徒宇佇立在原地看著沉芯,幾絲黑發不斷的打在她的臉上,她的臉色白得跟紙一般脆弱。 他很想上前,但雙腳竟無法移動半吋。 沉芯輕扯嘴角,扯出一個難看的弧度。 強風自她四周洶涌而來,芒花像金粉般吹起,將她整個人包圍。 無論是對于過去的司徒宇還是自己,她始終覺得有些遺憾。直到現在才發現,沉芯缺少的并不是一個完整的結局,而是對過去的放下。 真真正正的放下。 她那時站在紫藤花樹前,只想著一件事情。 倘若真的有神, 倘若真的有前世今生, 請禰細聽, 我此生的愿望。 為此, 我將承諾把自己的全部作為代價交換。 她看著他黑漆漆的眼睛,低聲問他:「那么晚了,你怎么在這里?」 司徒宇低垂著眼睛,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因為我覺得,你今天可能會來這里。」 沉芯張了張嘴,沒有出聲。 司徒宇似乎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低著頭,安靜地站著。 氣溫有些涼,沉芯淺淺的勾著嘴角。 司徒宇看著沉芯的微笑,心里很不好受。他情愿看她像平時那樣冷漠的臉,都比她現在脆弱的樣子好得多。 她看了看周圍,靜悄悄的,就好像世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沉芯忽然轉頭,對司徒宇說:「你現在有空嗎?」 司徒宇一愣,「什么?」 沉芯以為他沒聽明白,說:「約會啊,我想問你有空嗎?」 現在是什么情況? 司徒宇的話幾乎脫口而出,但看見沉芯難得的可以稱得上「興奮」的表情,又把話咽了回去。 司徒宇點點頭,說:「怎么突然要出去?」 「有沒有?」 司徒宇沉默了一下,然后說:「......有。」 沉芯衝他笑了笑,說:「我們去走走吧。」 「啊?」 沉芯靠在樹干上,說:「我們去a大那里。」 「......」 「你別忘了,還欠我什么。」 司徒宇沉默了一下,然后說:「好。」 那一次真相的揭露,在兩個相隔千里的人心里,同時埋下了一顆堅定的種子。 沉芯沒有過問這些日子他去了哪里,也沒有再提起任何有關過往的事情。同樣地,司徒宇沒有告訴沉芯他不能見面,是因為最近常常會突然消失不見,而他也無法確定消失的時間長短。 在所剩不多的時間里,他們沒有必要徒增憂鬱。 公車到站,沉芯下了車,一呼吸到外面的空氣,覺得頭腦清醒了很多 司徒宇跟在她身后,問:「好點了嗎?」 沉芯搖頭:「沒事了。」她對司徒宇說:「等等回程幾點的車?」 司徒宇說:「五點二十五。」 沉芯點點頭,說:「走吧。」 雖然不是年節假日,但后山依舊人山人海,一整山路的人下來,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沉芯走在前面,司徒宇跟在她右邊。 司徒宇一直注意著沉芯的狀況,在這樣緊鑼密鼓的行程下,她的身體似乎有些吃不消,但她依然照著心里所想的行程走下去。 很多急著上山拍照的人都拼命往前擠,司徒宇緊緊拉著沉芯左手,從人群里拽了出去。 「等一下。」沉芯說。 他們等著大批的乘客都走完了,才繼續前進。 司徒宇轉過頭:「怎么了?」 車門就在他們的沉默中關上了。 沉芯看了看司徒宇,她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司徒宇看著公車從他們面前開走,也不生氣,只是說:「怎么了。」 沉芯想了想,最終還是搖了搖頭,「沒什么。」 司徒宇看出來,沉芯今天的心情有些低沉。雖然她并沒有表現出什么,但是他很瞭解她,她能察覺到他看似平常的語氣里,夾雜著一些低迷。 