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刺鳥
天黯欲雨,陰寒的下午,街上行車未雨綢繆紛紛打亮大燈,一會兒雨點如約而至。 光線一束一束來來去去,倏隱倏現,將石造穹廊與立柱照出一道道對稱的古典的折,騎樓邊緣成了連片雨幕,一把黑傘穿越畢打街,又推開畢打行的拱形玻璃門。 雷盛遠遠抬起眼,視線停頓。 那男人收傘,小心等待雨珠落于地墊避免濺上光亮的地磚,修長黑袍,領口一塊白。 略思索,已記起見過這人。 他應是避雨,隨機而至,倒是巧。 收了傘,瞧一眼天光晦暗一時半刻不會歇,便朝里來。畢打行一樓空置,辦了個不收費的公共攝影展,主題是My Hong Kong。 那人仔細閱讀導覽壁板,一幅一幅欣賞,最終駐足于其中之一,專心致志。 全然沒有注意盡頭還坐著一人靜默觀察。 如果某夜,沒有一盞燈火燃起,香港會看見滿天星辰嗎?雷盛想過這個問題,沒想到這位攝影師所思略同。 用攝影特效將撒哈拉沙漠星辰移植于這座島嶼上,玻璃之城滅去競逐的霓虹人欲,被無邊無際的原始星光籠罩,宇宙意志降臨,宏大不可抗,蒼穹之下生靈只能靜默,一座不再允許喧囂的靜默的城,璀璨不可逼視。 三分浪漫,七分恐怖。 黑袍男人駐足良久直至女人由二樓步下石階,雷盛隨即起身,總是恒久等待的人,不遠處白色展堂那張側顏卻令莫安淇一下屏息,十足意外。 “傅神父?” Father,仁慈的父,那人轉過臉,她感覺被一下刺穿,像荊棘叢上無處落腳只能歌唱到死的鳥。 樓外雷鳴隱住魂震神搖,真是他。 他臉上綻出悅然,“一直想要來看這個展,剛巧今日在附近有事,莫姐妹你點會在這?” “我的藝廊就在二樓,這個展......”,倒不算是很出名,她有疑惑,兩人從未在圣瑪加利大堂外碰過面,七百萬人的城市,偶然并不易。 “這位藝術家是圣堂的朋友,說要把幾幅作品的收益捐贈,但他在法國有事,一直沒飛過來,我便自己來看看。”,他澹澹凝視她,真的只是巧。 莫安淇一周兩三日來畢打行的藝廊,這個小展初時已仔細看過,沒想到此時竟與他一齊在這幅星辰靜默下駐足。 遙遙還有一道目光,兩人之間并不能說什么,前幾日晚禱,她交出去一份陸世暉索要的文件,任康文手上關于丁化臣以及任仲成地下生意部分帳本。 這些料無太高價值,若當初任康文在幾乎鐵證下都能脫困,這點東西連起訴都不夠。 莫安淇不明白如今關鍵時候陸世暉打什么算盤,但他只和傅陞說,讓她什么也別做,好好活著。 她是活著,為了求生,幾乎死了一部分。 “若沒有別的行程,周末的「平安送愛」能來嗎?往年莫姐妹一直是我們活動的重要支持者,小朋友們也都很期待。 ” “我會到。” 他從不稱她任太,好像在莫姐妹這三個字里,還保留了一部分真正的莫安淇。 “愿父賜福予你,再見。”,他輕輕微笑,那笑是最柔情的憐惜,亦是最無情的恕憫,是帶著光輝的,不屬于塵世的愛。 我重罪人,專心痛悔,惱恨我罪,決意定改,懇望吾主,念你受難之功,可憐赦我的罪。 她默念她的經,目送他舉傘踏入雨幕,消失在傍晚的流光之中。 良久良久,才注意到另一個男人已來到身旁。 “阿盛,我們走吧。” *** “先生,還需要什么嗎?”,女人跪伏,露出和服領后一小節雪白皮膚。 他揮揮手,雪色退去,輕輕闔上明障門。 長桌上佳肴珍饈一動未動,煙圈徐徐吐出,喧囂長長久久在另一側包房,更顯此間孤靜。 隔壁酒水交陪,歡鬧正熾,麥克風調播,又是掌聲。 歌音才落,那旋律卻在意料之外,一時任仲成頓了動作,忘了指間灰燼燒灼。 燒出了海風的味道,日影暗去,汪洋沉郁,潮濕小渡輪不間斷往返港岸與島嶼。 「我心內思慕的人,你怎離開我身邊,」 陌生男子低沉嗓音隨弦音泄來,令人細細凝神。 「叫我為著你,暝日心稀微,深深思慕你, 心愛的,緊返來,緊返來我身邊......」 他望向窗外,風雨歇而復起,急又亂,窗外絳絳的雨中人沒有面目,來來往往,紅的,黃的,亮的,淡的,稀稀微微。 玻璃倒映中還有他自己的臉,迭著霓與虹,望著另一個雨夜港都。 “大佬,羅秘書到了。”,侍女重開明障,元慶賢讓過身后一人。 “任生。”,對方踏入,淡淡招呼。雖然遲到甚久,任仲成仍給出臺階,“這時候確實堵車。” 那人笑不入眼,遲是遲了不少,卻不是堵車,近來商討成立海運港口局,宏遠國際為五大營運商之一自然有一席之位,但有多少話事權就不一定,任康文一死,任仲成想接位,還要看上面的人認不認。 多年合作,自然知道那些骯臟的,見不得光的,多是任仲成做的。 沒了任康文做為繩拴,兇獸掌舵能否繼續符合大家利益?特區權力更迭前夕,這些高風險的事弄不好隨時危及民調。 雨一直下到深夜,羅秘書離開后房中再度回復了靜,隔壁素未相識的人們仍在歡慶,任仲成獨自在滿桌狼籍剩菜中夾著,無來由的,這個晚上總感到心不在焉。 無知無覺,明障門輕輕滑開,比侍女的動作更細更小心,隔壁的歌又唱起來,還是同一把男聲,憂憂愁愁,好似沉淀了一整晚的醉意。 「今夜又是風雨微微,在異鄉的都市......」 門外是兩個健壯陌生人,面貌黝黑,也是異鄉客,像窗外那些夜行徒人,有著野獸的瞳孔,炯炯閃爍。 「路燈青青,照著水滴,引我心悲意,」 寒芒迫面,刀鋒像一片細細雨絲,如網當頭罩下。 令人想到夜海上的瑩瑩煢光,是一艘艘捕墨船的誘燈,墨魚見光便游去,世上生物大抵都愛光明,然近了看,那光明底下其實是一片血rou屠場。 “大佬!” 壁板撞擊,他轟然而醒,猛側身,避過刀鋒寒芒輪番劈砍。 南洋殺手不只一個,元慶賢等人在另一側包間亦戰成一團,欲相護卻是分身乏術,任仲成曾是宏圖最鋒銳的兇器,這樣程度其實不算生死交關。 只不知道為何,今晚的心不在焉不肯離去,桌撞碎窗,清風雨絲擊打入來,令人分神。 房內血色噴濺好似碼頭落日。 「啊,茫茫前程...... ……港都夜雨落未停。 」,屠場中心,他忍不住輕聲哼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