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至今都無從得知，他的頭腦里到底裝了多少知識。

    遇到他之前，她一直覺得，一個人的頭腦是有限的，絕不可能什么都會，而且不失精專。

    她曾偷偷試探過他，發(fā)現(xiàn)他并非偽裝，而是真的無所不知，除了文學(xué)——他完全不懂上流社會的文學(xué)論戰(zhàn)，也不懂詞語與詞語之間的區(qū)別，比如“天空”和“蒼穹”，“火焰”和“烈焰”，“黑暗”和“幽暗”，他根本無法判斷其中細微的差別，但他卻能從一個正在演奏的交響樂團中，聽出某個小提琴手第十二個音低了一些，真是一件怪事。

    一個人的學(xué)識如此淵博，怎么可能沒有野心？

    可她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卻從未感覺過孤獨。

    也許他已經(jīng)像羅伯特一樣走得很遠，又也許沒遇見她之前，他一直像蘭斯一樣活在過去某個時代，但遇見她以后，他就始終與她保持一致的步調(diào)。

    她頭腦簡單，性格直率，不愛做深刻的思考和反省，動不動就把煩心事丟到腦后，唯一的優(yōu)點是勇敢，敢于嘗試新鮮事，不懼周圍人的眼光。

    但就算她再勇敢，甚至敢上戰(zhàn)場沖鋒陷陣，也是一個普通女孩。

    像大多數(shù)無憂無慮的女孩一樣，她有點兒小虛榮，有點兒小臭美，經(jīng)常沾沾自喜地欣賞自己的美貌，喜歡漂亮的帽子和衣服，希望有很多男人來追求自己——僅限于追求。

    很明顯，像她這樣的女孩，跟埃里克那么聰明的人在一起，應(yīng)該是她努力追上他，跟他保持步調(diào)一致，而不是他到她的身邊來，僅僅是為了……她不再孤獨。

    一時間，她的心像被什么重重捏了一下，臉頰、耳朵和脖子發(fā)麻似的guntang。

    真是奇怪，之前她還覺得自己和埃里克挺般配，現(xiàn)在卻莫名感覺配不上他了。

    他太好了，總是忽略自己，只考慮她的感受。

    她擔(dān)心爸爸，即使古巴在打仗，他也答應(yīng)她去那邊一趟，全然不顧自己的安危。

    她見識有限，他就幾乎不說她聽不懂的話，就算說也盡量使言語淺顯，不會讓她覺得艱澀難懂。

    同樣是描述自己的經(jīng)歷，埃里克的經(jīng)歷讓她難過，讓她憤怒，讓她頗有感觸，羅伯特的經(jīng)歷卻讓她感到迷茫，無話可說。

    假如不是羅伯特，她可能要過很久，才會明白埃里克是多么愛她，而她是多么過分，簡直像個任性的孩子，總是傷他的心——明明他極其介意她和別的男人調(diào)情，她卻為了滿足一點兒毫無意義的虛榮心，隔段時間就會偷摸著跟別的男人跳兩支舞，事后又嫌棄對方樣樣不如埃里克。

    唉，她真是糊涂，居然現(xiàn)在才明白這個道理！

    這時，羅伯特溫和的聲音在她的耳邊響起：“莉齊夫人，你很久都沒有說話了。”

    “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她說，“愛上了一個人。”

    “現(xiàn)在正是愛人的年紀(jì)。”

    莉齊抬眼望向他的綠眼睛，坦白的話毫無征兆地脫口而出：“我喜歡過你，你是我第一個喜歡的男人。”

    “我知道。”他的聲音依然很溫和，“正因為如此，我才會離開那里。”

    “其他人見到神父，也會生出想要傾訴的沖動嗎？”

    “也許這就是神父的魅力。”

    “我談過很多戀愛……愛上一個人，卻是頭一回。”她的聲音發(fā)抖起來，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發(fā)抖，人在吐露真情的時候，好像都會發(fā)抖，“我有些害怕，又有些愧疚。我對他不太好。他很愛我，我卻老想著跟人調(diào)情，讓他傷心。”

    羅伯特笑了：“親愛的莉齊小姐，也許你忘了，但我一直記得，有次舞會，你一邊如狼似虎地盯著我，一邊絞盡腦汁地對身邊的男伴大送秋波，當(dāng)時你才多大啊。所以，究竟誰是唐璜呢？”

    “噢，你肯定在胡扯！”她有些惱羞，沒注意到他稱呼上的變化，“我完全不記得有這回事。”

    “是的，我在胡扯。”他的眼中盈滿了清朗的笑意。

    她一動氣，吐露真情時的緊張、憂郁和害怕，倒是忘了個一干二凈。

    他們又在林蔭道上散了會兒步。

    這段時間，圣日耳曼區(qū)的太太小姐們已經(jīng)領(lǐng)教了莉齊的嬌艷和風(fēng)sao，見她跟一個俊美教士并肩而行，立刻交頭接耳起來。

    如果是其他男人，懾服于流言蜚語的力量，可能會馬上跟她拉開一段距離。但她對閑話不屑一顧的本事，還是從羅伯特那里學(xué)來的。他們只是哈哈大笑，繼續(xù)散步。

    莉齊和他聊得非常盡興，簡直意猶未盡。

    她原本擔(dān)心埃里克去古巴以后，一個人在巴黎又會孤獨得要命，沒想到羅伯特來到了她的身邊——雖然他遠沒有埃里克體貼，但跟其他人比起來，簡直是天使了！

    最關(guān)鍵的是，他是神父，此生都忠于上帝，奉行禁欲和獨身主義，決不會對她產(chǎn)生非分之想。她跟這樣的男人來往，埃里克肯定不會說什么。

    說不定他們還會成為朋友呢，莉齊心想，她還沒有見過埃里克的朋友。

    他驅(qū)散了她的孤獨，她也希望他身邊熱鬧一些。

    就在這時，羅伯特突然扣住她的手腕，把她扯到了身后。

    這是羅伯特第一次觸碰她。他們剛見面時，他甚至沒有像其他神父或牧師一樣，對她行吻手禮。

    莉齊疑惑地問道：“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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