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陽由閣樓的天窗沿著落地窗灑落，室內(nèi)暖融，暖氣間歇性徐徐細(xì)響，躺在軟綿的法蘭斯古典大床上的人兒呼吸輕淺幾近無聲。

    門外的大理石樓梯跫音響起，那人拾階而上在門口站定，轉(zhuǎn)了轉(zhuǎn)門把，發(fā)現(xiàn)門鎖住了，深吸口氣，喊聲道：「夏荷華，我的好姑娘，小祖宗醒了沒有？日上三竿啦，快起來，今日還有一頓好忙?！?/br>
    夏荷華睡得朦朧，外面的女人掏出包中鑰匙，低聲抱怨，「真是麻煩的貨?！蛊莻€能幫她賺錢養(yǎng)家的貨，得當(dāng)小祖宗哄著。

    黃銅鑰匙插入鑰匙孔轉(zhuǎn)動，女人推開門，見到滿屋散落衣物、酒瓶映入眼簾，不禁瞪大了眼，揚(yáng)聲嚷嚷，「夏荷華，你是怎么搞的，都不收拾的？早知道我就不該讓你一個人搬出來住！」

    夏荷華被她驚醒，整張小臉仍是賴在枕頭中，模糊地咕噥，「二娘怎么來了？我不是說沒事不要過來嗎？」

    二娘惱怒地將酒瓶踢到一邊，蹬著高跟鞋喀噠喀噠走入內(nèi)，「你還好意思說？要是你能照顧好自己，我就不用過來。莊媽說叫不醒你，怕你出事。」

    莊媽是負(fù)責(zé)打掃環(huán)境與照看夏荷華的老媽子，見夏荷華不省人事，怎么也不回應(yīng)，擔(dān)心之馀通知了她。

    二娘素來喜愛這棟樓，但夏荷華也不讓她過來住，她沒法子，這次有了藉口，自然風(fēng)風(fēng)火火趕過來，沒想到一入眼就是亂七八糟的骯臟房間，整個火氣燎了起來。

    夏荷華宿醉未醒，頭疼得很，二娘的尖嚷就像一根根針扎在腦袋中，她沒好氣回道：「還能出什么事？頂多就是死了，草蓆一捲扔到黃浦江去就得了?！?/br>
    「呸，你再這樣胡鬧，我就搬過來守著你?！?/br>
    夏荷華聞言抬睫，斜睨了二娘一眼，淡笑道：「二娘真是貴人多忘事，是您要我搬出來自立門戶，免得丟了弟弟的臉面，怎么能讓你們搬過來？況且，這里主樓就我這一間房，副樓兩間傭人房，已經(jīng)住滿了，怎么給你們??？」

    她翻過身，斜倚在床上，「還是二娘要辭退他們，讓弟弟來做相幫，您做跟局？別鬧了，弟弟可是要進(jìn)學(xué)堂的，將來說不準(zhǔn)還要當(dāng)官的，哪能來書寓住，平白墮了身分?！?/br>
    「你才別鬧了！自己看看，哪個女孩子家的閨房像你這么亂的？還一股子阿芙蓉的味道?！?/br>
    「這哪里我的閨房呢？這不過是一名書寓先生的鳳樓罷了。」夏荷華眉間中含著一絲譏誚，嗓音卻無比嬌軟慵懶，「我又不接客留宿，還管它亂不亂？」

    「倘若你真的有喜歡的人呢？他看了你房里的樣子，不被你嚇跑才怪！」

    夏荷華聞言，心中鈍痛，啞聲道：「我喜歡的人已經(jīng)死了，他看不見。」

    二娘以為她說的是這棟洋樓真正的主人，便道：「你還年輕，人生還長，總有一日會遇見更好的人。難道那些遞拜帖的公子們沒一個入你的眼嗎？」

    夏荷華輕蔑地笑，「二娘，那些在煙花地流連的男人不過是紈褲子弟罷了，傻子才將他們當(dāng)良人。」

    「好，就你牙尖嘴利！但是我跟你說了多少遍，不許你在屋子里抽大菸，你當(dāng)耳邊風(fēng)？要是客人知道你是個菸槍，誰還敢來光顧？」

    二娘不高興地將落地窗中的一排通氣小窗往外推，冷冽的空氣瞬間流入室內(nèi)，驅(qū)走了暖氣，夏荷華打了個哆嗦，清醒過來，慵懶地支起身，似笑非笑道，「那就別光顧唄！反正到處都有書寓，有詞史，有長三，滿街都是羅宋堂子，不差我一個……」

    「放眼上滬哪個西桑精通四國語言？就你一個！」二娘尖嚷，打斷了夏荷華的話。

    「我的小祖宗啊，你就行行好，看看這書寓，」二娘抬指由室內(nèi)虛虛繞了一圈，點(diǎn)到了窗外，「一磚一瓦一花一草，小到一件家具不是按照你的意思佈置的？你搬出來也是為了你和你弟的安全，不是趕你出家門，你別跟我置氣。」

    「二娘說的倒是輕巧?！瓜暮扇A眼神黯了黯，無聲低笑。成為書寓先生難道不是二娘一手促成？

    「難道不是？前陣子白家的少奶奶來亂的事你忘了？」

    白家少爺白石紀(jì)是上滬知名的才子，一日好友邀他到家里聽說書，那日的說書先生竟是夏荷華，說的是莎士比亞的劇本。白石紀(jì)一眼驚艷，只要夏荷華出現(xiàn)的場合，他一定出現(xiàn)大獻(xiàn)殷勤。

    夏荷華做為一名書寓先生為的就是掙錢養(yǎng)家，不喜歡被恩客癡纏，白石紀(jì)知道她不肯為妾，最后只能以詩會友，聊慰相思。

    即便兩人之間清清白白，白少奶奶簡雯可不這樣想。誰叫白石紀(jì)和夏荷華互道再見后，仍是眠花宿柳去。簡雯只知丈夫夜不歸宿，卻不知道夏荷華從不留宿，也不陪宿。

    白石紀(jì)所有的風(fēng)流帳算在夏荷華頭上，于是，簡雯查到夏荷華和二娘住的弄堂后，便雇用幫派份子去弄堂砸碎所有玻璃，搗毀家具不說，連街坊鄰居家的小花園和養(yǎng)的貓狗都不能倖免于難。

    街坊鄰居嚇壞了，這才知道靜謐的弄堂里竟然藏了個上滬赫赫有名的書寓先生，即便知道書寓先生賣藝不賣身，仍是逼著夏荷華搬出弄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