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光從洞里照出來，動了動，落在她身上。裂開的冰雪片片滑落，起伏的山丘像活了過來。

    不，不是活了過來。

    它本就是活著的。

    冰原盡頭，雪白的巨龍在呼喚中睜開眼睛，垂頭望向他們。

    冰冷，優雅，無情。

    在幾層樓高的巨龍面前，不管是人類還是威猛的獸人，都孱弱又渺小。

    巨龍只是噴了噴鼻息，抬起了頭，就讓冰雪崩塌、地面震蕩、狂風驟起。

    無形的風盾在希爾雅面前展開，一面是跟隨龍起舞的元素，一面是在她身邊馴服的元素，一時竟然有些僵持。蒼婆婆和吉蒼都在巨龍蘇醒的震動中被風卷走，希爾雅及時施法固定住他們，沒有被吹到無邊無際的地方。

    只是，希爾雅驚訝地發現，她無法感知到巨龍的精神力，就好像面前只是一片冰冷的石頭。

    只有趴在希爾雅肩頭的幼龍絲毫沒受影響，它歪著頭張開嘴，氣勢洶洶，“……嚶！”

    奶聲奶氣的喊聲毫無殺傷力，難得噴出的長長火卷順著風撲向白龍，幼龍蹲在希爾雅肩膀上，高高昂著頭，一點也不害怕是它上百倍大的巨龍。

    火龍卷被白龍噴出的冰寒氣息眨眼熄滅，幼龍氣鼓鼓地吸氣呼氣，像是準備積攢實力再來一次。

    “吼——”白龍低沉地呼喊聲，讓已經捧著圓滾滾肚子站直了的幼龍呆住了。

    “嗚……嚶？”

    幼龍張嘴試圖模仿出白龍的聲音，卻喊不出那樣的氣勢，變成了沮喪的嚶嚶聲。希爾雅忍笑摸了摸它的腦殼，對對面的巨龍行禮，“閣下，我在達克斯森林撿到了它，如果它是您的孩子，很高興看到你們一家團聚。”

    希爾雅并不需要幼龍為她做什么，最多是阿曼達等人對收集龍的口水很感興趣，用給它多吃一份烤rou騙了很多口水做實驗。

    論年紀，這只巨龍肯定比希爾雅年長，論實力，成年巨龍基本都是黃金階。按照記載，大部分龍是會說通用語的（只不過在故事里，大多是惡龍咆哮罵人，表現反派的惡毒）。只要能溝通，幼龍找到族人，也算是搭建起和魔族的友誼橋梁。

    窗戶大的金瞳專注地看向她和幼龍，對旁邊被差點吹飛的蒼婆婆和吉蒼連看都沒看一眼，仿佛根本不在意他們的存在。不遠處隨著震動傳來一陣陣嗷嗚聲，獸人們驚喜地回應著蘇醒的巨龍，蒼婆婆和吉蒼都跪在下面，喃喃祈禱著什么。

    白龍沒說話，只是發出嗚嗚聲，仿佛在催促幼龍。

    從龍身上滑落的冰層噼里啪啦終于碎完，巨龍身下低矮的丘陵露出冰原上幾乎看不到的黑褐色土地。原本蜷縮著趴在海邊的龍站了起來，露出來的純白鱗片像冰原上經年不化的雪，冰白的翅膀像水晶精心雕刻而成，豎起展開緩緩上下拍打了一下，帶起一片狂風。

    但希爾雅注意到，白龍的行動很緩慢，仿佛已經垂垂老邁。白龍站起來時，露出的腹部泛著灰色，黯淡毫無光澤，沒有起伏，像一塊石頭。而在灰色中，有一塊裂痕，周圍沒有血rou，看起來完全不像傷口，卻突兀地出現在巨龍腹部。

