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王國
離開中環,夜色一下岑寂。 女人闔目,隧道內黃色燈光一個逐著一個飛逝過她的墨綠色大衣,今天的她看上去很疲憊,隧道內不該換道,他仍切過白線,避過溝蓋造成的行進震動。 窗外有霧,像城市濁沉的呼吸,車內卻如一個靜止的世界,完整地向前飛移。 然而短促訊息音忽而打斷一種正在悄無聲息生長的東西。 后照鏡的灰昧暗影中,兩份視線一下碰著,他忙不迭專心致志看向前路,女人卻似仍在迷茫夢土。 眨眨眼才知自己竟睡了過去,一份文檔發來,是霍彬。 關于一個男人,雷盛,申請身分證時填寫一九七九年菲律賓馬尼拉出生,二十八歲,有個兄長雷振,簡單注記「亡故」。 父母欄位皆從缺。 拿香港身份證不到十年,未婚,沒有案底,踏上這個城市前的歷史是一團迷霧,甚至那出生日期也許亦不一定為真,警方非機密檔案中未曾被列為任何社團份子,在跑馬地經營一家小酒吧,名下沒有資產。 疑云重重,又干干凈凈,她向鏡望去,濃郁朗闊的眉目幾不可見地定了定,恰恰避過視線相觸。 乍看與宏圖沒有分毫關聯,唯小酒館所在樓宇千禧前還屬于任康文名下,后賣給一個加拿大資產托管公司,雷盛承租。 兩千年,新世紀,亦是酒館開張的時候。 似乎真是任康文的人?但為何如此神秘? 答案從缺。 房車駛入前院,大門保安致意,門內洞開一個天地,花蕭影疏的,白日工人都走了,只有薄薄海潮音,綢簾切斷月光,她立于門廊處,輕輕一攏,破碎的月光又合為一整體。 近日安保流程,每次返宅都由雷盛迅速將里外巡查,安全了才讓她入屋。 剛返正廳,一聲凄叫驚了兩人,重重阻隔,若有似無,叫人分不清真假。 他臉色一變,莫安淇則遲疑,“有小貓?” “唔好意思阿嫂,我馬上把它帶走?!?/br> 這大概是她聽雷盛說過最長的一句話。 端他神態窘迫,眉目打著折,“臨時,呃,搵唔到人幫手所以......” “我可不可以看?” 小虎斑白日關在房中,準備了食物清水,初時瑟瑟縮縮,只肯躲床底,近來熟悉了環境,半夜總吵著想出來,正是調皮好玩的年紀。 她走向西翼客房區,幾場沉睡也揮之不去的疲意糾纏忽地輕盈了,原來還有一個小東西也在囚籠中吶。 他不知道虎斑能不能認得她,但她卻對那條生命沒有分毫印象,雨中的慈悲只留于那一刻,他旁觀,卻不知為何心底一顫,接了這份工,進而陷入這夜。 “佢叫小虎?!?/br> “好cute啊,小虎,你叫小虎咩?你想出來玩嗎?” 別墅很大,尤其在光明退去后的黑夜,總令初來的人有些震動,如她當年,攝于這顫栗空間,攝于任康文,攝于心底隱藏的秘密,日日生死交關,但小虎沒有,牠一溜煙跳出掌心,很快樂,很快樂地回望叫她跟上。 仿佛這本就是牠的王國。 清晨,霍彬天不亮已到壽臣山候著,任康文死時,師爺陳國興一同赴黃泉,余的部分投了任仲成,部分跟丁化臣,霍彬跟任康文時間不長,三年前調過來幫莫安淇打理旗下夜總會生意。 明里暗里涇渭漸漸分明,唯董事們有志一同個個模棱兩可意味不明。 律師宣讀遺囑后,莫安淇所占股份不算低,這一票,有份量。 丁化臣已拋出橄欖枝,愿將旗下娛樂業全數出售予她,新蓋的賭場亦有份額,條件不謂不優渥,可她尚不能表態,摸不透陸世暉想做什么,若有差池,不知要引發怎樣混戰。 會議室幾十人各在其座,唯主席位虛著,一把空的椅子,背后是重重迭迭的樓,天高海闊,陽光鮮烈,有人看見曠遠雄志,有人看見睥睨塵世。 說穿了都是欲望的俘虜。 “......一個集團沒了龍頭,對底下各公司有很大影響......”,煙霧消融湯詠驊過場似的一番講話,遙遠的,于誰耳邊都是空洞無意義的背景音。 正對面的男人緩極極緩地吐著口中白霧,輕煙糾纏,一圈一圈生成變換,讓人想起叢林深處古巫正在占卜,朗朗乾坤,那雙薄目底下觀自在,瞳孔中有丁化臣也許還有她的倒影,像云掩過湖心,只是折射,沒有好惡,卻無端令人心頭有慌。 她移開臉,仍覺得有什么如影隨形。 一眾人不乏善聽,善響應的。 今日董事會議本就是個形式,正式宣告宏圖龍頭之位空懸,一個時代落幕,眾人全數通過于下個月召開臨時董事會,選出新任集團主席。 屆時一切終了,誰是誰的君,誰是誰的臣,她都將遠走他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