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師傅趁歇班時間來了兩趟，奈何沒木頭，又不忍心催這一屋子的婦孺，回頭就催陸廣全，也不知道他走了哪門子的關系，還真從市木材加工廠買到了一堆質(zhì)量上乘的木板來。

    龔師傅是個積年的老師傅，自有一套工具，每天一有時間就挎著木箱子來，在小窩棚里量了又量，比了又比，各種劃線，又鋸又鑿，敲敲打打，半個月的時間，居然就做出兩套上下床來。

    當然，因為空間有限，床都是縮小的迷你版，只有一米二長，一米寬，上床還裝了外圍一圈護欄，有小梯子方便爬上爬下。

    四張嶄新的還帶著松木清香的小床，就這么擺進了家里，頓時又在窩棚區(qū)引起一陣轟動。

    窩棚區(qū)所有的孩子，一看那漂亮的象征著獨立與自由的小空間，回家就鬧著也要上下床，家長們被鬧得沒辦法，一問衛(wèi)孟喜每張也就十塊錢左右的成本，咬咬牙也不是拿不出，干脆打了吧。

    龔師傅原本以為自己下井挖煤，這木活箱就要收起來束之高閣了，誰知道小衛(wèi)還幫他拉了好幾單“生意”。

    他就下班業(yè)余時間來幫忙打一下，一個月也能掙個三四十，比本職工資還高，你說他能不高興？

    這一高興，看小衛(wèi)這兒還有一堆邊角料，雖然小是小了點，但質(zhì)量好，他手巧，幾下就給做出一張小床來。

    準確來說是一張小嬰兒床，只有七八十公分長，但四周是木柵欄一樣的圍欄，小呦呦睡進去還嫌寬呢！

    于是，在擁有了自己的家后，五個崽崽又擁有了人生中的第一張小床，可把他們樂壞了，走路一會兒像踩倆風火輪，嗖嗖快，一會兒又像螃蟹成精，六親不認。

    聽說隔壁的建軍為這，跟他媽鬧了好幾天，挨了好一頓揍，屁股都快腫了呢。衛(wèi)孟喜聽說這些事的時候，正是她最忙的時候——因為，小飯館就要開業(yè)了。

    按照上輩子的經(jīng)驗，在開業(yè)之前，她打算來個試營業(yè)——前提是得悄悄的。

    窩棚區(qū)是個很神奇的地方，外頭幾百萬知青和待業(yè)青年吃不飽飯的時候，這里卻每天都熙熙攘攘有來有往，衣食住行每一個行業(yè)都有人消費，仿若一個世外桃源。可她知道，這只是表象，或者是暫時現(xiàn)象。

    煤炭生產(chǎn)不像其他行業(yè)，這是整個國家、社會的工業(yè)基礎，是一個農(nóng)業(yè)國家向工業(yè)國家轉型的重要支柱；往小了說，家家戶戶日常取暖、燒火做飯，都得靠它。所以產(chǎn)量的高低直接關乎民生，哪怕是前幾年的階級斗爭也沒有外頭那么激烈，只要你腳踏實地好好干，這里就是一方大有可為的天地。

    另一方面，衛(wèi)孟喜知道，也是現(xiàn)在的李礦長和張勁松副礦長的功勞，這是兩位有名的實干家，尤其張勁松，以后會成為金水礦的書記，他在任期間，所有人心往一處想，力往一處使，很快把原煤產(chǎn)量翻了兩番。

    這是直接上過報紙，受過省政府表彰的人物。

    張勁松在任那兩年，這金水礦是風生水起，生機勃勃啊。可惜沒多久，他就死于一場交通意外，李礦長也因心臟不好，無法勝任工作，主動提前病退了。

    當年礦區(qū)的人們還議論過，如果這兩位還在任的話，金水礦的未來不可估量。

    當然，現(xiàn)在的衛(wèi)孟喜不認為自己有能力呼風喚雨改變歷史走向，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保護好孩子，把小日子過起來……卻沒想到，有時候她不能，她身邊的人卻能。

    挑個黃道吉日，名義上是試營業(yè)，其實也沒辦法敲鑼打鼓的開展，衛(wèi)孟喜就只能搬個小板凳坐枇杷樹下削土豆，扒蔥，故意做得特別慢，讓路過的人都能看到。

    可她高估了路人的好奇心，尤其是男工人們從門口過，很少會往窩棚里張望，畢竟能住這里的都是煤嫂，正經(jīng)人誰會多看工友的老婆啊？即使偶然間看到，也不會猜想這是不是一家小飯館，畢竟說起小飯館，眾所周知的還是劉紅菊那兒。