    “嚶？”幼龍學著白龍抬起翅膀，拍了拍。

    希爾雅看著有些擔心，幼龍會飛，但是飛得不太好，一般都是掛在人身上，抓著衣服爬得飛快。她本來猜測是不是幼龍太小，翅膀還沒長好，沒想到剛見面就看到巨龍教孩子飛。

    “嗚嚶！”幼龍拍打著翅膀飛起來，剛離開希爾雅肩膀，就被肥肥的肚子拖著下墜，連忙快速扇翅膀，好不容易重新飛高。

    ……看它跌跌撞撞的傻樣子，要不是外形除了顏色幾乎一樣，簡直無法和威嚴霸氣的白龍聯系到一起。

    幼龍飛得亂七八糟，努力拍打翅膀累得呼哧呼哧喘氣，好不容易看著白龍拍打翅膀的動作模仿著飛穩了，第一時間像個小蝴蝶一樣圍著希爾雅轉圈，像是在炫耀。

    “嗚——”白龍叫了一聲，才把好像找到了新樂趣的小龍注意力吸引回去。

    幼龍飛向白龍，它還沒白龍的鱗片大，飛在一片雪白中，只是個小的不能再小的黑點。幼龍挺著肚子好奇地看了看白龍，靠近時，像蹭希爾雅一樣，蹭了蹭白龍的鱗片。

    “阿嚏！”幼龍剛碰上去，就被凍得打噴嚏，可憐巴巴地飛走了。

    希爾雅無奈地伸手去接它，但還沒接到，站起來的白龍重新趴伏下來，一層樓高的腦袋貼著地面，努力蜷縮的頭輕輕貼住了她的手。

    它收起了很多力量，觸碰輕得像一片雪落在希爾雅指尖。

    “吾名，塞菲隆娜·冰霜。以吾血脈傳承之名，吾的血裔，永遠追隨于您。”

    隆隆如雷鳴的聲音滾滾炸開，隨后響起的長鳴古老而玄奧，是另一種語言的承諾。

    希爾雅一時愣住了。

    “不必……”她的婉拒沒有說出來，就看到剛剛醒來的雪白巨龍，身上的灰色正快速蔓延。白龍懶洋洋蜷縮的尾巴已經定格僵住，一片片鱗片也在失去光澤。

    希爾雅還記得矮人王是怎么消失的，她立刻揮了揮法杖，詠唱著治愈術和水系驅散。但毫無作用，精神力和元素力量落到巨龍身上，像落在了不可能接受治療、并沒有生命的石頭上。

    “謝謝。等到了你們，已經足夠了。”塞菲隆娜碩大的腦袋咧開嘴，像是笑了一下。

    她緩慢抬起爪子，按住從希爾雅身后傻乎乎探頭的幼龍，“延續吾等傳承，延續吾等血脈，吾祝福你的未來。辛達瑪·烈焰。”

    巨龍長吻落下，輕輕親吻軟趴趴小龍的腦袋，兩雙金瞳對望，一雙清澈而迷茫，一雙冰冷而堅定。

    她身上變成石頭的部分還在繼續增加，在幼龍點頭的瞬間，一股強大的精神力爆發。

    帶著寒冷氣息的血腥味彌漫在空氣里，希爾雅始終沒從巨龍身上感知到的精神力隨著巨龍撕裂自己的鱗片炸開，巖漿般的金紅色龍血淋了幼龍滿身。

    “嚶……？”辛達瑪茫然地睜著眼睛，肥肥短短的爪子抬起來，卻只摸到了一片冰冷。

    為她命名的聲音還沒徹底消失，巨龍已經徹底變成一塊巨石，連傷口都瞬間凝固，只剩下幼龍身上的淋漓血色還帶著一點溫度。

    幼龍啪嘰落下，被希爾雅接住。她身上的血液仿佛已經被吸收，只有從軟乎乎變得堅硬的鱗片，證明著剛剛發生過不一般的事。幼龍緊緊抓住希爾雅的袍子，像棄犬一樣茫然地嗚嗚著，渾身顫抖，很快昏了過去。

    希爾雅心情復雜地看著已經變成石頭的巨龍。只看外表的話，她看起來只是睡著了、變了個顏色，但她確實失去了生機和所有精神，任何人看到都不會相信這是巨龍，只會認為這是一塊雕得很像的石雕。

    冰原上始終呼嘯著的風卷著碎雪，很快將灰色的石頭蓋上了薄薄一層白。

    當白雪和碎冰積攢到足夠多的時候，巨龍化作的山丘就會回到她還沒醒來的樣子，好像剛剛的一切從未發生。

    “草，我龍呢？我這么大一條龍呢？剛來就沒了？！狗策劃我跟你沒完！！！”

    駕飛艇好不容易找到方向找過來的玩家，遠遠看到冰霜巨龍的興奮瞬間變成了哀嚎。

    龍醒來后快速從部落里趕來的獸人們，呆呆看著變成山丘的巨龍，像是一起變成了石頭。蒼婆婆第一個回過神，她深深低下頭，“……希爾雅閣下，魔族將追隨于您。”

