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健文:離不開的人(二)
健文眨了一眼,畫面從饒河夜市漸漸轉換至金萬年冰宮。這里是六十年代的新潮年青人的集中地,但在二十一世紀初便沒落了。巧晴向來有顆懷舊心,喜歡到有一定歷史的地方拍照。她跟健文說過很多次,學測完結就過來這里玩,因為再不來,冰宮很有可能在這一兩年倒閉了。放榜翌日,健文稱要慶祝她考上實踐大學服裝設計學系便帶她來冰宮。巧晴不懂怎樣溜,全程只敢緊握欄桿,跌跌撞撞地移動。來冰宮的人流不多,健文鼓起勇氣牽著巧晴的手,慢慢地沿著溜冰場滑了一個圈又一個圈,時間徐徐地跟著兩人的背影滑冰。巧晴終于成功學會平衡,他們溜到一角,健文戰戰兢兢地把練習了數天的話徐徐道出:「其實??我從很早很早以前便喜歡你了。或許??你早就發現了,不知道你可不可以做我的女朋友?」茄紅色的霓虹燈光線落在巧晴的臉上,她的兩頰泛起紅暈,叫人分不清她是害羞,還是純粹的照射。健文抿緊唇,等待她的回覆。 「好呀。」終于等到盼望多年的答案。健文想抱緊巧晴,但生怕她嫌棄,又怕她會誤會他焦急。這時恰巧一隊有六、七人的人龍經過,健文拉著巧晴溜到龍尾,她自然地抱著他的腰,甜蜜于焉而生。 離開冰宮后,健文不再靠著意識來轉換地點。他騎著機車到木柵動物園,這里是他們約會的老地方。巧晴很喜歡豹,她說雖然獅子是森林之王,但豹其實更應該稱王,牠跑步的速度比獅子快多了。在貓空纜車的回程路上,巧晴以豹來形容自己。她說豹的智力很高,而且很敏捷,一旦決定了目標就不會錯過。她希望在有生之年能擁有自己的時裝品牌,不只聞名于本土,而是成功打入國際的臺灣品牌。她續說,如果能參與巴黎或米蘭時裝週的話就太好了,但她不敢奢想,所以她的目標是在歐洲任何一個地方的時裝舞臺向世界展示她的作品,以及開設陳列室。巧晴說得津津樂道,健文聽著,想起mama曾經說過,成功不會令人閃爍,但心中有夢,無論經歷多少難關仍向著目標奔跑的人,他們的眸眼里蘊藏一片大海,陽光一照便映出粼粼波光。在那一刻,健文覺得巧晴是整個地球最耀眼的存在。 「那我像什么動物?」健文好奇一問。 「你呀,這個有點難,要想一下。」巧晴摸摸下巴。「我想??應該是??海豚吧。」她看著他的眼,猶豫地說。 「為什么我是海豚?那不是你在陸地,我在海洋,我們這樣就見不到對方了。」健文不滿的嘟噥著。 「傻瓜,只是比喻。」她碰碰健文的鼻尖,聲線柔和地道:「我的意思是你很善良,很溫和,脾氣很好呀。」 「那兔子不行嗎?那我們就可以一起在陸地生活。」 「笨蛋,就一道假設性的問題,你干嘛這么認真呀?不過呢,兔子只是表面溫馴而已,我上次到愛玲的家,她家的免子居然在我給她吃蔬菜時咬我了,而且不是一下,是三下哦。但你不一樣,我們在一起這么久,你都沒有對我發脾氣。你的善良是由衷的,這是你的天性,兩者根本不同。」 溫馴如海豚又怎樣,現在二人真的分隔兩地了。健文分不清到底是愛情沖昏頭腦,還是他本來就擅于執著于無聊的事情上,還執著了這么多年。但這刻的他心想,他當時應做一隻白兔,男人不壞,女人就真的不愛。都三十有一年,還如斯天真。 把車泊好后,健文走到售票處買票。這里的確是虛擬實境,生活上的細節與現實的幾近相似。這里設置購票處,里面有一名短發男性npc工作,但其實不用購票亦可進場,硬闖的話系統亦未有欄截。但健文想還原真實,畢竟不知何日才會再次踏足這里。他不想再來了,這次是最后一次了。進入園區后,健文純熟的向右走到臺灣動物區。明明是五月份,又不是情人節,但這里的入場者幾乎都是一對一對熱戀中的情侶。儘管他們只是沒有靈魂的npc,健文這個單身男人依然顯得格格不入。 進入園區前,健文扭頭看著身后擺設著知名藝術家何恆雄製作的圓拱型雕塑「宇宙的大門」。健文記得那個是二零一三年最寒冷的一天,他們穿著厚重的羽絨外套,無懼嚴寒下來到動物園。與其他情侶平常約會做的事情不一樣,他們不常逛街,而是喜歡在這邊間逛。他們的指定路線是先乘貓空纜車到木柵動物園,如果離開時天還未黑,兩人偶爾駕機車去附近的公園滑草。寒流來襲,那天的氣溫大概只有十度。