    衛(wèi)孟喜又不能見一個問一句“要吃飯嗎”，因為她問過好幾個，人都說不吃，而且跑得還更快了，跟她是吃人的老虎似的。

    你就說吧，這怪不怪？

    坐了一上午，無客登門，衛(wèi)孟喜就不等了，她自個兒也得吃飯不是。

    原本以為會有生意，衛(wèi)孟喜蒸了一鍋米飯等著，現(xiàn)在她有點后悔蒸太多了，天氣熱又沒個冰箱啥的，很容易壞。

    她的米是拿著糧票上糧站兌換的，每次細糧摻著粗糧，細糧浪費了那可是要天打雷劈的。

    盛出半鍋，摸出倆雞蛋，準備好的青菜小蔥都很新鮮，切碎，早上割的半斤rou是后臀尖，好rou中的好rou，衛(wèi)孟喜切下小小一塊，切碎，炒了個鮮rou雞蛋炒飯。

    既有菜，又有rou和雞蛋，米飯蒸得很軟，基本沒放辣椒，卻比放了辣椒還香，幾個娃吃得滿嘴流油，一碗怎么夠？

    自從有了自己的床，衛(wèi)孟喜發(fā)現(xiàn)崽崽們的生活習慣好了很多，以前偶爾會偷懶，洗腳的時候裝睡著，現(xiàn)在誰也不裝了，早早的就把牙刷好，臉腳洗好，因為小鋪蓋每人一份，誰的臟了都會心疼。

    就是吃飯，也不用mama說，會主動洗手，吃掉飯桌上的米粒會自個兒撿起來，碗里必須扒拉得干干凈凈，不留一粒米一葉菜。

    這種改變，衛(wèi)孟喜很欣慰。

    以前忙著逃命，很多該教的生活習慣都沒來得及好好教，最近又忙著把小飯館開起來，孩子已經(jīng)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成長了。

    就連小呦呦，現(xiàn)在也能吃點炒飯了，不過她的更好些，每天早晨除了一瓶奶還有一個蒸蛋羹。

    就這，臉色越來越紅潤，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衛(wèi)孟喜發(fā)現(xiàn)她頭發(fā)也多長了些，額頭鬢角多出了很多黃黃的小絨毛。

    正想著，忽然門口來了倆年輕人：“同志你好，你們這是吃啥？”咋這么香，孩子都舔碗了，掉一粒米都要撿起來放嘴里，一定是特別美味的東西。

    衛(wèi)孟喜差點被嚇一跳，這倆年輕人一個穿著天藍色的工裝，腳踩綠膠鞋，戴著眼鏡很斯文，一個則是白襯衫軍裝褲，一看就不是普通的挖煤工人。

    “蛋炒飯！”

    “我mama做的蛋炒飯?zhí)煜聼o敵世界第一美味喲！”

    根花嘴巴沒有衛(wèi)紅快，直接抱著碗跑到門口，“叔叔你看，蛋炒飯，還有rou哦。”

    再怎么懂事，那也只是個剛上幼兒園小班的孩子嘛，一過點好日子就小尾巴翹上天，膽子大也愛嘚瑟了。

    也不知道衛(wèi)孟喜怎么炒的，明明沒放多少油，更沒放一丁點辣椒，可那米粒就是晶瑩剔透的淡黃色，粒粒分明，配上金黃色的雞蛋，粉白色的rou粒，再點綴上青翠的小蔥綠葉菜，忽然就有種很精致很漂亮的感覺。

    就連孩子的小碗，也比別人家的更精致似的。

    漂亮和精致的基礎是干凈，而這正是窩棚區(qū)所欠缺的，這里的煤嫂們雖然沒下井，但她們的皮膚和煤黑子們一樣，指甲縫里好像永遠洗不干凈，更別說做的飯，看著就沒胃口。

    李懷恩剛回礦上工作沒多久，表弟鬧著要來看他，這一看就被艱苦的環(huán)境嚇壞了，說等他大學畢業(yè)打死也不會來煤礦，最差也要去個機關。

    好容易把他安撫好，李懷恩剛說帶他去吃飯，他又說不愿吃大食堂，想要去下館子。

    礦上沒飯館，后門窩棚區(qū)倒是有一家，可剛走到那兒表弟就不干了，一會兒說那女人頭發(fā)上有虱子，一會兒說她的菜上有蟲，當然最主要還是嫌那兒地太臟，黑漆漆的無處下腳，就是桌面也油膩膩的惡心。