    皮毛鱗片以黑白灰色為主的獸人們一起在冰原上跪倒，既是跪拜死去的巨龍，也是跪拜幼龍和巨龍選擇的追隨之人。

    希爾雅沉默了一會，單手抱著昏睡的幼龍，扶起蒼婆婆，鄭重承諾，“以詩佩斯之名，我接受你們的到來。我尊重并接納所有智慧生命加入詩佩斯，每個智慧生命都擁有平等的生命、健康、財產、尊嚴，所有付出必有回報。”

    “現在，可以告訴我魔族過去經歷了什么嗎？”希爾雅柔聲道，“我不會干涉魔族的發展，也不會強行要求你們改變居住地，但愿意離開冰原的人，可以重新回到大陸。你們會更健康、更長壽、更富有。”

    玩家們被希爾雅及時丟出去的風墻攔在不遠處探頭探腦，蒼婆婆看著石龍，又看看昏睡的小黑龍，眼睛里閃爍著晶瑩的淚光。

    “我知道這一天總會來臨……我可以給您講一個故事。”

    蒼婆婆講起了一個幸運兒的故事。

    幸運兒在充滿污染和魔獸、魔化植物危險的毒森林里艱難生活，跌跌撞撞尋找出路，路上遇到了很多也想活下去的朋友。

    有同樣被污染的朋友，他們被稱為墮落者，被魔化長出奇奇怪怪的肢體，變得越來越像魔獸和怪物。他們中有人類，也有混血種，他們都是被大陸排斥、被迫進入神棄之地的倒霉蛋。但他們并沒有放棄，而是決定一起尋找出路。

    他們幸運地找到了離開森林的辦法，找到了一片死去的海洋，帶著路上死去朋友們的希望，走上了嚴寒的冰原。

    冰原可真冷啊，冰原上的食物也少得可憐。但比森林中明顯少了很多的疼痛和異變，讓他們最終決定留下來。魔化中長出了皮毛利爪的朋友活了下來，能用出竊取的神明力量的朋友也活了下來，他們有了一個新的家園。

    但很快他們發現，他們的孩子出生后，帶上了他們一部分魔化變化。原本只會在出生后被污染變化的孩子們，開始被污染吞噬。

    糟糕的是，原本什么力量都可能出現的天賦者，變得越來越少、越來越單一，冰原上最需要、也更容易生存下來的火系反而成為最稀少的一種。這讓他們的生活更加艱難，不得不開始嘗試利用他們的魔化肢體、尋找新的力量。

    魔化肢體讓他們擁有了不同的血脈力量，在冰原上逐漸找到了新的生存方式。但從森林里帶出去的物品、知識和技巧，在一代代傳承中，逐漸被遺忘、消失、不再適用。

    他們成為了另一個種族，魔族。

    多年前僥幸走出森林的幸運兒，卻落入了更大的絕望悲劇中。

    獸人們聽得似懂非懂，勉強理解了的吉蒼忍不住問道，“為什么婆婆從來沒對我們講過這個故事？可是，我們不是本來就是魔族嗎？受獸神守護的魔族！”

    希爾雅倒是能理解，為什么普通魔族從來不知道這樣的過去。蒼婆婆的故事里大概還隱去了為了定居死去的人、發現異化開始遺傳出現的崩潰、發現壽命越來越短后的絕望。知道的越多，在本就艱難的生活中越容易絕望。

    元素侵蝕帶來的軀體異化，更多的體現在體能提高上，精神力的提升相對稀少，兩者皆有的同樣少見。而傳承魔族知識的，大概只有每一代的精神力最高的人，也就是他們的薩滿了。但隨著時間推移，知識的遺失、文化的退化，都難以避免。

    蒼婆婆擦了擦眼角，“你們忘了嗎，獸神曾幫助我們在冰原尋找定居地、教我們打獵……對獸神來說可能只是一點點，但我們的確被守護著活了下來。祂是我們的守護神，并不向我們要求什么，唯一的要求尋找石頭，最終還幫助我們換來了食物。”

    第一次聽到故事，世界受到極大沖擊的獸人們紛紛點頭。他們一根筋的思路很好理解，不管魔族起源是什么，獸神幫了他們，依然是守護神。

    想通這一點，獸人們好像壓根不在意過去和人類同源一樣，把這件事丟開了。倒是有人眼巴巴地看著希爾雅，“那我們跟著你，是不是可以隨便吃rou了？”