動物園人流很少,平常最推擠的穿山甲館只有寥寥數人。他們如常把逛遍整個動物園,天氣雖冷,手緊握著一起,沿途說笑談天,寒氣與時間有默契的偷偷跑走了。紅霞差不多消散,天空的另一角掛著半透明的彎月。巧晴拉著健文走到「宇宙的大門」下,她說著這座雕塑的資料,健文依稀記得雕塑是由水泥、鋼筋做的,圓框代表寰宇的中心。健文輕碰雕塑,心想著巧晴今天是不是冷傻了,居然在路中心跟他講解藝術品。 「我們不如先分開。」巧晴輕言軟語地說。她的聲線一向柔弱,平常她惹健文生氣時,只要臉掛上甜甜的笑,給他一個擁抱,然后撒嬌說句對不起,他自然會被降服,摸摸她的頭回一句沒關係。 「不如」這個連接詞的后面是在兩者比較下決定取捨的選擇。即是說在巧晴的深思熟慮下,與健文分開對她來說是最好的選擇嗎?健文當下想著,這應該是愚人節的玩笑。雖然還有兩個月才到四月一日,但她向來古靈精怪,去年健文的生日,她忽然傳短訊給他,說今年的生日要加班,不能陪他慶祝,但在踏入十二時正,急速的叩叩敲門聲在外面傳來,健文一開門,便看到巧晴拿著他最喜歡的香草蛋糕,以及由她設計的襯衣。這次冷不防也是個玩笑,只是比起之前的神情嚴肅一點,她的演技好一點吧。而且,跟巧晴一起的十一年時光,她也有說過一、兩次分手,但那時才剛一起,大家仍然幼稚。那時健文把巧晴最后一口的珍珠奶茶喝光,她鬧脾氣說要分手,最后他帶她去芒果冰就和好了。在短短的幾秒間,他思考了十多個可能性,最后得出的結論是他不知道巧晴是不是認真的,他好像根本不熟悉她。 「我們等下也會分開的,今天這么冷,我們回家吧。」他嘗試以幽默戳破可能的玩笑。健文期待著巧晴會噗一聲笑起來,然后跑過來擁著他說傻瓜,這只是個玩笑。但她沒有,反之臉容木然,直勾勾地看著他道:「我是說,真的那種分開。」 健文終于看清巧晴眼眸里的認真,他很清楚這副倔強的眼神,每次下定決心,她都會皺著眉頭,皺到眉心出現一道直直的坑紋。健文怯了一下,語氣冷冷地回望著她說:「為什么?是我做錯什么嗎?」 巧晴被他看得有點尷尬,或是心虛,舌頭舔舔乾燥的唇后道:「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只是我??我決定三個月后去倫敦工作,有國際電子商務邀請lucid加入他們,我打算在那邊開陳列室。」 這是健文第一次聽到巧晴出國工作的消息,這么重大的消息,居然是在她決定好后才跟他說。二人交往了十一年,他一直打算在這兩年跟她結婚,健文曾承諾會與她組織美好的家庭,她當時還喜孜孜地笑著說要去北海道渡蜜月。那健文到底在她的心中是有什么位置?是低于巧晴的同事嗎?她的同事可能比他更快知道她離開的事情,他卻傻呼呼的在別人要離開的時候才知道。一股惱意強烈地衝擊著理智,但健文不得不壓著所有情緒,連尊嚴都輾壓成地上的枯葉,臉如死灰地問:「那可以不用分開,遠距離談戀愛我也是可以的。」 「遠距離戀愛是行不通的。你認識予新吧,她前陣子和法國男朋友分了。公司在上兩個月有名同事跟他住在新加坡的女朋友也分開了,原因是伴侶不在身邊,兩人戀愛卻又各自寂寞,所以彼此有外遇了。我們拖拖拉拉下去,也只會淪落得這個下場。」她娓娓道來著遠距離戀愛的不可能性。健文覺得只要心是貼近的,距離多遠也沒有問題。他不知道巧晴是不相信他,還是自己,抑或是覺得他是邁向成功的阻礙物。 「別人的事情怎能跟我們比較?予新他們才交往一年,我們可是在一起十一年了,怎么能相提并論?又是你常常說的,你不會跟別人比較,因為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除非你對我,對自己沒有信心。」巧晴向來特立獨行,別的女生喜歡要求男朋友買香奈兒手提包,但她則自己到布市場買物料回家設計。這是她獨有的魅力,外表嬌小的,長著一副娃娃臉,偏偏有著剛強的個性。他喜歡巧晴的反差,只是沒想到也是反差使他們分開了。 「不??你不懂。我們都長大了,我的目標不是做別人的妻子。我只想大家都過得安好。與其繼續拉扯,倒長痛不如短痛。」巧晴無力地搖搖頭,眼神帶點厭惡,好像覺得現在是對牛彈琴,再說下去只是浪費時間。