    這小祖宗誒，這不是為難人嘛。

    這家不吃那家不吃，整個礦區(qū)攏共也就這倆選擇，總不能回辦公室自己炒倆菜給他吧？

    正發(fā)愁呢，忽然走到窩棚盡頭，透過敞開的院子看見一家?guī)卓谡燥垺＿@一家與眾不同，地面平整，而且是專門壓過似的，不像小紅樓那兒花紅柳綠，這里頭除了矮墻啥也沒有，唯一的綠色植物就是一棵大枇杷樹。

    支著三張新打的小飯桌，幾個穿著干凈的小孩不知道吃啥，那個香！

    本來就是飯點，他們已經(jīng)餓得前胸貼后背了，這幾個孩子的吃相實在是太饞人了。李懷恩看向挪不動腳的表弟，這才厚著臉皮問了一句。

    等女主人回頭，果然是個很干凈很漂亮的姑娘，在孩子說這是他們mama之前，他們一直覺著她應該是jiejie之類的，反正煤礦工人都愛生，兄弟姐妹之間相差個十幾歲也正常不是？

    “兩位同志是要吃飯嗎？可以進來嘗嘗。”衛(wèi)孟喜精神抖擻，對于一個本以為今兒開不了張的人來說，這非常有可能成為第一桌客人啊。

    李懷恩還在猶豫，看著沒啥生意，要是味道不行，讓這表弟吃得不滿意的話，不知道他又會說出什么難聽話。

    畢竟，表弟的毒舌他是領教過的，而這小煤嫂其實應該不錯，平白無故被冷嘲熱諷一頓，有點顯得他們不太厚道。

    表弟已經(jīng)率先邁出腳步，走進了小窩棚。

    一，二，三，四，五個小孩看外星人似的看著他們，他們腳步到哪兒，孩子的大眼睛就跟到哪兒。

    “喂，小孩，不許看，再看我就把你吃掉！”

    小孩不但沒帶怕的，還齊刷刷白眼一翻，小嘴一垮，鼻子一拱，做出一個鬼臉——關鍵那步驟整齊劃一，仿佛訓練過一般。

    表弟被逗樂了，“嘿，你們這群小鬼頭。”他想摸摸最小那個的鹵蛋頭，可又怕孩子不干凈。

    小呦呦是真不怕他，有哥哥jiejie們在，她在這條街上就是能橫著走的崽：“略略略——”

    李懷恩怕他還要斤斤計較把孩子惹哭，趕緊從兜里掏出幾顆奶糖，“來，小朋友吃糖。”這是前幾天扯證，經(jīng)過百貨商店買的。

    聽見“糖”，幾個孩子眼睛一亮，但他們并不急著接，而是看向mama，意思是我們可以吃嗎？

    衛(wèi)孟喜正蹲在地上，舀水洗手，“可以，要謝謝叔叔。”

    “謝謝叔叔。”一把破鑼嗓子接過去，還煞有介事的數(shù)了數(shù)，正好六顆糖，一人一顆，最后分剩的一顆他揣兜里，“我給mama留著，我保證不偷吃。”

    大家也都很信任他，忙著撕糖紙皮兒，滋遛滋遛的含起來。

    那是供銷社都沒有的大白兔奶糖，他們自然沒吃過，只覺著入口奶香奶香的，用舌尖輕輕舔一下甜絲絲的，但可不敢大口舔吧，怕吃完掉，都只敢把糖頂?shù)侥橆a邊上，回味完上一口后再輕輕舔一口，享受的瞇起了眼睛。

    明明是很普通的奶糖，卻仿佛幫他們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兩位同志想吃點啥？咱們這兒基本的家常菜都能做。”衛(wèi)孟喜穿上圍裙，笑瞇瞇地問，順便指了指灶臺旁的架子。

    那是她請龔師傅用竹子打的貨架，一共四層，最底下是米面糧油，糧食用洗干凈的白布口袋裝著，二層是調(diào)料，分門別類裝進透明的玻璃瓶子，三層四層才是放蔬菜和rou類的，無論是土豆還是大白菜，一點泥巴也不沾，就跟洗過一樣，干凈！

