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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蘅撐著膝蓋,啞聲說:“我沒事,別叫救護車。”說完又開始吐,片刻后,勉強停下來。 其實也就持續(xù)了將近半分鐘。 但是唐蘅確信,自己已經(jīng)很多很多年沒有這么狼狽過。 原本挺括的白襯衫早已皺了,又因他一身冷汗,粘膩地貼在皮膚上。他吐得滿嘴酸苦,眼淚橫流,幾縷碎發(fā)濕成一綹一綹壓著眼皮,簡直無法此刻有多難堪。 好在吐完這一通,胃里舒服了許多。唐蘅嘶啞道:“我沒事,給我瓶礦泉水。” 齊經(jīng)理忙把礦泉水奉上,也不知道從哪變出來的。 唐蘅一手撐著墻,一手灌水漱口。齊經(jīng)理和孫繼豪就在旁邊眼巴巴地看,過了幾秒,孫繼豪忽然說:“哎!我知道了,是不是晚上喝酒喝多了?” 齊經(jīng)理:“唐老師喝了酒啊?” “喝了點白的,當時我看他啥事也沒有嘛,哎,師弟你早說不能喝,我?guī)湍銚趿瞬痪偷昧耍 睂O繼豪搖搖頭,自言自語道,“有些人是這樣,喝酒不上臉,看不出來喝醉沒有。” 齊經(jīng)理聽了這話,浮夸地拔高聲音:“不好意思啊唐老師,我們這地方窮山惡水的,哈哈,喝起來酒就剎不住!” 唐蘅總算站直了,嗓子仍然是啞的:“你們進去看吧,我在這……待會兒,不用管我。” “誒,對,你在這緩緩,”孫繼豪看向齊經(jīng)理,“咱們進去吧。” “唐老師,你……”齊經(jīng)理顯然不大放心,一扭頭,突然想起什么,“小李,你和唐老師認識啊?” 果然他聽見了他們的對話,那么孫繼豪一定也聽見了,只是還沒來得及問。 唐蘅背對著李月馳,甚至不敢轉(zhuǎn)身,只覺得渾身的骨頭驟然縮緊,發(fā)出咯咯的戰(zhàn)栗聲。 李月馳笑道:“對,我和唐……老師,”他頓了一下,故意似的,語氣加重了,“我們是大學(xué)同學(xué),沒想到在這碰見了。” “是的,”唐蘅轉(zhuǎn)過身,仍然不看他的臉,“沒想到。” “你們是——校友?”齊經(jīng)理瞪大雙眼,興奮道,“這可太巧了!那你陪唐老師待一會!” 孫繼豪站在一邊,驚訝地揚了揚眉毛。 李月馳痛快應(yīng)下:“沒問題。” 齊經(jīng)理和孫繼豪進了小店,巷口靜下來,只剩唐蘅李月馳兩人。不過幾秒鐘,方才亂糟糟的空氣和光線仿佛被瞬間抽走,四下里,盡是寂靜和黑暗。 唐蘅仍舊望著地面,不抬眼,卻知道李月馳望著他。 他們之間似乎填滿了某種透明膠狀物,擠壓得四肢無法動彈,唯有視線能穿梭其間。唐蘅恍惚地想,他們六年不見。 李月馳忽然輕笑一聲,隨即抬腿向唐蘅走來,只走四步,他很瘦很長的影子便與唐蘅的影子交疊進同一片灰暗,仿佛親密至極。 “唐——老師,”他把聲音壓得很低,帶了幾分玩味,“我把你惡心成這樣?” 唐蘅不應(yīng),只覺得芒刺在背。他不想解釋說我暈車了,盡管六年前李月馳對他暈車的毛病再清楚不過。這情形令唐蘅什么都說不出口,只覺得像做夢。他知道李月馳老家在銅仁石江縣——但是怎么就這么巧? 李月馳又笑著問:“你來這兒干什么?”語氣就像他們真的只是多年不見的老同學(xué)。 唐蘅用力擠出兩個字:“工作。” 李月馳“哦”一聲,頓了頓,學(xué)齊經(jīng)理的話說:“我們這地方窮山惡水,真是辛苦了。” 窮山惡水么?唐蘅分明記得當年他口口聲聲說,以后帶你回我家,夏天的時候山里很涼快…… 唐蘅無言垂眼。掙扎了片刻,逼迫自己開口:“你有煙嗎?”抽支煙,總比這么干站著好些。 李月馳問:“你抽煙?”這次倒是不笑了。 “我胃里不舒服。”唐蘅說。 “抽煙就舒服了?” “嗯。” “什么時候開始抽的?” “我忘了,”唐蘅忽然煩躁起來,“你有沒有?給我一支。” 李月馳的左手伸進褲子口袋:“黃果樹還是紅塔山?” “紅塔山。” “哪個都沒有。” “……” 唐蘅被噎了一下,反問他:“你不是抽煙么?” “戒了,”李月馳的手從口袋里伸出來,手心空空如也,“在里面沒得抽,就戒了。” 一瞬間,唐蘅沉默下去。 夜風(fēng)像一盆冰水迎面撲來,令他打了個不顯眼的寒戰(zhàn)。他忍不住慢慢地揚起臉,目光一寸一寸向上攀爬,從李月馳的白色運動鞋的鞋尖,到他線條分明的下頜。最后,到達他的臉。 那是一張任誰看見了都很難不看第二眼的臉。 六年前的很多很多個深夜里,他曾用濕熱的手心重重撫過這張臉,這應(yīng)該是取北方荒原野馬的尾尖制成山馬筆,蘸過最濃最濃深不見底的焦墨,一提一頓,工筆勾勒出漆黑的眼睫,筆直的鼻梁,和略微下壓的唇角。他無數(shù)次打量過、撫摸過的這張臉。 六年不見。 李月馳迎著唐蘅的目光,平淡地說:“我是前年出來的。” “前年……什么時候?”他記得李月馳的刑期是四年零九個月。 “前年冬天,”李月馳說,“表現(xiàn)好,減刑了兩個月。” “……” 那么就是四年零七個月。唐蘅動了動嘴唇,說不出話來。他不知道該說什么、能說什么——難道祝賀一句“重獲自由”,或是“改造得不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