沉芯不希望這難得的約會有任何的不愉快,可是有些事情太過現實,不是他們能控制的。 離下一趟車來還有一個小時,沉芯拉著司徒宇的手,輕聲對他說:「我們回a大吧。」 一路上兩人牽著手,看到什么都隨口聊了幾句,雖然周遭的人會不時的瞄著沉芯,以為她在自言自語。 但沉芯并不在意那些。因為只要人活著,就會繼續受到一些非議跟側目,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浪費時間。 經過一間麵攤,司徒宇的目光不自覺多停留了幾秒。沉芯也停下來,「想吃嗎?」 司徒宇本想拒絕,但沉芯的步伐已經先踏進了店里。 已經過了五六年,這家麵攤的生意依舊,人滿為患。老闆一直以來都把二高的學生當自己的孩子養,所以即便物價上漲了,餐點價錢還是沒變。 等了大概半個小時終于有了位子,沒一會兒的功夫麵就端上桌,沉芯下意識拿了兩副筷子,隨口說:「老樣子,叫了一碗,我們分著吃。」 說完,沉芯低下頭喝了一口湯,好一會兒發現對面的人沒有動靜。沉芯從那碗湯抬起頭,剛好與司徒宇四目相對。 然后沉芯才忽然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很殘忍。 因為司徒宇再也不能,和她分食這碗麵了。 沉默幾秒,司徒宇說:「我們回去吧。」 「啊?」 「回家。」司徒宇說:「我們回家吧。」 沉芯夾著麵條的手頓了頓,說:「不用。」 司徒宇說:「你看起來狀況不好。」 沉芯沒有說話,她的確不能對他撒謊說她精神狀況很好,但是她也并不想就此打道回府。 盯著這碗充滿學生時代回憶的湯麵,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道從何而去。忽然之間,很多不知名的情緒排山倒海涌了上來。 沉芯抬頭看他,將心中的悲傷硬生生的壓抑下來,滲進骨子里。 沉芯仰起頭,淡淡一笑:「再去一個地方就好。」 她的聲音很輕,目光很淡,語氣里很堅定,不容拒絕。像是在告訴他,也像是在告訴自己──似乎回去了,就等同于他們之間結束了。 「好,我們再去一個地方。」司徒宇看著她鄭重其事的表情,忽然輕笑了一聲,說:「那你好好把麵吃完。」 沉芯這才拿起筷子吃了起來。 半碗麵吃完,又喝了點湯,沉芯覺得舒服多了。 a大的后門旁是一片大草地,傍晚的時間草地上的狗尾草上閃閃發光。沉芯一下公車的瞬間都忍不住驚呼出聲。 沉芯低頭望著腳邊發顫的蝸牛,僅有薄薄一層外殼的保護,在大風之下匍匐前進。一會兒被風吹倒;一會兒因為凹凸不平的路面翻滾了圈,但不管如何仍舊繼續向前。 他們順著風的去向,往禮堂走。 等到一回過神,她就已經走到設計學院的樓層。 墻壁上是斑駁的脫漆,班牌也因為時間久了而生銹。 一切就好像回到最初。 校園里安安靜靜,沒有人發現他們。 已經是傍晚時分,禮堂里很暗,但窗外的色彩是清晰明亮的。 沉芯轉過頭望向身后的司徒宇,他站在鋼琴旁,沐浴在陽光中。 他看見沉芯的目光,輕笑著說:「我沒想到你會想來這里。」 沉芯淡淡一笑。 司徒宇的目光似有若無地看著還沒撤下的紅布條。 司徒宇的馀光感覺身邊的人微微一僵。 「怎么了?」 沉芯慢慢垂下眼睛不看他。 她的頭發,擋住了臉。 在沉芯的視線里,司徒宇的形像有一些恍惚。 他沒有注意到,自己的手,從剛才在車站時,變淡了很多次。因為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沉芯的臉、她的眼神、還有她的每一句話。 「你在哭嗎?」他忽然問。 