    小館子也沒必要制作菜單，都是客人看著有啥原材料再來點菜。衛(wèi)孟喜喜歡這種就地取材，臨場發(fā)揮的感覺，因為這才是最考驗廚藝的。

    可李懷恩沒吃過啊，只當這就是花樣子做得好看，萬一點了做不出來，這不是又給表弟諷刺人的機會？于是趕緊搶著說：“跟他們吃一樣的就行。”

    孩子們碗里的蛋炒飯已經(jīng)扒拉得一干二凈，衛(wèi)孟喜再三確認他們只吃這個，問過沒有啥忌嘴的，拿出豬rou切碎，青菜小蔥如法炮制，一會兒就是兩碗熱氣騰騰顆粒分明的蛋炒飯了。

    因為她全程都是在他們視線范圍內(nèi)cao作，工具也很干凈衛(wèi)生，做一樣就洗一次，兩個小伙子不疑有他，飯剛上桌就顧不上燙，開始吃了。

    那就是一個字，香！

    “明明是一樣的米，咋就是香的呢？”

    “哥你說這雞蛋咋跟咱家里的不一樣？”

    “哥，新嫂子能做這么好吃的飯不？”

    面對表弟的揶揄，李懷恩只是笑笑。他的新婚妻子其實也能做一手不同的飯菜，聽說以前在家?guī)缀跏鞘覆徽搓柎核髞砣マr(nóng)場當知青，大病一場后忽然就啥都會干了。

    衛(wèi)孟喜對自己的手藝是自信的，大菜她沒咋做過，因為條件一好就聘請了廚師，可家常菜，尤其是個蛋炒飯，那沒得說，油鹽放多少，青菜炒幾分鐘，那都是心里有數(shù)的。

    “同志能不能再來一碗？哦不，兩碗。”那個穿白襯衫的小年輕掏出手帕，斯文地擦了擦嘴。

    衛(wèi)孟喜當然愿意，不過她也不想造成浪費，這窩棚區(qū)多少孩子還吃不飽呢，上次嚴老三家那一鍋子油她做夢都是心疼，“你們還能吃得下多少，我就做多少，行不行？”

    吃不完剩下的，她可不敢像劉紅菊一樣給孩子吃。

    于是，兩個年輕人一合計，每人再來一碗，直到最后吃得連打飽嗝，第一桌客人才離開。

    當然，因為既有雞蛋又有rou，衛(wèi)孟喜每碗收他們?nèi)俏宸郑耐胨查g就進賬一塊四——第一筆生意就這么成了！

    畢竟國營食堂吃水餃也是這個價，但還得另外加糧票呢。

    其實rou沒用多少，半斤rou還剩三分之二呢，雞蛋也是找村民買的，不貴，把米和油鹽的成本刨除，還凈掙了八角錢。

    衛(wèi)孟喜很滿意，畢竟陸廣全在黑漆漆的井下挖八個小時的煤也只掙八角四分，她炒個飯頂多十分鐘就能頂他一天，能不滿意嘛？

    這才第一天，只是個開始，以后生意只會越來越好，衛(wèi)孟喜很有信心。

    “當當。”小呦呦噠噠噠扶著墻過來，指指嘴巴，“mama，當當。”

    衛(wèi)東把兜里已經(jīng)融化的糖拿出來，“我妹讓你快吃糖呢。”

    這小子兜里也不知道裝些啥，灰塵，草屑都有，融化的奶糖沾得黑乎乎的，實在是吃不下。“你這衣服還能不能好好穿了？不穿給老娘脫下來。”

    對于臉皮跟萬里長城一樣厚的衛(wèi)東來說，mama打是疼罵是愛，不吃那就自己個兒吃唄，屁股撅得老高的溜走了，自然是要給他的小伙伴炫耀這世界上最好吃的奶糖唄。

    衛(wèi)孟喜看在今天心情不錯的份上，也不想揍他，將家什收拾干凈，該洗的洗，該擦的擦，準備迎接下一單生意。

    第23章

    不過, 可能今兒的好運已經(jīng)用光了，一整個下午都無人問津。眼看著太陽落山，天黑, 過了飯點, 更不會有人光顧了，衛(wèi)孟喜趕緊把剩下的rou腌上, 天氣熱，過一夜就得有味兒。

    口感倒是小事兒，就怕把人吃壞肚子，這可是做餐飲的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