那隻牛聽不懂琴弦彈奏出的崇高理想,琴師永遠教不曉牠意會,唯有放棄離座。 「那我們結婚,我來陪你。」這是健文最后的殺手鐧了,他再沒有招式去抵擋巧晴的去意。結婚就不會分開,結婚的話問題就迎刃以解了。健文屏息靜氣等待著巧晴的回應。 聽到「結婚」這兩個字,巧晴淡如水的表情終于泛起漣漪,瞳孔有閃光晃動著,但很快便平息。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后,語氣刻意平和地道:「你不要為了我放棄自己的前途。再者,我出國是工作,不是游玩的,我需要極度專注。你知道我的夢想,你見證著我這些年來為了lucid的付出,你說過會一直支持我的,對吧?」 「對。」如同做錯事的小孩子,健文低著頭呢喃細語。他感到自責,他的確知道巧晴為了lucid經常不眠不休地在工作,時常飛到國外與其他品牌商討合作,巧晴的命運與她的品牌相連著。如果lucid的招牌與健文掉下海,她鐵定會二話不說地跳下海把招牌救起。巧晴見健文默不作聲便乘勝狙擊,她掛著牽強的笑臉說:「我們做不成伴侶,也可以做朋友吧。」 「你不回來嗎?」健文散漫地游目四周,視線從地上的葉轉到動物園的招牌,然后昂首瞧著墨色的天空,最后近看著雕塑,但就是不看巧晴。 「如無意外的話,不回來了。」 健文想不到挽留的話,巧晴也希望他想不到吧。兩人就這樣不帶表情的對視著,她的眼神滲著敵人在比試前揣測對方實力的謹慎,沒有敵意的,就只是小心翼翼地不留下任何情感。健文覺得眼前的巧晴真的長大了,從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她變得這么能干果斷。那他呢?又是什么時候變得如此窩囊?在父親節那天嗎?還是這是他的天性? 不知過了多久,巧晴開口道:「我們今天宇宙的大門下分開,如果緣份未完,他朝可能我們會在宇宙的某一隅重遇吧。」 看到健文似聽非聽的點頭后,她續道:「即使分開了,我會一直祝福你。感謝這些年的陪伴與照顧,和你在一起的十一年,我真的很幸福。」這是勝利者的宣言。勝方總是道出大方得體的演講辭,敗方卻恨不得把對方拉落頒獎臺,再次打得你死我活。健文不希望好聚好散,他不需要她的祝福。健文寧可她恨他一輩子,這樣最少她不會把他遺忘,他依舊活在她的心里。現在巧晴把兩人相愛的證據如粉筆字般刷去。但她怎用力刷也刷不走刻在健文心里的憑證。他希望她恨他,但更希望她愛他。健文說不出一句傷害她的話,也講不出什么「我也會祝福你」、「一路順風」的廢話,就只好把眼前的她好好記入腦海。 巧晴霜住臉,眼神內沒有怒意、沒有愧疚、沒有留戀,就這樣坦誠地定睛盯望著健文。原來她的笑容是奢侈品。這刻健文才意識到,巧晴的笑容原來不是這么容易展露出來。他以前哪怕是說了個冷笑話,她都會笑得人仰馬翻的。原來她笑,不是他幽默,而是因為她愛他。一旦不愛了,她就偽裝不來。健文無話可說,巧晴似乎欲言有止的,他點了點頭默許她說話,她看懂他的肢體語言,輕聲道:「對不起,再見。」說罷,巧晴走上前給健文一個輕輕的擁抱,健文的手還未來及觸碰她的背,她便離開了。巧晴的擁抱帶著刺,即使穿著羽絨外套,健文感到無比刺骨。仿佛她的身體能夠傳出錐心的痛,誰靠近,誰遭殃。健文覺得她不再是豹了,她進化成一隻刺蝟。 巧晴放手后轉身就走。水泥混凝土路面是一匹灰白絹帛,她每走一步,帛把腳印捲起來,直到不知繞了多少碼,巧晴也被收進去了。 健文待她離開后的十分鐘才被視線移開那個早已消失的背影。巧晴就是恁地瀟灑,她沒有回眸,這是健文預料到的事。大腦的杏仁核終于停止罷工,裂帛的一聲大吼忽爾越過天際。身旁經過的小朋友被震住了,鐵定以為他是瘋子,急忙地跑走了。健文倚著雕塑蹲坐在地,他失聲抽噎得抖動著身體。天色入黑前的兩人緊牽著手,只是過了一會兒,一切就變了。他的理性努力消化著變化,感性卻鼓動著泛溢的眼淚,健文無視所有人的異目,任浪花在川流放肆蕩擊,直到枯竭。健文暗暗許愿,如果他是在宇宙的中心,請求把他扯進黑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