    希爾雅聽到過去故事的難過被瞬間打碎，有些哭笑不得地點點頭，“只要你們愿意工作，一定能吃飽。”

    “嗚呼——”

    獸人們高興地跳了起來，蓬松的大尾巴搖晃著，蛇身的獸人也嘶嘶游動著，表達著他們的快樂。

    希爾雅扶著蒼婆婆，聊了聊扶持冰原建設的事。她只提了提醫療、建筑、學習和種植養殖的可能，原本在交易中一點也不打算選外族幫忙選項的蒼婆婆，用力點頭答應了下來。

    只是說不好這是龍的選擇帶來的變化，還是她看到了希爾雅在狂風中展現的力量帶來的希望。不管是哪種都沒關系，希爾雅有信心帶來新的變化。

    不同領地之間的交易，在先前萊克頓-詩佩斯-群山的來回交往中，負責政務的執政官（或者矮人長老）已經有了一套處理方法，不至于不公平或者白拿任何地方的東西。魔族的寶石、金礦等交易依然可以繼續，只是會多了一批擅長采礦的矮人們參與，提升效率和建設進度。

    “圣女！蒼婆婆！有什么可以幫你們的嘛？”玩家已經急不可耐地喊了起來，試圖搶在劇情動畫結束后第一個接到任務。

    希爾雅對他們招招手，“勇士們，我的朋友們，魔族的生活或許需要你們的幫助。”

    魔族部落離巨龍不遠，一面緊貼著龍身，跟著蒼婆婆一起返回魔族部落，稍稍繞一點就到了。

    部落周圍壘起了一排冰墻，三面封堵，接近龍身的地方略低矮點，就能將冰原上的冷風擋住不少。藏著部落的地方角度特殊，踩在冰墻上探頭就能看到供奉的地方，但在那里卻看不到部落。

    沒有直接把外人帶到部落里，只能說，獸人們有防范之心，但是不多。

    之前的供奉被巨龍醒來吹飛，獸人重新在山丘下擺了一份，先前巨龍醒來落下的碎冰砸碎了兩片冰墻，還在維修中。

    越過冰墻，希爾雅看到了大片低矮的冰屋。仿佛土撥鼠挖出的地洞一樣在冰原上凹陷下去一半，混合著土坯、干草和獸毛的頂部微微隆起，實在有些簡陋。在冰屋靠近巨龍的位置，有兩間土石混合建成的房子，倒是和大陸上普通建筑有點相似。

    熊熊火苗正在其中大一點的房子里燃燒著，走路還打滑的小獸人趴在門邊，正往外看。

    玩家們跟著進來，左看右看，除了又找到機會大顯身手的生活玩家，其他人很快對簡陋到近乎原始的部落喪失了興趣。

    跟來的萊因哈特蹲在希爾雅身邊，偷偷揪了揪幼龍尾巴尖，有些憂愁，“這可怎么辦，看樣子只剩一條龍了啊，怕不是要滅絕。那我們還怎么做龍騎士！”

    沒趕上騎大龍，從小養小龍，卻最多只有一條，這讓騎著地龍獸眼饞巨龍的萊因哈特相當傷心。

    真玩家就是要騎全系巨龍！一二三四五，紅橙黃綠青藍紫，什么骨龍水晶黃金龍，都整上才算拉風！

    旁邊紅糖涼粉嚇了一跳，趕緊捂住老大嘴巴，“不要命啦！”捂住才發現，獸人們對“龍”是什么不太敏感，壓根不知道萊因哈特說的是他們的小獸神。

    萊因哈特推開小弟，繼續在作死的路上狂奔，“皮皮鬼，你是一條雌龍，不是說龍性本yin，跟誰都沒生殖隔離嗎？要不，地龍獸你看……”

    “吼——”

    一股火焰沖了出來，直接把萊因哈特金發燒成焦炭。萊因哈特瞪著眼睛，半天才吐出一股黑煙。

    迷迷糊糊睡了一個小時的小龍蹭了蹭希爾雅，一個稚嫩的女童聲音冒了出來，“可以，孤雌繁殖。”

    第181章

    湊到屋子里的蒼婆婆和其他獸人,甚至玩家們，都愣了一下才發現，聲音來自幼龍。

    希爾雅拉住點著腦袋又要睡著的幼龍,“辛達瑪，你會說話了？你知道剛剛是怎么回事嗎？”