沉芯握著他的那隻手,在輕輕地顫抖著。 等他問出這句話,沉芯的手真的微微地抖了。 司徒宇蹙起眉宇,語氣緊張:「你是不是哭了?」 沉芯慢慢抬起頭,她沒有哭,但是那股壓抑的悲傷,比哭更痛苦。 如果...... 如果我哭了,你是不是就不會離開? 「沉芯?」 她點燃兩根途中買來的仙女棒,鐵棒在打火機的火光中,明亮了一瞬,又漸漸消隱,最后融成橘色的火星,在昏暗的禮堂里,感覺就像綻放的煙花。 她到底,沒有和司徒宇說出這句話。 「沒事。」沉芯無聲地搖搖頭:「司徒宇,我想聽你唱歌。」 司徒宇說好。 空氣中瀰漫著眷戀 年華匆匆一瞥 微風在穿越時間 帶我回到昨天 聽懵懂少年的誓言 世界因你變甜 多想我們一起 好多好多年 她聽著他低沉而輕柔的聲音,他的一字一句,他的平平緩緩,他的一詞一曲,彷彿唱的不是一首歌,而是講他們的故事。 風吹過,把徜徉在風中的歌聲,切割的片片斷斷。 恍然間,沉芯回想起從前很多片段。 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青草,還有潮濕的味道,好像快要下雨了。 她想起來了,那一夜,是下著大雨的。 那時,她也是站在講臺上練習畢業的曲目,然后司徒宇就突然闖了進來。 他閉著眼睛,手臂抱在一起,低著頭。藏在瀏海后頭的眉宇間有淡淡的皺褶,雙唇緊緊閉在一起,像是在隱忍著什么。 不,不只那一夜。 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他始終不曾離開過。 沉芯回想從前,從最開始的時候回想,一點點的漫漫回顧...... 她的腦海浮現了好多好多場景。 夜晚的圖書館、清晨的朝露、逆光中的初吻; 在大雨中奔跑、兩個人忘了帶錢包,用僅有的零錢湊一碗陽春麵分著吃; 還有那個細雨綿綿的陰天,她朝著那滿身是傷的少年奔去的時候...... 沉芯笑了出來,眼眶也一瞬間紅了。 直到司徒宇唱到最后一句,她終于聽出他聲調也出現變化。 司徒宇沐浴在陽光下,身體的邊緣綻放出淺淺的藍色光暈。 他整個人都在慢慢變淡。 雖然他的聲音有些飄渺,仍清清楚楚地傳進沉芯的耳朵。 沉芯一瞬間便知道,這是最后了。 若奔跑就可以遇見 我想貪心一點 每一天都能看見 你溫柔的笑臉 聽懵懂少年的誓言 世界因你變甜 多想我們一起 好多好多年 滄海桑田也轟轟烈烈 對抗這世界 從前從前 許下的永遠永遠 在未來盤旋oh 世間萬千不及你的一切 牽你的手 走漫長的歲月 沉芯垂下頭,她只能握緊拳頭、拼命地忍著,忍到全身都開始抖了。 他還在唱,她便不能哭。 沉芯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心臟的躍動,那分明是活生生的,躍動的生命。 她從來都不覺得他死了。 他一直都活在她的生命里,活生生的、用盡全力在活著。 在沉芯離開禮堂的前一刻,司徒宇拉住了她。 他終于,可以將戒指套在她指上了。 「沉芯。? 「什么事?? 「我這一輩子......」他的聲音有些斷斷續續,但依然堅定:「花了很多時間愛你。? 沉芯一怔,她猛然回頭。 「如果還有下輩子。」他說著,身體逐漸變淡:「下輩子......換你來愛我好不好?? 不要傷心,我還會陪著你。 我的心在你身上,靈魂在你身旁,雖然你可能再也看不見了。 我會幻化溫柔的模樣,當風起時,你就不會寂寞了。 風吹起,一陣長長的風,吹著兩旁的布幔,像蝴蝶的翅膀,擋在他們之間。 風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