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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 可他總以為,張潭是因為喜歡他,才拿出那些錢給他。 他的確因為那些錢刻意討好張潭,他貧窮,他卑賤,他心虛,他不要臉——可俯下身給張潭口的時候,他心里一半是對自己的厭棄,一半又是忐忑的僥幸。 張潭喜歡我,不然他不會來找我,不會給我錢,不會陪著我。 “張潭,”白繼勞的指尖狠狠戳著自己的手心:“我以為你給我錢,是因為……” “是因為我可憐你,”張潭冷冰冰地打斷他:“好歹睡了那么久,我就是可憐你?!?/br> “……”白繼勞看著張潭,看著看著猛地側開臉。 他不敢看他了。面前的張潭過于陌生,和當初那個每天晚上等他開黑的“牧齋”,簡直是兩個人。和那個摟著他的腰說小白我們再來一次吧的張潭,簡直是兩個人。 白繼勞害怕了。 張潭的話像一只遒勁的手,猛地把謎底揭開。 為什么jiejie來的時候讓他不要回家;為什么因他打聽他大學時的事而暴怒;為什么不許他見他的爸媽。 張潭和他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不,應該是,張潭從來沒允許他進入他的世界。 他不配。 我就是可憐你。 白繼勞再也受不了了,他發瘋似的抬腿狂奔,把張潭越來越遠地甩在了身后。 秋風如利刃劃過他的耳廓和臉頰,他不斷加速,麻木而頻繁地抬腿,耳畔除了咚咚咚咚的心跳聲再無其他。像被猛獸追逐的羊,絕望地向前沖去—— 結束了。 當白繼勞氣喘吁吁地跪倒在一片荒蕪的草叢旁時,他空白的大腦中只剩下這三個字。 結束了。 (二) 三天后,白繼勞又去了招待所。 仍是之前的房間,但張潭已不知去向。他立在床邊的拉桿箱,桌子上的空礦泉水瓶……全都消失不見。 張教授和梁教授端坐在床邊,梁教授輕嘆一口氣:“他走了?!?/br> “……去哪了?” “回上海了。” “……哦,”白繼勞低著頭,想了想,說:“我還欠著他的錢,我……會還給他的?!?/br> “沒關系,”梁老師語氣十分溫和:“這些事以后再說,我和他爸爸,主要是……有些事想給你說。” 事已至此,白繼勞平靜地點頭:“您說?!?/br> “首先是,我們希望你,不要……恨張潭,”梁教授嘆氣:“他雖然比你大,但也還是個孩子,說話做事都很不成熟,當然他這樣……也有我們的責任?!?/br> “我們向你道歉,”張教授忽然開口:“希望你能原諒張潭?!?/br> 白繼勞嚇了一跳,從椅子上彈起來,連連擺手:“不,不——我沒有……恨他?!?/br> 又補一句:“您,您不用道歉!” 開玩笑,他已經拿了張潭那么多錢,怎么能讓張潭的爸媽道歉? 再說張潭也沒做什么對不起他的事——就算他說的那些話猶如噼里啪啦扇了他耳光,但,畢竟張潭給了他那么多錢。 錢,錢,錢。 “如果你不恨他,那是最好,”張教授說:“還有件事,我們明天就要走了,今天想去看看你爺爺。” “……好,那,那就去吧。” 第18章 (一) 縣醫院的六人間病房,住滿了病人。家屬在病床旁邊支起一張簡易的小床,又或者一把躺椅。 擁擠的病房里不時傳出咳嗽聲,小孩的哭聲,帶著濃重東北口音的聊天聲……一絲陽光從灰色窗簾的縫隙射進來,凝神看,可以看見細小的灰塵在一絲陽光中飛舞。 奶奶回家休息了,這兩天她有點感冒。白繼勞和梁教授張教授,站在走廊的窗前。 “現在就是這樣個情況……還算穩定?!卑桌^勞說。 梁教授皺著眉,問:“這么長時間,沒有一點好轉?” “有,”白繼勞愣愣盯著窗框:“意識恢復了一點,能睜眼了,也能發出一些……聲音,但是醫生說意義不大?!?/br> 梁教授沉默。 白繼勞沖他們笑了笑:“您倆下午幾點的車?” “三點半,”梁教授嘆了口氣:“小白,中午一起吃頓飯吧。” “嗯……好?!?/br> 他們回招待所收拾行李了,白繼勞在病房守著爺爺。 這幾個月下來,爺爺變得瘦如枯骨,臉色也是蠟黃的。白繼勞問醫生怎么辦,醫生只說營養液用了,老人身體情況差,變成這樣也沒辦法。 白繼勞靜靜環視病房。 洗到發黃的白床單,生銹的氧氣管,斑駁的綠漆,床下的痰盂…… 閉上眼,靈魂仿佛升出病房,升高,俯瞰醫院——再高,新積縣城,再高,看到沈陽了,再高,東北…… 這間病房如此破敗,這個縣城如此破敗,這片地域如此破敗——白繼勞好像看見他熟悉的那些角落,小時候打滾的麥地,燒麥秸稈時白色的煙霧直直升起;讀過的中學,學校旁邊的廢棄鋼廠衰草連天;飯店角落里他的房間,沈陽看不見月亮的霧霾夜…… 白繼勞覺得自己有點遲鈍,好像直到現在,才慢慢反應過來,張潭走了。 啊,也是,他這人,本來就不該在這兒。 門被擰開,護士推著放藥的小車走進來。白繼勞慌忙抹了把臉,起身走到窗前,背對著其他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